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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在林岱岳的帮助下,沈云被安葬在了郊外一处向阳的草地上。安葬好沈云之后,仆人家丁纷纷退去,最后坟前只剩下贺继平和小马两个人。贺继平一边跪在坟前烧纸,一边开口说道:

“小马,关于我的身世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小马听完平静地说道:

“是,当年我娘曾经是夏府中的婢女,恰巧在夏阁老出事的前一年,她生了一场重病,所以便离开夏府回了老家。两年之后,我娘病愈再度回京,那时夏阁老以然遇害,夏家府宅也被查封。就在我娘苦于无处投奔之时,没想到竟意外和沈夫人重逢,沈夫人当年对我娘印象不错,所以后来我娘就留在了沈夫人身边服侍。不过关于少爷的身世,奴才也是在去年我娘病逝之前才从她口中得知的。”

“那……,那你娘有跟你提过关于,关于夏阁老的事情吗?”

“这,这个倒是没有。不过关于夏阁老的为人奴才心中确是真的敬佩,奴才听说当年夏阁老曾很多次试图劝阻皇上不要沉迷于道教和追求长生不老的仙术,但皇上非但不听,反而责怪夏阁老目无君主。但夏阁老并未因此而像其他官员一样附和皇上,他始终恪守本分兢兢业业,一生都在为国家和百姓操劳,但最后却……。”

小马没有继续说下去,沉默片刻后贺继平又开口说道:

“我记得当年夏阁老之所以被处斩,主要原因是被咸宁侯仇鸾上书弹劾,说夏阁老与陕西总督曾宪勾结,为贪墨军饷才多次上疏请战,同时隐瞒战败的军情,专权独断,胁迫群臣,最终激怒皇上而被问斩的,对吗?”

“嗯,听、听说是这样的,但不管怎样,奴才始终相信夏阁老一定是被冤枉的,夏阁老当年一心想的都是为百姓……”

小马还没说完,贺继平忽然开口将他打断:

“小马,我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

“少爷,你没事吧?”

小马见贺继平神情恍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在一旁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我们走吧。”

“是,少爷。”

说罢主仆二人骑着马返回了林岱岳所住的客栈。

翌日清晨,林岱岳刚起身穿好衣服,仆人便慌忙从外面跑进来禀道:

“老爷出事了!贺公子不见了!”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林岱岳听完吃惊的问道,

“奴才今天早上过去请贺公子主仆二人吃早饭的时候发现人不见了,奴才从他的房中发现了这个。”

说着仆人递过一张字条,林岱岳接过来展开观看,只见上面写道:

“承蒙恩公搭救,晚辈感激不尽,怎奈晚辈是个不祥之人,继续留在恩公身边恐怕会给恩公带来不幸。今日大恩,继平铭记在心,来日定当报答。恩公珍重,后会有期。

林岱岳看罢赶紧吩咐手下人出去寻找,但一连几天都没能找到贺继平和小马的任何踪迹,最后无奈之下只得带着家丁随从返回了松江府。

却说这一日傍晚,京城之中,内阁次辅徐阶在散班之后回到府中,换下官服之后身着便装坐在厅中喝茶。这时,只听脚步声响,大总管徐来急匆匆从门外走进来。进门之后,他伏在徐阶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只见徐阶听完脸色一变,他立即放下茶杯,并吩咐屋中仆人退出。然后抬眼盯着徐来问道:

“你方才说你表弟贺荣华之妻沈云,原本是首辅夏言的侍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老爷,当年奴才的表弟贺荣华曾经在两年之内先后一连死了四任老婆,因此而被传出了克妻的名声,所以他无奈之下就从人伢子手中把沈云买了。后来沈云嫁给荣华之后不仅平安无事,还接连为荣华生了四个孩子。这荣华就把沈云当成了自己的福星,所以关于沈云的身世,他也就一直没有当回事儿。而最近荣华无意之中又遇到了当年的那个人伢子,他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人伢子无意之中说出了沈云的真实身份。我表弟得知之后心中害怕便将此事告诉了奴才。”

徐阶听完沉吟片刻后说道:

“你表弟是什么时候将沈云买回去的?”

