当日的同一时刻,卫黎正快步走过一条条幽暗的廊道,穿行在王城的界域之内。
这里无疑是大武最威重森严的地方,四处无不激荡着浩荡天威。宫道两侧,高楼寰宇倾轧而下,覆没了视线里的一切,像是某种冷漠的俯视。
踏至正殿的台阶之前,迎面而现的,不是恭候引路的近侍,而是一道令他瞳孔骤缩的紫金之影。
是他?
这个人,他实在太过的熟悉。
心中震沉的同时,二人已是擦身而过,他们皆未回身,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武桓。”卫黎定在原地,声音漠然,直呼其名,“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衣着华贵的封侯背对着他,幽幽开口道。
“呵。”卫黎一声冷笑,他猛地回身,精壮的身躯斥开一地飞散的落叶,怒视向那道负手而立的身影:“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会再次回到武都。”
虎目中倒映的人影亦已回身,他寒漠的面孔现于门前微涟的水坑中,迈动的步履沉似重岳,从容不迫地越过了那凶神恶煞般的壮汉,接着用余光打量了他一周。
“多年未见,不想卫侯还是当年的刚愎模样,一点都没有变啊。”他启唇轻语,言语间既似失望,又似惋怜。
卫黎冷冷横他一眼,也不再屑于和他废话,抬步就欲离开。
“且慢。”
他迈动的脚步,被一只忽而伸出的紫金袍袖所阻。
“滚开!”卫黎扫了一眼武桓横拦在他面前的手臂,强忍着将之打落的冲动,低沉警告。
“若是要去见王兄的话,就大可不必了。”武桓淡淡开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卫黎虎目中有凶光浮现。
武桓踏前一步,仰视向上空零零碎碎的雨云,不露声色:“内宫传讯,王上晨起身恙,如今主殿闭宫,太医皆至,包括本侯在内,今日……自然是谁都不见。”
“王上身体一向康健,早些时候还召我入宫觐见。”卫黎目视武桓,强压下心中对他的厌恶,“怎会突然如此?”
“呵,本侯方才才到,又岂会知道其中缘由。”武桓冷淡之极地摇头,“本侯吃了个无趣的闭门羹,不过是好心提醒你而已。”
他斜目看着卫侯,似笑非笑:“真是奇了,难道今日王城之事,身为护国将军的你竟是一无所知?”
卫黎的神色出现了刹那间的变动。
进入宫城后,他也的确察觉到了这里气氛的异常,虽暗生疑云,不过皆未曾太过放在心上。
因为这里可是王宫!
不过此时慢慢思及,他忽而忆起,这一路行来,期间他竟未曾见到除他们二人外的第三者,而视线所及之处,也只有格外静寂和压抑的宫城。
王城之中,似有暗潮涌动。
深吸一口气,神色重归傲慢,卫黎蕴含杀意地走近一步:“桓侯说的倒是很对,我身居护国大将之职,王城之事,又岂能逃过我的耳目。”
“可唯有一事,本侯一直未察其明,还不吝向桓侯请教。”
“哦?”武桓淡淡地笑着,目中却是无比确信,仿佛早就知道他将要问出的问题,“难道是……关于殿下吗。”
“你昨日,究竟带着殿下去了哪里!又对他说了什么?”卫黎横眉竖目,咄咄出声,句句皆蕴深抑的杀意。
“去了哪里?”武桓哑然失笑道,随后缓缓摇了头,语调幽淡:“本侯与殿下共游半日武都,武都万民皆可为证。怎么……难道你还是不信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卫黎继续逼问,心中的憎恶愈发强烈,“你见过殿下后,殿下这两日来就一直魂不守舍,甚至昨夜还……”
话峰顿收,卫黎粗大的手指抬起,微颤的食指直向武桓,“是不是,你在捣鬼?”
看着卫黎怒气冲冲的模样,武桓目中闪烁起危险的光芒,语调也变得更加幽寒:“卫侯,在本侯面前这般无礼,可是很危险的。”
“哼!”他冷声而斥,锥心刺骨的话语缓缓吐出:“本侯欲会何人,欲予何言,皆是本侯的私事,又岂容外人置喙!”
“要记得,”武桓微微仰脸看向上空,似是在自言自语,“殿下乃是本侯的王侄,我们之间,可有不可斩断的血脉之系。而你呢,不过只是王兄的一个……稍微有点用处的家奴而已!”
