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磾飞马进城不远,卫伉便已转醒,日磾将霍去病的玉牌交给卫伉,言明情由。
卫伉晃了晃脑袋,神不守舍地道:“劳你襄助了,我以后必会报答你的。看清水观这一遭恐怕入宫还有是非,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是,你还是明天再回宫吧!”
日磾道:“小的答应霍将军要把公子带回宫里,如今还没送到地方,怎可离开。”
卫伉道:“放心吧!我父亲可是当朝的大司马大将军,普天之下除了皇上,还没有人敢在长安城中与我卫家父子为难的。”
日磾道:“大树底下好乘凉,既然无人敢与大公子为难,小的又何妨陪公子走这一遭呢?”
卫伉笑道:“好,走吧!”说着他同日磾一起骑马往霍去病给他们指的路去了。
两人才在宫门前下马便有宫门守卫下来拦路,卫伉亮出霍去病的玉牌,道:“我乃大皇子伴读卫伉,奉大皇子之命出宫办事,遇到意外误了回宫的时辰,还请小哥行个方便放我进去。”
守卫行一军礼,道:“公子稍后。”他离开不久便有一个青年人同他一起回来。
卫伉见是那青年人来,忙颔首一礼,道:“许统领,卫伉非礼入宫劳您费心,抱歉了。”
羽林骑的统领许叹还了一礼,接过卫伉手上的玉牌,仔细核查后,道:“公子同霍将军在清水观这几日,怎么今日却独自回来了?”
日磾闻言心中一惊,卫伉却不以为意,道:“我们在清水观遇袭,霍将军早已经没有大碍了,不过因为中了迷烟暂时还不能行动自如。”
许叹吩咐守卫给他们开门,自走到卫伉身边低声道:“御马苑疯马案尚未查清,二位又在清水观遇袭,在案情明朗之前列位还是不要再横生枝节为好。”
卫伉闻言后退一步,躬身一礼,道:“卫伉遵命。”
城门开启一条细缝放两人进去,宫道灯火晦暗四下无人,高高的宫墙把天空隔成一条,卫伉以前从未从东门入宫,唯恐走错半步路。日磾更是惶恐,半垂着脑袋在卫伉身后全神戒备地跟着,大气也不敢出。
穿过宫道,总算看到一片开阔地时,卫伉停下了脚步,日磾不曾抬头却听到车马之声,他垂首等了一会儿不见卫伉仍不移步,才微微抬头,见一驾马车远远驶来,上头驾车的正是卫伉身边的常侍春明。他这才心安,对春明拱手一礼,道:“春明小兄,日磾幸不辱命。”
眼看东方既白他们身上仍然狼狈,春明忙拿出早准备好的披风递给日磾一件,另一件给卫伉披上,道:“此番多得日磾小兄襄助,时间紧急,请恕我不能送你回御马苑了。”说着他指着北边那条宫道,道:“你沿着那条路走到第二个路口往西走到底,再往北走一会儿就能看到黄门署了。”
日磾道:“好的。卫大公子,黄门署尚有杂物需处理,日磾这便告退了。”
卫伉对日磾道了声谢,跃上车驾,由春明驾车回刘据那儿去了。
日磾按春明说的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总算回到黄门署,那时天已经大亮了,母亲、阿鲁和阿伦都收拾妥当出门干活了。他自烧水洗去一身血污尘土,换了身干净衣服,便立刻到御马苑去了。
日磾疾步走过马厩不远的一处草垛时正撞见张马监手上捏着跟稻草神经兮兮地站在草垛边发呆。他忙停下脚步与他见了一礼,道:“马监大人,抱歉。日磾迟了……”
张马监扔下稻草,还没说话先叹了口气,拍了拍日磾的肩膀,道:“无碍,日磾啊!疯马案一日不破御马苑便一日不得安生,这个位子我恐怕做不了几天了,以后新上任的马监不会像我这样惯着你的。你是个很有本事的孩子,找大皇子、卫大公子走走关系,早点想办法离开这里吧!”
日磾道:“大人这案子既然不曾摆到明面上查便不会株连太甚,您且宽心,莫要先一步把自己吓垮了才是。”
张马监又叹了口气,道:“再看不开也就这样了。日磾啊!我瞧你面有疲色,想必昨夜没能休息好,把事情交给阿鲁他们,早些回去休息吧!”
日磾谢过张马监后还是去马场里干活了,他的身子甚是疲惫,脑子里却是思绪纷杂,哪里有心思休息。昨天一下子发生的事让他对汉廷的危险和复杂有了新的理解,若是前几天,他一定还会想着大皇子他们回宫之后若给他什么奖赏,他是收还是不收,若大皇子要收他入潜邸,他是应还是不应呢?可如今除了迷茫他心里再没有什么了,他心不在焉地干了好一会儿活计,阿鲁叫他吃饭他也没应。午后他正打扫马厩时外头走进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人,马厩里的一匹老马看到来人便抖擞着脑袋往他身边凑。
日磾见状垂首一礼,道:“小的见过大司马大将军。”
卫青抚着老马的马鬃,笑问:“你认得本将?”
