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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北雁南飞。

深秋之季,栖霞山的枫叶已是一片绯红。

秋风拂面,虽无寒风之凛冽,却也给人以直接快意。

醉翁有云: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

秋风一阵,忽闻清脆马蹄铃儿响。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清爽女童之声,抑扬念叨的,正是王实甫所著《西厢记》里诗句。

此段描述的是崔莺莺和张生的离别之景,秋意朦胧,情谊不舍。

声音清脆,却难掩气愤之情。

“爹爹是被银票糊住了眼么,竟把我许配给一个陌生人?”她嘟囔道。

“连小石头都要和我作对!”说罢,她一脚将脚边石块踢飞老远。

想着父母的话,她不禁又叹了一口气,自是愤愤难平。

在他们家,除了她父亲,谁都把她宠上天。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叛逆之心更比寻常。

“都说男人志在四方,但凡我是个男儿,也不至于此!”

她轻扬起了右手的缰绳,唤道:“追风啊追风,和主人一起出来开心否?”

她自然是对着身边的一匹小马。

这小白马个头不大,倒也长得俊俏,似乎和小主人待得时间久了,竟也通得人性,小主人话音刚落,它便对天长嘶。

她开心地摸着马鬃,笑道:“你这小马屁精,怪不得讨爹妈的欢心。”

这小女子,白色衣裳外配着一件粉色的鹅绒小袄,配着一条粉色小棉裙。胸前挂着一块紫龙盘云玉,腰间配着一把白银小短剑。黑色的双眸一点如漆,灵动而闪烁着一个豆蔻少女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漫天枫叶与她粉色衣服相得益彰,白色骏马又如同白云一片,在万红丛中缓缓飘荡。

“这时候若是回去,以后更是难以抬头。”她拉着追风缓缓地走在山路上。

枫叶如火,随风飞舞。

微凉的秋风,吹在这位小姑娘身上,吹红里她粉嫩的脸颊。

说也奇怪,这栖霞山上,竟不见得一丝人烟。

复行六七里,看不到路的尽头,周围的枫林艳丽清幽,秋风吹过,只有树叶婆娑之声。

她牵着白马,有些疲惫。

“追风,难不成我们走错路么?”

自她离开家门,就一路南行。

“也罢,只要离开了家,去哪里都是一样。”

只不过他们已经走了好久,也不见一户人家,更别说驿站和住处了。想着今晚可能无地歇息,她便不知所措,身上的几两碎银也无处可用。

“也罢,”她说道,“二爹爹曾说过,外面总是好人多的,困难之时,自然会有人伸以援手。”这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枫叶更浓秋愈浓,一晌贪欢如梦中。

越是风景优美的地方,越不见游人踪迹。

虽然平凡人众多,但非常之人也并非只有一个。

不远处,一素衣女子站立在枫树之下,颜容清淡,柳叶细眉,杏花双眼,看着远方,神情中光芒微泛。

终于见到一人,小姑娘不禁喜上眉梢。

她一跃而下,跳着上前询问。

“这位姑娘,这附近可有落脚的地方?”她兴奋问道。

那素衣女子没有听见,依旧看着远方。

她又问了一遍,依旧没有回答。

顺着素衣女子看的方向望去,是一条延绵的长河。

长河的水如同一条玉带,牵连着东西两个方向。河上帆船点点,来往不绝。

“喂!”她跳起轻拍素衣女子的肩膀,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

“喂,我在和你说话呢!”她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素衣女子轻声道歉道,“你问我什么?”

她笑着说道:“想问一下附近可有什么客栈?”

素衣女子指着身后的山路,说道:“喏,从这里下山,便是明珠城,那里就有客栈。不过山路漫漫,你现在下山,时间也有些晚了。”

“那怎么办?”她急道。

素衣女子继续说道:“此山名叫栖霞山,山下有座栖霞寺,小妹妹可以去那里借宿一宿。”

佛门乃清净之处,她顿觉不便叨扰。

她犹豫再三,问道:“那姐姐身居何处?”

素衣女子先是一怔,接而微微笑起,道:“那间茅草屋,便是我的住处。但寒舍简陋,实在不便招待。”

她看着素衣女子的所指之处,果然有一间很不起眼的草屋。

“住在这里,是否太过清苦?”

