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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

果然,外面站着位霜华老妪。

一头白发,因为长期营养不足,毛燥开叉的跟枯草一样,胡乱扎在一起,成了根粗大的麻花辫。

脸被吹的蜡黄蜡黄,一脸的苍斑皱纹,重重叠叠,高高的颧骨,像晒得干硬的柚子皮。

见到门终于打开,老妪看了眼站在前面的李枕舟,明显怔了下,像是认生,一时没有说话。

还是李枕舟主动开口问道,“老人家,有事吗?”

老人眼神游离了下,低着头小声问道。

“门口的半袋米还要吗。”

李枕舟看向门口的土黄色麻袋。

那是前天不小心被麝香打翻水碗受潮,放在外面晾晒的白米。

老人见李枕舟没有答话,略停顿后,又小心商量着,如果半袋太多,一碗米也可以。

“我吃的不多,每天晚上烧水煮一次粥,一碗白米够吃好久了。”

说到此处,老人眼睛通红,像个小孩子一样,怯怯又局促的看向他身后的老板娘,一只手紧张的不停捏着衣角。

好像知道那一位才是真正能当家做主的人。

老板娘的眼睛有些湿润,她转身小跑回屋里,手里又拎了一兜白米出来。

“给。”老板娘把米袋子递了过去。

门外的老妇人双手颤抖的想要接过袋子,可又像是生怕自己的手脏了人家,只不停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虽然那件衣衫,并不比她的手干净多少。

老板娘没有嫌弃,而是温柔的把两份白米倒在一个袋子里,又将一点碎银子塞进老人全是茧子的手中。

“使不得,使不得。”老人赶紧摆手,说什么也不收。

“老婆子命贱,能有口吃的就感激不尽了,哪还能收银子,真的使不得。”

老人拼命想将银子退还回去,见老板娘不收,反而自己急的面皮涨红。

终是李枕舟上前一步,轻轻握着老人的手,终止了两人的互相谦让。

“老人家,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老妇人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不知怎的,她好像对李枕舟有种天生的惧意。

可那些碎银子,省着点用,足够一个人用上数月之久。

她或许终究舍不得。

在李枕舟的示意下,老人颤巍巍的接过银子,眼里含着泪水,嘴里哆哆嗦嗦重复着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一生平安。

或许在她的认知里,真的没有什么词语,比这句一生平安更重的。

老板娘又端出些晚上剩菜,想要将老妇请进店里坐坐。

老人却死活不同意。

“能赏老婆子一口饭吃就是天大的恩情,哪还能进去脏了您店里地界。”

老人态度坚决,坚持将那点菜饭汤水,一股脑倒进手上带着缺口的破碗里,而后蹲在街上,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看着老人脸上饭饱后逐渐舒服的笑意,老板娘蹲下身子,以一种柔和的语调道,“够吗,不够屋里还有。”

“够了,够了。”老人很懂知足,三两口吞下嘴里的食物,用袖子擦干净手上油腻,咧着嘴笑道。

李枕舟靠在大门旁边的一根柱子上,见她吃饱喝足,有了精神,顺口问道,“您的家人呢。”

老人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随后低下头,声音小小的说道,“儿子当兵,被利箭射死在了湘郡的城头上,湘郡被庆国蛮子攻下后,儿媳妇与小孙子也同我走散,不知所踪。”

“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跟着讨饭的队伍逃出城,一路过来,走到哪算哪。”

“抱歉,我不知道。”李枕舟为自己勾起老人的伤心事说着歉意。

“恩人您说的这是哪里话。”老太太赶紧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老板娘鼻子酸酸的,她好想多做些什么。

只是老天给了她一颗怜悯之心,却没有给她普济世人的能力。

“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李枕舟问道。

老人面容安详的望向老板娘,小声呢喃,说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话,“饭吃饱了,或许是要到该去的地方去了。”

话毕,老人突然跪在地上,朝着两人,重重磕起了头。

“您这是。”老板娘属实没料到这一幕,急忙要上前扶起老者,却被李枕舟一把抓住手腕。

“你干什么啊。”老板娘很是不解。

李枕舟若有所思的看向跪地之人。

“让老人家,了了心愿吧。”

“不要让她有牵挂。”

老板娘看着他,很是不解。

“你们说的话怎么都好奇怪。”

可李枕舟并没有回答。

一声,两声,三声,

昏黄的灯火影下,双膝跪地的老人影子拉的老长。

磕完三个响头后,老妇人似乎终于释怀了什么,不再有遗憾。

她笑着起身,弯腰说了好多吉利话。

说老板娘贵人福相,一看就是长命百岁之人。

又说李枕舟能娶老板娘为妻,真是有福气的不得了,祝二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老板娘脸上红扑扑的,赶紧摆摆手,说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老人只是暧昧的笑了笑,说没关系没关系,现在不是,不代表以后不是。

随后在李枕舟的帮助下,费力将米袋子扛在街上,一步一步,步履蹒跚的向巷子尽头走去。

老板娘目送老人背影,嘴唇微动,像有什么想说的话。

可她犹豫许久,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李枕舟平静的望向前路,忽的开口道,“让我去送一送老人家吧。”

“嗯”老板娘带着鼻音应了一句。

得到首肯后,李枕舟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很奇怪。

老人明明走的很慢,李枕舟却走过许多条街,追了好久。

直到经过第四条街道。

他才终于在拐过一个巷角后,见到靠在米袋上,闭目养神的老人。

而听到有脚步声来到跟前,老人睁开双眼,看清来人后,很小声的试探问道。

“您过来,是还有什么事吗?”