日磾道:“小的不曾见过将军,不过这世间除了您哪有第二个人能有这般的气度。”
卫青摇了摇头,道:“我原本也在此间养马,和你做着同样的活计。是以这里的老马多有识得我的。你是因此看出端倪的,是吗?”
日磾道:“将军英明。”他自垂首站着,卫青便静静地看着他,这孩子不过十四岁,出身高贵虽沦落至此却能宠辱不惊,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没有他那么深的忧虑,霍去病这么大时没有他那么沉稳。他聪明至极却又胆小至极,甚至这孩子的城府也比他想象的更深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卫青仍看着他,日磾没有说话仍垂首站着。他们都是习惯了隐忍和沉默的,长久的沉默和隐忍反而让他们觉得十分舒服。
“舅舅,我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啊!”霍去病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沉默。
卫青和日磾的脸上同时露出了一丝浅笑,卫青笑道:“大皇子和阿伉都向我推荐了你,所以我才会来这里见你的。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休屠王太子甘愿放弃尊贵的身份和部落人马,一步一步从祁连山下走到未央宫里。太子、去病、阿伉都受了你的恩惠,你离大汉的权力中心越来越近,离陛下越来越近……究竟是因为胸怀宽广,还是因为谋算深远?”看着日磾澄澈的眸子,他摇了摇头,叹道:“我在权力旋涡之中太久多少失了本心,越来越喜欢把人往坏了想。你来日若到了更高的位子切不要学了我这样的坏毛病去。”
日磾躬身一礼,道:“小的记住了。”
卫青道:“你可有亲人跟来长安?”
日磾道:“小的的家母、舍弟都在黄门署里做事。”
卫青道:“哦……很好啊!为了家人我们也得好好的,还记得我小时候家里生活甚不如意,若非姐姐受宠,我又立了军功,恐怕我们恐怕根本活不到现在。陛下的后宫里有那么多女子,受冷落的不在少数。陛下的麾下有那么多将军,被褫夺军权的也不在少数。要爬到更高的位子,就要走更窄的路,风霜雨雪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一切都会化为虚空的。”
日磾道:“人生在世难免遇到坎坷,日磾从不怕苦,更不怕难。我的母亲和弟弟也一样,能做得贵族,也能做得奴仆。”
日磾的倔强让卫青怀念起了若干年前的自己,他叹了口气,道:“记住了,你是黄门署一个小小的马夫,与朝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明日我和去病便要准备出征,陛下设宴阅马,凭你的样貌再牵上马厩里最好的马,陛下必然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卫青的话让日磾的心里很有些五味杂陈,卫青给他指的必是一条登云之梯,可真要踏上这条路了,他却怕自己心头沸腾的热血将尽埋在冰雪严寒之中,再也不能挖出来了。
繁华不过未央宫,日磾从未见识过汉廷的皇家御宴,皇亲贵胄、后宫佳丽尽在其间,美酒佳肴应有尽有。日磾和其他的马夫一样,牵着最名贵的骏马,成为御宴风景中的一角。
霍去病说了个笑话,逗得几个贵妇拿果子掷他,场面一时间更是热闹。马夫们都忍不住抬眼偷看,只日磾如木雕泥塑一般垂着头牵着缰绳岿然不动。
“这匹是匈奴马吗?”有人走过来问道。日磾只看到身前那人黑色衣衫上的红色龙纹刺绣,忙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日磾跪地叩拜,道:“回陛下,这御马出身匈奴休屠部,是您的御马苑中最神骏的御马之一。”
刘彻见他眉目深邃、身材挺拔很是不凡,道:“这匹马的确非凡,你呢?你又是哪里来的马夫?”
日磾答道:“小的名叫日磾,出身匈奴休屠部,是随浑邪王一同归降的。”
刘彻道:“哦?朕还是第一次见到汉话说得这么好的匈奴人呢!比方说你刚才提到的那个浑邪王,他的汉话说得简直糟糕透了。”
日磾道:“多谢陛下夸奖,小的自幼便有汉师,最羡慕大汉的瑰丽文明,如今能作为大汉人为陛下效劳,是小的三生有幸。”
刘彻问:“你自幼便有汉师?看来你是匈奴贵族出身啊!你父亲是谁?”
日磾道:“回陛下,家父是草原上最后一代休屠王。”
刘彻道:“哦?你是休屠王的儿子?休屠王宁死不愿降汉,虽不是我的臣子,却是天下间难得的死忠之臣。他的儿子怎么能屈居马苑做一个小小的马夫呢?”
日磾道:“日磾既为陛下臣民,只要是为陛下尽忠,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刘彻道:“我瞧你年纪不大,改去大皇子身边做个伴读可好?”
日磾道:“小人只愿为陛下效力。”
刘彻道:“你在大皇子身边一样是为朕效力。”
日磾跪地俯首没有说话。
刘彻眨了眨眼睛,笑道:“年轻人有能力,有胆识,也要有眼界。那你还是在御马苑做个马监吧!”
日磾跪拜道:“小臣谢陛下提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