还未等素衣女子回答,她继续道:“我可以陪你聊会天,解解闷。”

素衣女子摇头笑道:“我在等一个人。”

“哦?”

“他说,枫叶最红的时候他就会回来。”

说罢她又向远方望去。

枫叶飘落,落在素衣女子身上,装点她的衣裳。

风卷红叶叶漫天,熬断秋思有谁怜?

小姑娘突然想到,自己家人,会不会也这么看着远方,等待自己归去。

想到这里,她竟有些难过。

“小妹妹怎么了?”那素衣女子听到轻声抽泣,便俯身问道。

“没什么,景色太美,一时难以自禁。”她说道。

素衣女子笑道:“小妹妹是想家了吧。”

“哦?”

“你年纪尚小,一人牵马在外,又问我留宿之地,想必是第一次从家里出来。”

小姑娘没有点头。

“妹妹身上穿的,胸前戴的,腰间配的,都不是普通之物。”

小姑娘没有点头。

“其实你该去的地方不是山下。”素衣女子说道。

“那是哪?”她急声问道。

“那儿!”

她看着素衣女子所指方向,竟是自己身后的山路。

“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素衣女子说道。

小姑娘心中一怔,假装镇定,笑道:“姐姐怎如此厉害,竟猜对十之八九。不过,我现在还不便回去!”她说道。

“那希望你一路平安。”

说完,素衣女子又停顿了一下,想了一会,还是说道:“天色尚早,妹妹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小姑娘谢过她的好意,告别道:“谢姐姐好意,咱们有缘再见!”

素衣女子看了看小姑娘,道:“我叫何清清,有缘再见。”

这时,小姑娘早已骑上白马,向着山下飞奔而去。

“我叫梁爽,爽快的爽!”

话音消弭在云宇中,她连同白马,也消失在一片绯云之中。

*

梁爽骑着追风,按照何清清所指,山脚下应会有一座千年古刹,名曰“栖霞寺”。

每到清晨的时候,栖霞寺内钟声悠远,寺外佛光万丈,云霞汇聚于寺庙上方,如同被钟声所吸引一般,久久不肯散去,便得“栖霞”一名。

栖霞古刹始建于南齐永明七年,江南三论宗初祖梁僧朗曾于此大弘三论教义,筑栖霞精舍。

千百年来,古刹栖霞,一共出过高僧数百位,他们精通佛法,但是他们的抱负却不尽相同。有些高僧选择云游四海,苦行一生,普度佛法。有些则辅佐君王,施以仁政。据说栖霞寺内随便一位小沙弥,都可以直接去其它寺庙做方丈,由此可见,栖霞禅寺,非同一般。

山下的栖霞寺,不过一二里路,按照追风的速度,转眼即达。

追风虽有飞奔之力,但此时却放慢速度。

“既然不远,也不过于着急,只不过女孩子家,冒然走进佛门清净地,岂不是很不得体。”梁爽心里想着。

她转念一想:“不过栖霞寺里的师傅都是得道高僧,定不会囿于俗见,困难之时定会慈悲为怀。倘若天色晚了,我不想留,他们也不会置我于不顾。”

梁爽暗暗窃喜,她轻拍追风的头,笑道:“今晚有住处了!”

追风长嘶一声,似乎听懂小主人所言,显得欢乐。

“这么有名的古刹,怎不听爹爹和二爹爹平日里提及?”她心里念叨,“不过说来也是,爹爹最讨厌女孩子在外面闯荡,自然也不会和我多说外面的故事,他巴不得我把儒家书本倒背如流。可是我又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读书又什么用呢?”

她又想到:“若是寺里的大师听了我的故事,不知会不会帮帮我,好好给爹爹讲讲做人的道理。”

想到此处,她不禁“咯咯咯”地笑起。

她笑得当然不是自己的机智,而是自己的天真:“我真是个大傻瓜,大师们怎么会为我这个小丫头,去忙这些俗世里的鸡毛蒜皮呢?”