“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

徐阶听完重复了一遍,表情也较刚才放松许多,只听他继续说道:

“前任首府夏言是在十二年前,也就是嘉靖二十七年被处斩的,如此说来,这件事即便是被人发现了,关系应该也不是很大,你回去叮嘱你表弟和沈云两个人日后做事多加小心便是,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是、是、是,”

徐来因为紧张额头上冷汗直冒,

“只是还有件事奴才刚才可能没说清楚,这个沈云在一个月前和我表弟吵了一架,之后就带着长子贺继平离家出走了。还有奴才的表弟贺荣华说,他说他突然想起当年沈云在生长子贺继平的时候,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个半月,他现在担心,担心……”

徐阶瞪了总管徐来一眼,不耐烦的斥责道:

“担心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爷息怒,奴才担心,担心贺继平会不会是,是夏言的遗孤!”

“什么?”

徐阶听完虽然惊讶,但表面看仍然十分镇定,只见他眉梢微微一挑,他凝神盯着总管徐来,脸带严肃地问道:

“所以呢?”

徐阶越是冷静,总管徐来反而越紧张,

“所以,所以奴才便派人在暗中探查。奴才今天刚刚收到一个消息,请老爷亲自过目。”

说着徐来从袖笼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徐阶,徐阶接过来展开一看,只见字条上写道:

沈云母子落难后被人救起,沈云现已在南安城中的悦来客栈病故,贺继平下落不明。徐阶看罢问道:

“徐来,这上面说沈云母子被人救起,他们是被何人所救?”

“老爷恕罪,到目前为止奴才暂时只收到这一封书信,现在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徐阶听完仍是面无表情的说道:

“既然如此,你便立刻派人去查,还有贺继平的下落也要尽快查清楚。另外,关于对贺继平身份的怀疑这件事先不要声张,等人找到之后再做打算。”

“那,沈云母子突然出走这件事对外要怎么说?”

徐阶听完一皱眉,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徐来并说道:

“徐来,你跟在老夫身边也快三十年吧,连这种事儿还要老夫教你吗?”

“是、是,奴才该死,奴才一时心急,有些糊涂了,那奴才就对外说,就说是沈云带着长子在回乡探亲的途中遭遇了意外,结果导致贺继平失踪,沈云因痛失爱子而旧疾复发,病故后就直接葬在了老家的祖茔之中。”

“嗯,好了,老夫有些累了,你先下去吧。”

“是。”

徐来这才如释重负,一转身退出门去。

这天上午,次辅徐阶正在内阁值庐内低头翻阅桌上堆放的奏折,并准备进行票拟。这时书办钱明从外面走进来。钱明今年三十岁出头年纪,因其皮肤白皙,说话又有十分和气,所以给人感觉其身上书生气十足。只见钱明走进值庐内反手将门关好,然后走到徐阶面前并低声说道:

“徐阁老,关于在南安城搭救沈云母子之人的身份现在已经确认。”

“哦?”

徐阶一听立即将笔放下,抬头看着钱明问道:

“到底是什么人?”

“此人名叫林岱岳,说起来他还是您的同乡。他现在居住在松江府,以开客栈为生。不过此人早年间曾在户部担任过员外郎一职,后来因“钱行罢是”一案而被牵连入狱,后来在其出狱复官的半年后便辞官回了老家。另外,属下还查到,林岱岳之子林凡现正在安远县任县令一职。”

“林凡?”

“不错,属下也特地去打听了此人在任期间的官声和政绩,听说此人在惩办盗匪和治理水患方面都政绩十分突出,并且也十分受当地百姓爱戴,说起来倒确实是一位难得的循吏良臣。”

“嗯。”

徐阶听完点点头,思索片刻后又继续说道:

“钱明,这个林凡在安远县多长时间了?”

