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敞的府门,迎面而至的不是沉重凌乱的杀伐之气,而是一片安静压抑的死寂。
敲门的是一位身披精铠的将领,面相很是陌生,至少……他从未在武都见过。
他满脸的横肉,眼睛还是半睁着的,端的是煞气流溢,而在他鼻梁至左额的位置上,则横穿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让那张本来就凶恶的面孔倍显地狰狞可怖。
看见门口缓缓而现的少年身影,刀疤将领双掌抱拳,哐哐当当地单膝浅跪,粗犷的声音犹然带着不失礼数的恭敬:“殿下!”
在他的身后,一众驻扎长街的骑兵亦是一一地翻身下马,响起着稀稀拉拉的拜见之音。
“何事?”台阶上,传来着少年的冷音。
锦衣华服的少年站在空空荡荡的府门前,双手背在身后,俯藐着门下的一众神色各异的人等。
“……”刀疤将领迅速抬起身来。
他没有立即回答,凶恶的目光自武洵背后的楼阁中扫过后,脸色微阴。
“现在武都正是一片混乱,你们却以如此阵仗来到本殿所居之府。”一片死寂之中,武洵微愠的声音依然在继续:“难道是想捞点什么犒赏吗?”
“不敢!”刀疤将领终于开口,“末将确有要事禀予殿下,先前叩门,也是一时情急,还请殿下恕罪。”
他保持着双手抱拳的动作,目光却没有随之垂下,而是一直停留在武洵身后,看得人极不舒服。
“哦?”武洵像是来了兴致,似乎没有去分辨他话中的真假,“本殿倒是好奇,什么事竟会这般紧急呢?”
“……”刀疤将领话音稍顿,干涩的嘴唇间吐出阴沉沉的话语:“禀殿下,我等乃是奉王上之命,前来接殿下入宫暂住。”
“王上之命?”武洵背着手向前走了一步,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来,“王诏呢?”
刀疤将领神情未变,他既没有拿出诏令,也没有进行其它刻意的动作,只是从容不迫地解释着:“此乃王上口谕,还请殿下宽量。”
“是么?”武洵眼睑微垂,忽然一笑,“那好。”
语落,他提起腰间之剑,就欲踏步离去。
“殿下且慢!”
身后传来了男子沙哑的呼喊,一阵盔甲的摩擦声中,那个凶煞的身影忽地一侧,已是挡在了他的身前。
人高马大的阴影覆压而来,释出了很单纯的威胁,武洵脚步顿在那里,眉头稍蹙。
邃暗的黑芒在他的目中凝聚,少年瞳孔中动荡的色彩,也化为了凛冽的寒光。
武洵稍侧过身,斜眼瞧了瞧两侧的空阔街道,却是没有向他投过去一眼:“你要阻我?”
“殿下。”刀疤将领的音调有些奇怪,似乎在尽力地把声音放的平和,“如今武都时局忽乱,且让末将奉命护送,以保万全。”
“不必劳烦。”武洵淡淡打断了他,“你回去复命就是,本殿自会前去。”
“殿下。”刀疤将领的声音一次比一次低沉,他极力地控制住脸上的不耐烦,横过身体继续拦住了武洵。就连粗大的手掌,也隐隐摸向了腰间剑鞘的位置,“还请殿下不要让我等为难。”
武洵转目看向他,似笑非笑:“看来……你是没有听明白本殿的话吗?”
“用本殿再说一遍吗?”少年眉头一沉,音调陡厉,“让开!”
刀疤将领的眉头亦是越压越沉,跳动的烦躁让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王命紧急,还请殿下……”
“呵,还在欺瞒本殿。”武洵漠然而笑,句句皆附蔑然,“这种时刻,父王断然不会召我入宫。就算是真的,也决计只会遣我亲熟之人。”
那将领眼瞳忽然一缩。
“而你们……”
武洵打量了他一会儿,淡淡移过目光:“看你们的装束行制,甚至身上连禁卫的标记都没有……”
根本用不着确认,武洵就笑了起来,干净利落地拆穿了他的身份:“所以你真正的主子,应该是另有其人吧。”
“我猜测,就是我那位亲爱的……王叔。”
铿!