笑,是最好的调节剂。

沿途飘舞的枫叶,如同醉酒的云霞。

山间的小路,清脆的马蹄铃响。

怪不得有人曾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骤然间,远处传来急促马蹄。

梁爽忽然在马背上坐正,循声定视,只见从山脚下奔驰而来一匹黑色的骏马,骑马的人披着蓑衣,样貌不详。

顷刻之间,他已从梁爽身旁呼啸而过。

梁爽转身一看,见他蓑衣上一片血红。

活人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从蓑衣里流出来,在绝尘的马蹄声里,流淌在了山路上。

“负伤?”梁爽大惊。

“受到这么重的伤还往山上跑,我记得山上并无医馆。”

突然,一个人影浮现在梁爽的脑海里。

“莫非……”她突然勒起缰绳,调转方向。

那黑色的骏马,犹如闪电般,穿过枫林山路,消失不见。

“小追风,”梁爽拍打着白马道,“我们快追!”

凉爽心事重重。

“看他伤势不轻,恐有性命之忧,一直流血,也说明受伤不久,伤口还未愈合。”

梁爽虽然只有十二岁,但从她二爹爹那里学到的武学却不少,所以分析问题的能力也不差,且她心细敏感,有时候还能看到大人们遗漏的问题。

“只怕……”

梁爽有所顾忌,背后升起寒意,只怕比秋风还要冷得多。

“只怕,打伤他的人,可能正在追来的路上……”

梁爽向后望去,绝尘的山路不见一人。

身边偶尔随风飘落的枫叶,带着一缕缕的清香,倒是有些沁人心脾。

终于,那黑色的骏马渐渐慢了下来。

正当梁爽想呼喊时,那蓑衣男子突然扬起了左手。

梁爽大惊,如飞鸿一般,在追风身上一跃,腾空飞起,然后翩然落在地上,追风也如受惊般,立地长嘶。

一把冰冷的飞刀狠狠地击穿身后的树木,已不知去向。

“好狠的飞刀。”梁爽庆幸自己反应迅速,不然早已冤死在这飞刀之下。

待她再看前方,那蓑衣男子已消失不见。

“他必定是把我当成了仇人。”

梁爽心想:“不过看他出手的劲道,内力不浅,能打伤他的人,想必武功更高。”

梁爽轻轻拍了拍追风,安抚着受惊的追风。

“我若去了,应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我若不去,只怕这人也活不过明日。”她矛盾着。

“要是二爹爹在就好了,不过二爹爹也说过江湖之人,武功深不可测。我所学的皮毛,难以应付。”

“倘若这男子是何姐姐等待之人,我若袖手旁观,岂不有失道义,日后想来良心也必受煎熬。他如若不是,我到时再溜之大吉,也未尝不可。”

说罢,她骑上追风,追了上去。

空气中弥漫着微微的清香,融在秋风里,吹在人脸上。

人生中,最害怕的莫过于后悔。

梁爽一路飞奔,待她来到刚才之处,已不见何清清人影。

四野静谧。

梁爽看着旁边的茅草屋,那匹骏马正趴在茅草屋边,气息奄奄。

这间茅草屋只有一间房、一个院子。

院子里种满了奇花异草,不可名状,在秋天里还能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实属一绝。

梁爽飞奔而去,屋子里没有人,只闻有人轻声哭泣。

那人正是何清清!

蓑衣男子躺在何清清的怀中,口吐鲜血,只怕半条性命已去。

何清清坐在花草地上,抱着蓑衣男子,抽泣不已,伤心欲绝。

“他果然是!”

梁爽一步飞跃上前,不等何清清询问,便已抬起蓑衣男子的右手,为他把脉,然后又诊了颈部,不禁眉头紧皱,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不知如何说起。

二爹爹教过她不少诊脉断伤、救死扶伤的方法,也教过她一些江湖中奇伤怪痕的判定方式。

所有的武功,必会在伤者身上留下痕迹,没有无痕迹的伤口,只有诊不出的庸人。

要想做到眨眼间断定天下伤痕,必先要对天下武学了如指掌,她曾亲眼见到她二爹爹只一眼扫过,就把伤者受的十几种不同的伤以及受伤时间,说的分毫不差。然后再根据这些诊断,对症下药,一一进行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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