“回大人,今年刚好是林知县到安远县的第三年。”

徐阶用手一捻胡须,沉吟片刻后说道:

“哦,这样吧,你马上去查一查,看看林凡接下来的去向是否已有安排,查清楚之后立即向我禀报。”

“是,属下马上去办。”

转眼间已是仲春时节,安远县城内城外处处都能感受到春的气息。蓝天白云,绿树青山,猿啼鸟鸣,莺歌燕舞,到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而此时,早饭刚过,在安远县衙的后院之中,仆人便开始进进出出往车上搬东西。这时只见小锣手里抱着个箱子从屋子里走出来,而管家叶枫正站在车旁指挥。小锣一看走上去凑到叶枫跟前说道:

“叶总管,你说这一开始不是有消息说少爷会留在赣州府吗?现在为什么朝廷又突然来了一道调令,让少爷进京呢?哎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叶枫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道:

“你问我呀,我怎么知道?再者说了,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小子,你记住了,咱们做奴才的只需要记住一点,那就是少爷去哪儿咱们就跟着去哪儿就对了。还有,只要能把少爷照顾好了,你就算是尽到了该尽的责任。另外你小子给我听好了,以后没事儿别再给少爷出一些个乱七八糟的损主意,下次你要是再挑唆少爷骗我,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小锣吓得一边儿后退一边说道:

“不是,你这老头儿,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真不是我挑唆的,你看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你说你这老头儿……!”

“哎呀去、去、去!”

叶枫一挥手冲着小锣嚷道:

“少在我跟前废话,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小锣一看“哼”了一声转身气呼呼回到书房。

此刻林凡正站在书架前望着架子上摆放的典籍发呆。小锣进门之后,一边收拾桌上堆放的物品一边说道:

“少爷你说这老叶头儿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为什么少爷每次说什么他都相信,可一轮到奴才这儿,不管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呢,少爷你说……”

这时小锣一抬头看见林凡正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什么,于是便不再说话,而是轻手轻脚将东西装进箱子,然后抱着箱子退出门去。林凡之所以失落,是因为他已在安远县生活了三年,而此处又是他初入仕途所到的第一个县城。故此心中颇为眷恋和不舍。此刻他抬起头环视了一眼整间屋子,然后又走到桌案前,用手轻触身旁使用了整整三年的桌椅,心中又涌出许多感慨。最后他背着手走到门前,望着院中忙碌的众人,心中暗自思忖道:上次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才八岁,如今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京中的老宅有没有损坏,京城和之前相比又有哪些变化,更不知道此番前去福祸几何……。

“哎哟!轻点儿轻点儿!你个不长眼的狗奴才,这可是老爷最近新得的王羲之的真迹,你小子要是给弄坏了,你就是死上十回也不够赔的知道吗你?!还有你们两个,这儿这儿,这桌子底下这是什么呀!还不赶快给我扫干净了!哎,还有你们几个动作快点儿,都给我麻利点儿!”

说话之人是当朝首府严嵩家中的一名管事,而他指挥打扫的地方,是严嵩购置的位于京城东南近郊的一所别院。这所宅院位于泡子河北岸,此时冰封了一整冬的泡子河河水已经融化,水面上有几只鸭子正悠哉地在水中嬉戏,岸边的柳枝吐出了嫩芽,地面上的小草也纷纷探出脑袋。仅仅是别院门前,便已是风景如画。而严嵩几年前在建造此别院之时,曾专门从江南聘请了几位造园大师来此设计修建别院,因此这所京郊别院内无论是厅堂楼阁,还是轩舫亭廊,皆颇具江南园林的韵味。再搭配上园中栽种的各种奇花异草,让人置身其中,仿佛如临仙境一般,然而这所别院唯一的不足便是离紫禁城太远。天冷之时,无论是上朝还是去内阁办公,往返之间都多有不便,于是严嵩大多只在夏天的时候来此居住。而如今严嵩已是耄耋之年,嘉靖皇帝体恤其年迈,便默许其可将未处理完的公务带回家中票拟。然而严嵩年事已高,无论体力还是脑力都已大不如前,现在内阁中的许多奏章实际上早已交由其子严世藩代为票拟,严嵩对朝政的把控也不似从前,现在他将时间更多的花在了对生活的享乐上。故此近两年,只要天刚一回暖,严嵩便开始搬来别院居住,每次大约会住上十天左右。今天又是严嵩例行来别院的日子,因此管事伙计一大早便开始收拾打扫整理房间,已备严嵩的到来。