冰冷的出鞘声自身后传来,刀锋的凛冽感自脸颊之侧擦过,带出些些许许的腥气。
回身之时,身后的人已经是凶光毕露。他像是彻底卸下了所有的伪装,毫无保留地展现着心中深蕴的不满。
长街之前,武洵垂丝飘舞,冷目注视着他手持的剑锋,稚嫩的神情里暗藏着前所未有的凌厉。
“接殿下!”那将领再无废话,他向身后招了招手后,绽出一个冰冷的狞笑。
“谁敢??!!”
少年环顾一周,一声短促清亮的高吼自胸膛蓦地迸发而出。
此时,那双俊朗的眼眸之中,正内蕴着愈发穿魂的威光,带着令人心跳加速的寒意,傲然睥睨着一众持戈带甲的兵士。
一时甲胄铮鸣,风声呼啸,竟无一敢动。
叮~~~~
就在众人失神的瞬间,少年腰间之剑蓦地清吟出鞘,响彻的剑吟令众人霎时回神,于是条件反射般的接连拔剑,在寂静空荡的街道之上铺开一片森冷的刀光之海。
他们欲要拔剑而迎,可是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少年所抽之剑,剑锋所向,却并非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是……他自己的喉咙。
寒光流溢的锋刃牢牢地压在了那个稚嫩的喉颈之前,反射的耀目白芒亦是越来越急促,像是急切欲要品尝其中流淌的滚烫炽血。
刀疤将领脸上的狞笑短暂定格,阴暗的神色终于开始了变幻,他粗壮的手臂僵在半空中,伤疤下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可取少年性命的利刃。
他离得最近,因而能最清楚地看到,那剑锋的少许已经切入了肌肤之内,零星的血迹正在缓慢地向外洇染着。
“退后。”
众人混乱的魂海之间,慢悠悠地响起了这样低语。
刀疤将领剧震的神色很快就回复了泰然,他再次开口,不过已经不复原先的凶厉:“殿下,你这是……”
“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武洵横剑于颈,微笑着给出了一句不寒而栗的答复:“只想让你猜猜,如果我死在了这里……你的主子,会该怎么对你呢?”
“哼!”刀疤将领闻言,怒笑出声。
忽然,像是被戳中了心中某块血淋淋的伤疤一样,他脸上的表情陡然失控,浓浓的怨毒翻涌而上,淹没了刹那间展现的震动,也让他本来就让人不忍直视的面孔变得更加地丑恶可憎。
踏!
继续踏前而行,刀疤将领步步紧逼而来。
他眼瞪着这个相貌华贵俊朗的少年,脸色愈发的狰狞扭曲,像是出于某种嫉恨,恨恨咆哮着说道:“你这般生来就尊高的贵人,一向都是爱身惜命,又岂会惜于自伤?”
说话的时候,脚下的步伐依旧在移动,不过已经极为地缓慢。
是的,他生来最恨这些不用努力分毫,就可登高制顶、俯视一切的人。
而他们这些凡民,挣扎大半生却连这些人的起点都无法触及,最后,只能不得已地屈身效忠。
仅仅是因为他们生的好,就得任由被他们颐指气使!
他从武桓之命,是因为他有资格让他收敛所有的爪牙,而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娃娃,除去那个殿下的身份,又岂能让他心中半点甘愿依从?
尽管心中万般不甘狂躁,可他欲要抓来的手臂却迟迟未进一步,唯恐他一妄动,就会真的伤到了他。
那个已隐隐沾血的剑锋,明明是抵在少年的脖颈上,但却好似是扼住了他自己的咽喉。
“你说的很对。”武洵目中平静的异常,也无人能看到在最深处潜藏的寒光。
滴答!
