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也不理洛千机故作出的帝王架势,出言挤兑道:“堂堂太子就这么在大街上偷人钱袋的?倒是对得起祖宗留给你的国号。”
大金太子当了街边小贼,实在是因为逃亡匆忙,随身的物件没法随意换钱,刀客和女孩又太过显眼。
要想饱腹,就只能靠洛千机一个,这才出此下策。没想到第一次作案,就被满庭芳抓个正着。
被满庭芳明着讽刺了一下,洛千机也不急着辩解,一旁的刀客却是气得暴跳如雷,丢匕首的女孩见此情形,不痛不痒地使了个眼色,当下就要发威的刀客竟立刻收了脾气,放下手中断刀,老老实实地站在边上。
洛千机摘下钉在耳边的剑,左手掐剑尖,右手握剑柄,在满庭芳对面坐下,也不抬头,一直看着手中剑。
“东宫藏书万卷,除去帝王心术,儒林文章,也有些消遣解闷的闲书,本宫记得有册凤仪阁出的绘本,上面刻画过两仪山仙剑模样,而这一柄跟那天剑有些相似。”
洛千机把剑搁在桌上,看向满庭芳,话锋一转:“你到底是何人?”
“现在好像还轮不到你审我吧?”
“怎么,你还想审本宫?”
“刚刚明明是我打赢了,审你,有何不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臣要审君,这是什么道理?”
小小方桌,一边是心思深沉、潜龙在渊的太子,一边是少年心性、初入尘世的仙人,唇枪舌剑,精彩至极。
“一,东宫太子是为储君,而非帝王。二,自群雄割据以来,天下早已不是你大金一国王土。三,你们家欠我东西,债主审你,这便是道理。”
满庭芳掰着手指,一条一条说着。
洛千机一时语塞,不知这债主二字从何谈起。
满庭芳也不卖关子,说八岁那年,洛天然上山替他那重病缠身的父皇求药方。
照理来讲像这种朝堂上的人,是一概不见的,星君唯独对洛天然破例一次。
星君没赐灵丹妙药,只聊了半个时辰大金书法,最后还送了幅字给他。
洛天然临走时,问星君想要什么报酬,星君指向殿门口,独自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的满庭芳,说道:“问他。”
“仙子想要些什么报酬?”
“报酬?有什么好吃的么?”
“我大金佳肴美馔应有尽有,只是不知仙子喜欢吃什么口味?”
“甜的。”
“有两样菜或许会合仙子的口味,待到日后,我亲自送上两仪山。”
踌躇满志的皇子庄重地作揖行礼,转身离去。
洛天然下山没多久,谪仙关建成,之前偷渡进来的异邦人,通通被拦在关门以外,而洛天然答应的菜,满庭芳也没尝着,菜名也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菜听上去就很甜,很好吃。
回忆着往事,满庭芳慢条斯理地说着,丝毫不顾及洛千机阴晴不定的神态。
两仪山?紫薇星君和众弟子不是一起回返仙境了么?
父皇上山求药,求来求去反倒欠你两盘菜?
那一年你八岁,今年岂不是快八十了?!
真是狗屁不通,这王八蛋一定是来碰瓷的!
原本正襟危坐的太子爷,此时正暗自腹诽,心里把听过的脏话全都骂了一遍。
半晌,洛千机按耐下心中波澜,叹口气,缓缓说道:“上仙既自两仪山而来,又是父皇故交,想要所谓的报酬,告知我国新君即可,我泱泱大国,绝不会言而无信。”
满庭芳颇为认真地点头,又问道:“太子不就是新君?”
洛千机无奈苦笑道:“皇兄们将本宫逼出东宫,追杀至此,为的是让本宫缺席先帝国葬典仪,拿这个理由废本宫太子尊位。
到那个时候,一个废太子的死活,在国家另立贤主的大事面前,也就不值一提了。本宫落魄至此,随时都有可能曝尸荒野,再想继承那九五至尊,难如登天。”
“放心,你的定数不在这儿,尚有生机。”满庭芳安慰着说道。
洛千机一双眸子像是突然亮了,追问道:“上仙是要出手相助么?”,倒不是信了满庭芳是两仪山仙人,而是认为他身手不凡,若能招揽过来,或许能助他一行人脱困。
满庭芳摇头,目光转向掉在地上的那柄匕首,伸手指了一下女孩,说道:“你的生机不在我,而在她身上。”
女孩八风不动,抬起头,看着满庭芳。
满庭芳双指微晃,那柄匕首便飞到满庭芳身边,灵动非常,游鱼飞鸟一般。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东宫良媛,陈云锦。”
满庭芳一愣,洛千机不过十岁出头的样子,居然已经成亲,不愧是帝王家。
想了想又追问道:“那匕首,是哪里来的?”