傍晚时分内阁散班之后,严嵩从西苑的内阁值庐中走出来,随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登轿径直赶往京郊别院。

此时天色渐渐暗下来,路旁的一部分买卖铺户已开始打烊,街上行人也逐渐稀少,整座京城开始慢慢安静下来。这时,严嵩一行人正浩浩荡荡往别院方向行进,路上行人在远处一看这百十号人的仪仗队伍,便知是首辅大人经过,于是早早的便规规矩矩退到路边,也有些人出于好奇站在路旁悄悄张望。而严嵩因为有些疲惫,此刻正坐在轿中闭目养神。没想到就在这时,突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袖箭一下穿过轿帘,随后“啪”的一声钉在轿内左侧的轿板上!严嵩吓得猛的睁开眼睛,紧跟着身体往后一仰,这时第二支袖箭几乎是贴着严嵩的鼻尖儿穿过去。轿外顿时一阵大乱,只听有人大声叫道:

“有刺客!快!快保护严阁老!”

大轿随之停住,一众校尉各举刀剑迅速聚拢到轿子周围。正在这时,又有三支袖箭射过来,其中一只射中一名校尉的胸口,校尉应声倒地。另外两支袖箭射在轿杆上。就在众人慌乱之时,一名黑衣人突然出现,并手持宝剑直奔严嵩所乘的大轿而来。众校尉一看赶紧一拥而上,将黑衣人围在垓心,双方瞬间打斗在一处。这时路边的百姓纷纷向后逃窜躲避,街道上瞬间乱作一团。

而此时,在道路南侧品香阁三楼的雅室之中,有四个人也在密切地注视着楼下突然发生的战局。

“二哥,你觉得这个人的功夫怎么样?”

说话的是四个人中年纪最轻的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身材也较另外三人瘦弱,乍看之下好像一个文弱书生,但实则是一位性格泼辣、酷爱女扮男装的俊俏姑娘。此刻她正站在窗前,一边观战一边对身旁的人说道。而站在她旁边的人一听,立即摇了摇头,

“依我看啊,这个人的功夫,一般,对付这些校尉还可以,但和你二哥我相比的话,他恐怕还差那么一点点。”

姑娘听完一边点头一边拉长音“哦——”了一声,然后用单手轻触下巴,若有所思的说道:

“对哦,要说起二哥您的功夫呢,那确实是非常人可比。就拿上次追捕逃犯的事来说吧,我听说当时要不是李大哥及时出现将逃犯制服的话,顶多也就再花个一年半载,相信我二哥怎么也能把那个人捉拿归案了。唉,当时都怪李大哥出现的太快太及时了,白白抢了二哥立功的机会,是不是李大哥!”

这时坐在对面面带和善的李植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姑娘笑了一下。姑娘身旁的人听完也没生气,而是满不在乎的说道:

“丫头,我跟你说,这就是你太浅薄了,这个孰是孰非得要看你站在谁的角度。你要说起这件事的话,当时如果不是你二哥我手疾眼快,在人群中发现了逃犯,并且一路苦苦追赶的话,那里大哥功夫再好,他也没地方施展是不是?所以说你这个丫头啊,还是太年轻了!”

“切—”

姑娘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此刻,楼下的战斗仍在继续,这时已有四名校尉受伤倒地,其他人在校尉首领陈威的指挥下仍继续不断的往上冲,黑衣刺客则握紧手中宝剑与之相迎。一转身的功夫,又有三名校尉被踢翻在地。陈威一看心中一阵焦急,于是再次大声喊道:

“你们几个别在那儿愣着!快点给我上!快把他给我拿下!今天谁能抓住刺客重重有赏!”