听到他这番极具讥诮的嘲讽,卫侯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可他的下一句话,却险些直接引爆了他积郁许久的火雷。
“所以,纵然王兄对你多看重几分,让你们父子有幸侍于殿下身侧,又赋你侯位,让你与本侯平起平坐。可你最好……也该断去不该有的念想!认清楚自己该在的位置!”
“你!”卫侯终于无法按捺,他双拳猛攥,指节咔嚓作响,似要就此发作。可就在爆发前的刹那,却又忽而恢复了平静。
“怎么?”武桓幽声续言,“难道本侯说的有错吗?还是说……就是因为本侯和殿下说了几句话,竟然就让你内心有不忿之意?”
“够了!”卫侯烦躁地打断了他:“你分明知道,我所言并不在此。”
“王上对你一向容忍,又颇施恩于你。”他冷声道,“而你这个样子,有时候就连我都看不下去!”
“容忍?施恩?”武桓重复了一遍,目中凝结出了一缕阴狠,心中只觉无比可笑,“他也配吗?”
如此压抑着怨毒的话语,居然被武桓以这样直白且肆无忌惮的方式说出,就连怒火中烧的卫黎,亦在第一时间陷入了错愕。
短暂的错愕过后,他当即勃然大怒,神色更是迅速地转变为了阴沉,因为武桓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显然他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把这些话透露出去,更不打算……去承担后果。
“很好。”卫黎怒极反笑,“武桓,你如此昭心,终于是连装样子都……”
咚!
一声沉闷的轰鸣自身后爆发,顷刻压灭了他的余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还未曾回味过声从何来,又是七道同样的撞击之声接踵而至,它们从不同的方位处接二连三的响起,声响化作一股无形的气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犹如是某种急促的危险警兆。
而声音的来源是……
是所有通往别院的通道!!!
卫黎缓缓环顾,淡目远望。
华奢的建筑在视线中无垠铺蔓,他陷于楼台殿阙的包围中,碧瓦朱檐的海浪正将他淹没。
此刻他猛然醒觉,脚下这片夹在楼海间的狭小空地,竟已成为了沧海中的绝路孤岛。
所有的入口,亦是所有的出路,皆无一例外地关闭!一扇扇大门巍然耸立,其间飞舞的尘埃映入剧颤的瞳孔,犹如某种漫不经心的讥诮。
卫黎的神色暗沉地如同压城欲摧的乌云,望天的面孔中,浮现出雷电般的狰狞之色。
“你……居然敢在这里动手!”卫黎阴沉出声。心中震怒之余,还存着几分惊悸。
他早知武桓素怀野心,可他再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就会是在这王宫!
他受武王传召,只身入宫,未带一兵一甲,所携之物唯有护身短剑,根本难以为战。
卫黎深吸一口气,一种可怕的念想从心中一掠而过。
武桓……他是昨日才方到武都,亦是孤身前来,未带一人。
难道他的爪牙,竟然已经延伸到了这种地步了?
还有……他口中所述,“忽而染疾”的王上。
已不敢再想下去的卫黎终于回身,只见武桓正站于殿前的高阶之上,在朝他淡淡地笑着。
他身后的正殿内,走出了一个又一个身披重铠的影子。
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强抑着心中几欲失控的愤怒,他一一用目光点过这些熟悉的面孔,心魂中流淌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
“你们竟敢背叛大武!”他低吼道。
“卫兄慎言。”其中一位身材矮壮的将领迈出一步,沉声道。
而看其语调姿态,明显是这八人中身份地位最近于卫黎者:“我等一向忠于大武王室,岂敢背叛。此等罪名,恕我等万万不敢当!”
“哦?”乍现的震动已经化作嘴角阴森的淡笑,卫黎的表情变得极为平静,像是临近于某种危险的界限,“所以你们摆出这副架势,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
“难不成是想在这里……杀了本侯吗?”卫黎打断了他的话,俯藐般地笑着。
“……”八道身影定定看向这个宛若凶虎的壮汉,脚步暗自挪动,悄悄缩小着包围圈。神色阴暗间,目中犹存忌惮和惊潮。
看着他们向自己包围而来,卫黎却极尽蔑视地立在原地不动。
明明孤身无援,明明身陷‘绝境’,他的气势却从未弱下半分。而目中掠过的,也唯有睥睨!
尽管面前之人几乎是赤手空拳,没有任何的反抗依仗,他们八人一拥而上将之拿下也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这八个人却无一贸动。
卫侯、卫黎。这个名字在大武的分量,实在是太过的沉重。
断爪的凶虎,亦是凶虎。更何况,是绝境下的凶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