这是令所有人都眼珠一凸的声音。
鲜血的滴落之音,在场的人都再熟悉不过。
可是……
随着武洵手臂的推动,猩红的血迹……自剑锋为始开始了蔓延,像是一根最毒的毒刺般,扎入了一个个瑟缩的眼瞳中。
“住手!”刀疤将领脸色剧变,终于再也无法按捺,失控高吼了起来。
他伸出的手掌定在了半空,而抵在少年喉咙上的剑也在同时停止了移动,耀目的白芒携卷来少年宛似恶狼的注视。
刀疤将领的呼吸愈发的粗重,额头上赫然浮现了一层汗水。
的确,不管这位殿下的结局到底会是什么,也绝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在他的手里被伤到一毫一发。
即便他压根就没动过手。
虽然,在他的眼里,这是一种再简单不过的虚张声势。可是,即便是那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断然不敢去赌。
且不说他的主子本来就对殿下的态度很是微妙,吩咐下来的命令更是着重强调了‘请’之一字。再退万步地讲,即便是真有它意,最后担下所有罪污骂名、祸及宗族的人又会是谁呢?
到那时,他这个本来就可有可无的棋子,也就该榨取出最后一丁点的价值,走向被打造好的穷途末路了。
借他大好头颅与三族骨血!可安举国之愤,亦可慑众人之心,一笔多么划算的买卖!这样一个简单明白到根本不用思考的念头,一瞬贯穿了他整个身躯与灵魂,使他通体发寒,就连在愤怒中翻涌的血液都在快速冷却。
他可以死……但怎能、又怎甘心这样的死!
下意识地收敛着外放的煞意,刀疤将领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原先脸上的狰狞也被渐浓的惶色所取代。
面前的人不过只是一个少年,可目中的淡然含威却是让人心脏骤悸。
“让开。”武洵冰冷重复着命令,这次的声音并不重。
众人恍目看着眼前这个年少的殿下,看着他以最威凌的姿态和最从容的胆魄,挟己相胁,用殿下的身份在口中发出最冰冷、亦是最直接的威吓。
这一刻,他们方才意识到,他们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刀疤将领的手依然按在腰间剑鞘上,手指不自觉地拢紧又松弛了十数次。
“都让开。”
终于,他咬了咬牙,动摇的心绪还是裹挟着手臂垂落而下,也带动着脚步向后方挪动。
“很好。”武洵颔首微笑。
压在颈上的剑锋被他缓慢地移开,只是印染其上的一道细长红痕,还是醒目地让人心脏狂跳。
他大摇大摆地自一众精兵猛将中走出,留下身后一道道无声交流的异样目光。
“既然你如此明白。”武洵转身,冷冷抛下最后一句话,“那今日之事,本殿也可全当未曾发生。”
刀疤将领闻言,胸膛不住的起伏,凶煞的脸上都不由得抽搐起来。
现在,他方是摁灭了最后一点蠢蠢欲动的念头。
……
离开这队人马的视线后,武洵才悄悄地回望了府邸一眼。
心脏的跳动几乎欲要脱离胸腔,久久无法安宁,只是,已没有了最初的恐惧。
这个时间,足够小晞他们安全离开这里了。
而他能为他们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他知道,那个刀疤将领远未放弃,依然寻踪觅迹、尾随于他。只是,现在自武洵脑海中晃过的却是另一个念头,一个令他到此刻都有些疑虑不安的念头。
这队人马明明是来者不善,却似乎没有半点擅闯殿下府的意思。
投鼠忌器吗?
也许是他们根本没那么大的胆子吧。
武洵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一道云台之上、幽冷孤傲的身影。
当这道身影现于魂海的那一刻,少年的目光,也变得愈发冷漠、空洞了起来。
“武桓。”武洵轻声念道,心中的沉重和复杂无以复加。
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远处传来的隐隐嘈杂吸引不了他的半点注意。
目中犹存的,唯有王城的位置!
他笃定,武桓,肯定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