这次一下子拥上来八、九个人,各举兵刃再度将刺客包围,没想到刺客突然腾身一跃,一下子跳起有一丈来高,众人抬头刚一愣神儿,结果被刺客一顿连环腿又踢了个东倒西歪,一个个嘴里不停的“哎哟”。趁此机会刺客再度纵身跃起,一路踩着众校尉的脑袋直奔严嵩乘坐的官轿而来。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了!眼看刺客离官轿越来越近,位于品香阁楼上的四个人也大吃一惊,但四个人谁都没动,只是继续密切的关注着楼下的动向。这时,刺客举起宝剑对准严嵩的官轿抬手便刺,没想到突然从侧面飞过来一只马鞭,刺客赶紧转身躲闪,马鞭打空,随后“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这时所有人纷纷转头观瞧,只见不知何时迎着严嵩的官轿自东向西来了一队人马,约有二十人左右,此刻已经到了跟前,为首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岁出头的模样,马鞭便是他扔过来的。校尉首领陈威一见来人,立刻迎上去躬身施礼道:

“殷将军,您怎么来了?下官陈威见过殷将军!”

这位“殷将军”朝陈威一抬手,示意其起身。这时只见身后轿帘一挑,严嵩从官轿中走出来。“殷将军”一看赶紧走过去,俯身就要跪地磕头。结果被严嵩伸手一把拉住,

“世显不必多礼,快起来。”

“太师您没事吧?”

“放心,老夫没事。”

说罢两人同时转身回头,只见黑衣刺客此时正手持宝剑站在一旁盯着他们。殷世显见状回身一伸手从随行护卫手中接过宝刀,转头便向刺客走来。

“世显多加小心!”

严嵩从身后叮嘱道,

“太师放心,交给晚辈!”

众校尉见殷世显走过来,纷纷向两旁退让,在中间腾出一块空地。刺客和殷世显两个人相视而立,对视片刻后,殷世显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猛然发起进攻,黑衣刺客敏捷的闪身躲过,紧接着也挥动宝剑接驾相还。两人倾刻间便打斗在一处,殷世显的突然出现,瞬间让局势再度发生逆转。这一变化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包括在雅乐轩三楼雅室之中的四个人也都一愣。刚刚坐在李植对面一直没有说话的长者此刻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紧紧的盯在殷世显身上,李植也忍不住跟着一同站起身。这时那位俊俏姑娘开口问道:

“爹,怎么,这个人你认识?”

“禾儿,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爹跟你提起过的一桩婚事?”

“记得呀,那时娘不是说我还小,不急着议亲嘛,怎么,爹怎么又突然提起这个?”

“三年前我曾在中榜的进士之中看中了一个年轻人,名叫林凡。他的父亲林岱岳曾经做过户部员外郎,后来辞官回了松江老家。当初我对林岱岳的为人十分钦佩,所以觉得他的儿子也应该品性不错,我便有意想要促成你们之间的婚事,但因为你娘不想让你过早成婚,所以后来就作罢了。”

姑娘听到这转头看了看父亲,然后又用手指了指楼下,面带疑惑的说道:

“爹,你说的林凡,不会就是楼下使刀的这个人吧?”

“这个我也觉得很奇怪,据我所知,林凡自幼习文,从没学过武功,但眼前这个人的功夫和这名刺客相比,几乎不相上下。但要说他不是林凡,那……,这两个人长得可实在是太像了。”

说到此处,长者脸上也是满是不解。

“爹,那你觉得这个人他今天能抓住这名刺客吗?”

“依我看,如果只是这样单打独斗的话,刺客的功夫要略胜一筹。但他刚才在对付这些校尉的时候已经消耗了一部分体力,这一点上刺客又略逊一筹。再者,他只有孤身一人,如果一会儿这些校尉再冲上去帮忙的话,刺客今天恐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正说话间,楼下的战局突然发生了变化,众人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举目一看,只见刺客已栽倒在地,肩头上还钉着一支箭。他刚一倒下,两名校尉便立即冲上前用刀抵住了刺客的脖子,并将他脸上的面纱扯掉。原来,就在刚才殷世显与刺客打斗到胜负难分之际,殷世显的贴身近侍江成看出对面的刺客武功高强,怕再耽搁下去会对主人不利,于是便悄悄弯弓搭箭,趁其不备,在暗中射了刺客一箭,这一箭正射中刺客右肩。殷世显见状趁机飞起一脚,刺客这才摔倒在地。见刺客倒地,殷世显提着钢刀朝刺客走过来,但没想到他刚走两步,头顶上突然飞来一件东西砸向自己,他赶紧用刀一挥,发现是一只茶杯。他刚将茶杯打落,紧接着只见眼前人影一晃,一名锦衣卫打扮的年轻人出现在面前。殷世显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眼,然后一脸狐疑的问道:

“喂,你是什么人?”