随即又像是生怕李枕舟抢走米袋子,怯生生道。

“先前可说好,要把这袋米给老婆子的,您来,不是要反悔吧。”

老人可怜兮兮的模样,紧紧护着手中米袋。

若非心中早有猜测,李枕舟真的希望她只是个夜里乞讨,凑巧过来的花子。

可惜,她不是啊。

“我是该叫您老夫人呢,还是该叫您孤魂呢。”李枕舟轻轻呵出一口气。

他终于主动捅破了那最后一层窗户纸。

“老太婆不懂您的意思。”老人眼神开始游离。

李枕舟缓缓抽出了袖中的黄色符纸。

夜风也在此刻歇了,天上的云雾渐散,撒下森冷月光。

青色石阶上,老人的影子愈发诡谲。

“唉,终还是瞒不住啊。”

老人一声长叹,煞是可惜道,声音透着种岁月积淀的苍老沙哑。

“仙长,是来送老婆子上路的吗?”

果然,李枕舟心脏狂跳,肯定了心中猜测。

老妇,不是人类,但也不是阴鬼。

毕竟能被阴司地府登名造册者,才算真正阴鬼,如司幽。

而他们,其实有半数在阳间便是有神通的修行者,所以与其说是逝去,不如说是在下面进行生命的延续,接着修行。

这也是阴鬼稀少的原因。

阴鬼,并非谁都能当的。

并且他们在晋升一定境界后,是能够在阴阳两界穿行,那时只要他们愿意,其实与活人无异。

可这老妇不同,她如今不过是因为刚死不久,凭着股对阳间强烈的留恋执念,短时间内魂魄不散,滞留人间。

这种被称作孤魂,处在半生半死的状态,是阴阳两界都不认可的。

所以会有修士,专职清理他们。

而之前李枕舟握住老人手时,掌心暗藏的镇灵符,明显让老人产生误会,以为是遇到要来送她上路的阳界修士,只是不想在人前显露神通。

想明白其中关节,李枕舟索性将错就错,接着问道,“那张印有生辰八字的银票,是你留下的?”

老妇坦率的点头承认。

“本来老婆子也是抱个试试的心态,自己画出的银票,想着若遇到个贪财货,便真买下他的命。”

“到时候说不定能在阳间多留几年。”

“反正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可老婆子我万没想到,会遇到那么一个,那么一个。”

说到此处,老妇卡了个壳,不知道怎么形容。

李枕舟接着话头道,“这么一个在乱世善良到有些傻,傻的还有些可爱的人。”

“对,对,对,仙长说的对。”老妇人连连点头附和。

“所以你放弃她了。”

“是啊,看着那丫头的眼睛,我实在没脸,没脸做出那些事啊。”

“只是。”说到此处,老人忽然话锋一转,阴冷说道,“老婆子,还是觉得活着好啊。”

李枕舟死死的盯着地上的老人,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所以,我就成了你的目标,是吗。”

“好一个恩将仇报。”

“唉,谁说不是啊。”老人深深叹了口气,“仙长对我有一饭之恩,如今我却想要仙长的命,老实说,连老婆子自己都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可老婆子在世间还有留恋。”

“所以,请仙长,莫要怪老身。”

“即便老身并不一定打的过您。”

老人对李枕舟深深鞠了一躬,等到起身时,其身上的阴气已经凝聚到肉眼可见的地步,惨白的面容上,满是没有血色的狰狞恐怖,再不复刚才模样。

她仿佛只用一步,就跨越了两者间的距离。

李枕舟瞬间头皮发麻。

要知道自从获得墨箓行者的职业奖励,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得到了极大提升。

如今可以算是半只脚踏入玄关,无论力量,反应,都跟之前的瘦弱身子骨有了天壤之别。

可即便如此,面对老人,他依然感受到了无比真切的死亡威胁。

李枕舟浑身肌肉紧绷,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小幅度的弓着腰,快速侧身移动,想要躲开这迅猛一击。

如果同对方硬碰硬,李枕舟知道自己未必是对手。

可他有着压箱底的手段,那就是手里的镇灵符。

只要将它贴在老妇身上,凭借镇灵符的强大且专业对口特性,想来一个孤魂,应该能够降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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