“买的,不行么?”
“你不想帮你家太子了?”语气中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陈云锦柳眉微皱,思忖了许久,叹息一声,才应道“我国皇宫大内,陛下寝宫飞檐上,挂着一柄断剑,这把天残刃就是那柄剑的断片打造而成。先皇将这神兵赏给立了战功的父亲,如今传到我手里,这就是它的来历。”
“断剑?”满庭芳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千机接过话茬,说道:“我听宫里的老人说过,那断剑是两仪山的仙女飞升后,落在宫里的,那仙女好像是叫——”
“龙应姻。”
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安静许久的空,剑鸣如歌,剑气若虹。
那是小师妹的名字!满庭芳长舒一口气,咧嘴笑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总算是得到了一些线索。
没来由的,满庭芳突然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自满庭芳下山以来,所经历的,像白盔白甲的将军,连绵不绝的寒江,边陲小镇的街景,他从未见过。
我是不是还在地宫之中,山下一切皆是妄相?
独自行路时,满庭芳总会有这样的念头出现。
如今听到小师妹的名字,满庭芳终于找到他与这片天地的联系,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对于这位天下唯一仙来讲,弥足珍贵。
毕竟,天下唯一,不仅代表威严,还意味着孤独。
满庭芳看向错愕的洛千机说道:“师父本不让我们参与天下事,可如今我要去那皇帝寝宫,讨我小师妹的佩剑,你若想回去,可以一道,我送你。”
太子爷起身,作揖行礼。恍惚间,满庭芳好像看见了那年两仪山上的洛天然。
记忆中的那两道菜名,渐渐清晰。
雪绵豆沙、锦糖玉米。
大金皇宫深处,某个偏僻庭院。
一个身材消瘦,锦衣华服的男子坐在金鱼池边,而他的身前跪着一排面如死灰的侍女,惶惶不安。
他叫洛长生,大金皇长子,封号肃王。
洛长生身后,站着一文官,身着紫袍,上饰蟒纹,腰间系着金线玉带。
男子声音阴翳,冷冷地说道:“沉塘吧。”
几个上了岁数的太监,从院子角落里走出来,抓起侍女的头发,不顾她们拼死反抗,直接丢到金鱼池里,动作干净利落,习以为常一般。
池里的金鱼被惊得高高跃起,侍女们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男子看着眼前景象,饶有兴致。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庭院渐渐安静下来,侍女们全都消失在不知有多深的金鱼池里,原本清澈的池水被染的通红,偶尔会有几截碎骨漂浮到水面,引得一池金鱼贪婪地争夺吮吸。
看得津津有味的男子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缓缓说道:“张尚书看这一池美景,像不像当今朝堂?”
尚书大人满面堆欢,奉承道:“肃王殿下贵为皇长子,却能坐看朝堂,洞若观火,臣远远不及。”
洛长生摆摆手,眯着眼,自顾自说着:“本王自幼多病,父皇废长立幼,几个弟弟争来争去,不过金鱼夺骨,而本王静观其变,正如池底鼍龙。”
张尚书点头哈腰,温顺的姿态,像条家养的老狗。
忽然,洛长生轻叹一声,张尚书连忙劝慰道:“殿下不必神伤,这几个婢女背叛在先,死不足惜。”
不成想,洛长生说道:“本王是可惜那几十条龙睛凤尾,染了血色,又夺食人骨,人畜无害的东西如今变了味儿,再养着也没意思了。”
说着,那几个老太监又抄着细网走上来,捞起围在骨片旁的金鱼,转身扔在旁边的花圃里,丢侍女一样,干净利落。
北风起,张尚书缩在官袍里,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