只见来人不慌不忙举起一块腰牌并镇定说道:

“在下锦衣卫佥事周通,奉旨捉拿朝廷钦犯。”

说到此处“周通”转身走到刺客身边,用手一指刺客,

“这个人身犯重罪,我今天来就是要捉他归案的。不好意思,麻烦你们让一下,这个人我要带走!”

这时品香阁楼上的周通伸手往腰上一摸,顿时瞪圆了双眼,

“靠!这个丫头什么时候把我的腰牌偷走的!二叔,这,这我怎么办?”

站在旁边的长者气得脸色铁青,他对身旁的李植说道:

“你赶紧下去帮她抵挡一阵,我和周通随后就到。”

“是。”

李植领命转身也从窗户飞身跳下,并快步走到姑娘身边。这时只听殷世显正高声说道:

“等等!此人当街行刺内阁首辅,现在被我当场抓住,无论是关押审讯,还是杀剐存留都得上奏朝廷由皇上亲自定夺。你现在突然跳出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带走就想把人带走,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哎你说谁没有王法!你……!”

假周通气得正准备上前与对方理论,李植伸手一把将她拉住,然后上前一步对殷世显抱拳说道:

“在下锦衣卫佥事李植,敢问阁下贵姓高名?”

殷世显打量了李植两眼,然后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李植听完点点头,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

“哦,原来是殷将军,刚才我这位兄弟多有冒犯,还望殷将军见谅,但刚才周通并非说谎,我们的确是因追踪这名人犯才来到此地。只是没想到这名人犯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连首辅大人都敢下手,幸亏殷将军及时出现将其制服,否则一旦冲撞了严阁老,那就真是我等的罪过了。所以在下还要多谢殷将军仗义出手,帮锦衣卫将人犯擒获,改日在下定当登门拜谢。”

说到这李植转头对假周通说道:

“周通,还不快去把人犯捆起来?”

假周通听完转身就向人犯走去。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声说道:

“且慢!”

假周通和李植都愣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首辅严嵩正缓缓走过来。刚才严嵩一直站在人群之中静静的观察战局的变化,当他看到刺客被打倒在地之后,心里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高兴,楼上突然跳下个锦衣卫,一上来就要直接将刺客带走。严嵩一见心中十分恼火,但却并未立即出面阻拦。严嵩为官多年,心中十分清楚锦衣卫在朝中的地位,尤其现任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又是从小和世宗皇帝一起长大的玩伴,故此其影响更是非同寻常。再者严嵩之子严世蕃与陆炳又是儿女亲家,因此出于多种因素考虑,严嵩一直没有露面。现在眼见刺客要被带走,情急之下,他这才不得不开口出面阻拦。一见严嵩出现,李植和假周通赶紧走上前,躬身施礼道:

“在下锦衣卫佥事李植(周通)参见严阁老!”

严嵩微微点点头说道:

“二位刚才说这个人是你们要抓的人犯?”

“正是。”

“哦,既然如此,那老夫倒是想问问,这个人,他究竟身犯何罪?你们又为什么要抓他?”

李植一听脸上显得有些为难,犹豫片刻后,他把心一横开口说道:

“回严阁老,这名人犯乃是皇上亲自下旨命令锦衣卫秘密抓捕的亲命要犯,关于他所犯之罪以及案子的具体细节,下官恐怕无法透露,还望严阁老恕罪。”

严嵩听完眉梢微微一挑,目光紧紧盯着李植,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

“好,既然是钦命要犯,那老夫不问便是,但有一点,他今天当街行刺老夫却也是有目共睹,关于他之前犯的什么罪,老夫可以不问,但至于他今天为何要当街行刺这件事,老夫却是一定要弄个明白!所以,恐怕你们今天,不能把他带走。”

正当李植左右为难之际,忽听身后有人说道:

“李植周通,你们两个还不给我退下!”

人们一听纷纷向后观瞧,只见不知何时,众人身后来了一队锦衣卫黑靴校尉,一共有四十多人。为首之人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气质威严,让人一见便心生畏惧。此人分开人群先来到严嵩面前,拱手抱拳同时微微欠身说道:

“下官锦衣卫同知周鼎源见过严阁老。”

“周同知不必多礼,怎么,难道说,周同知也是为抓捕这名人犯而来吗?”严嵩说着用手一指旁边的刺客。周鼎源转头看了刺客一眼,然后斩钉截铁地答道:

“不错,下官正是为此人而来,此人身犯重罪,皇上曾亲自下旨锦衣卫捉拿,但因其武功高强,之前几次都被其侥幸逃脱,所以下官此次便亲自带着李植、周通以及手下的弟兄抓捕人犯,只是万没想到人犯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对首辅大人无礼,都怪李植、周通二人办事不力,惊扰了严阁老,下官替他们给严阁老赔罪,还望严格老恕罪。”

严嵩听完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转身背着手在原地踱了几步,旋即又突然停下来,眼睛紧紧盯着周鼎源,

“周同知,说起来你手下这两位佥事的办事能力的确让老夫很是疑惑,他们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刺客被殷将军抓住之后出现,他们倒真是很会把握时机呀!”

周鼎源听完故作惊讶的回头看着李植和假周通,并质问道:

“哦,竟有这等事?李植,你们不是一发现刺客的踪迹就一直跟在后面追赶的吗?”

“李植一听赶紧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说道:

“回大人,一开始属下和周通确实发现了人犯,但没想到后来一路兜兜转转,竟然被他给逃脱了。我和周通便四处寻找,刚找到这里就发现人犯已经被抓住。都怪属下办事不力,让首辅大人受到了惊吓,属下无能,请大人责罚!”

听到此处严嵩已是满面怒容,只见他一挥手极不耐烦的说道:

“好了!不论这个人是不是朝廷侵犯,他当街行刺老夫已是铁证如山,老夫一定要将此事上奏给皇上请旨定夺,来人……!”

“严阁老!”

严嵩话未说完便突然被周鼎源打断,只见周鼎源上前一步,此时他与严嵩之间几乎只有咫尺之遥,周鼎源靠近严嵩耳边轻声说道:

“严阁老,此人手中很可能掌握着当年夏言罪证造假的证据,此事一旦惊动皇上,恐怕对您和陆大人都极为不利,不如让在下把人带回锦衣卫,在下保证此事绝不会被泄露出去。不知严阁老意下如何?”

听完周鼎源这几句话,严嵩顿时脸色大变,整个人都僵着了。这时周鼎源又后退一步,朝严嵩抱拳拱手,并提高嗓音说道:

“自锦衣卫成立以来,除了拱卫皇城和护卫仪仗的职责之外,侦查、缉捕、审讯钦命要犯也是锦衣卫的份内之事,关于严阁老刚才提及遭到人犯行刺一事,请严阁老放心,下官定会尽快将此案审理清楚,给严阁老一个满意的交代,不知严阁老,您意下如何?”

严嵩此刻沉着脸恶狠狠的瞪着周鼎源,僵持了片刻后,他最终说道:

“好,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周同知仔细审理,看好人犯,千万别让他再被同党给劫走了!”

“多谢严阁老提醒,下官定会多加小心,不会让人犯再发生任何意外。”

严嵩听完一甩袖子,负气登轿去。见严嵩的队伍远去,周鼎源这才转回身对一名校尉说道:

“厉仲,你带几个弟兄把小姐送回府里,并转告长宁郡主,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再踏出房门半步!”

“是,属下明白。”

“爹——”

周鼎源的女儿周楚禾听完怯生生的叫了一句,见父亲不理自己,只好乖乖转身,在厉仲和另外四名锦衣卫的护送之下,不情不愿的返回了周府。

这时周鼎源又回头对李植说道:

“李植,你们随我一起把这个人带回诏狱衙门。”

“是。”

转眼间已是虚牌时分,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多数人家早已熄灯休息。然而此刻,位于泡子河北岸的严府别院却仍灯火通明,并且府门内外的守卫士兵比起平日要多出一倍还多。这些人一个个手持利刃,眼睛瞪的溜圆,丝毫不敢懈怠。而此时严嵩早已换下官服身着便装坐在别院的偏厅之中。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家丁护卫一看赶紧纷纷上前躬身请安,原来走进来的非是旁人,正是严嵩之子,工部侍郎——严世蕃。这个严世蕃将近十五岁年纪,身材微胖,项短肤白,乍看之下与常人无异,但仔细一看会发现,严世蕃左眼的眼仁颜色要较右侧浅得许多,因其天生便是眇一目。而关于严世蕃的为人,外界一直争议巨大,一方面其才智过人,出口成章,并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因此为世人称奇。但另一方面,此人行事飞扬跋扈,生活奢侈靡费,并且极其贪恋女色。在他府中,仅仅是有名分的夫人一共就有将近三十多个。因此又为世人所不齿。

此刻严世藩急匆匆从门外走进来,刚一进门便开口的问道:

“爹你怎么样?到底有没有受伤?”

严嵩轻轻一摆手说道:

“我没事,今天幸亏有世显这孩子及时出现,否则恐怕后果就难说了。”

“那世显人呢?”

“天太晚了,他怕永淳公主担心,所以护送我回来之后就赶回公主府了。”

“哦。爹,我刚才在来的路上听伙计说那名刺客被周鼎源给带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世蕃一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边问道。严嵩听完叹了口气,将经过大致述说了一遍。严世蕃听完大吃一惊,

“爹,您的意思是,现在周鼎源也发现了当年夏言罪证一事的真相!”

“嗯,不过我不确定这件事到底是他自己发现的,还是陆炳有意透露给他的。”

听到这严世蕃又是一愣,

“您的意思是……?”

“世蕃,你有没有觉得自从十二年前我们伪造罪证陷害夏言一事被陆炳发现之后,他对我们的态度和之前相比,要冷淡了许多?”

“嗯,这一点其实我也有所察觉,我发觉这几年陆炳变得越来越古怪,尤其是最近两年,他经常会替一些反对我们的奸佞之臣说话,有时甚至直接出手搭救夏言曾经的门生故旧和随追者。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因为对当年夏言一事的误判而愧疚,所以才会想尽办法弥补。但今天周鼎源竟然也提起了当年这件旧案,并且还不惜和我们撕破脸也要带走那名刺客。难道说……是陆炳对我们起了杀心?”

“这个应该不会,当年的事的确是我们欺骗了陆炳,但当时不管陆炳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已经和我们上了同一条船。一旦这条船出了问题,那落水的不仅仅是我们,他陆炳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所以陆炳没道理对我们下手。我现在更为担心的是周鼎源,这个人在锦衣卫的地位仅次于陆炳,而且他的夫人长宁郡主当年深得章圣太后喜爱,现在太后虽然不在了,但长宁郡主在朝中的地位仍不容小觑。不过以周鼎源和陆炳之间的关系,他应该不会到皇上面前去揭发此事。只是我不清楚周鼎源手中到底还掌握了多少和此事相关的证据,也不清楚他手中还掌握着多少我们的把柄,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这个人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必须得想办法除掉这个威胁。”

严世蕃此时眼露凶光,整个人看上去阴气森森。而严嵩听完他的话后却面带忧虑的说道:

“世蕃,这件事你可要想清楚,我记得十几年前陆炳和周鼎源在一次办案的过程中,人犯当时用刀将陆炳的左肩砍伤,情况一度十分危急,后来如果不是周鼎源替他挡了一刀的话,陆炳恐怕性命难保,所以陆炳和周鼎源的关系可比和你这个儿女亲家要更亲近。你如果决心要和周鼎源作对,一旦出了什么纰漏,恐怕问题就严重了……。”

“爹您放心,这个我自有分寸。再者说,做这种事也不一定非要我们亲自动手。”

“你的意思是……?”

“世显不是已经回来吗?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替我们出面去对付周鼎源。如此一来,即便真的出了问题,他身后还有永淳公主在,皇上看在公主的面上,应该也不会真的责罚于他。这样一来,我们也不用担心会被牵连。”

严嵩听完点了点头,说话的声音有些疲倦,

“好吧,这件事你看着办吧,只是千万要小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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