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台，齐全。”

“B组，请开启一体式赛博刀，并开始报告001瞳孔颜色。”

“棕色。”

“B组，请使用二号赛博臂开始白细胞分类计数、血压检测以及心脏超声，并记入档案...”

“001，放轻松，只是一些正常检查。”

“组长，一切正常，是否批准展开赛博刀对凝丹测试？”

“同意展开，A组，请根据第三十二次测试的MRI扫描图与CT扫描图相互配合，确定治疗目标具体方位，在001全身应治疗处做好标记。记住，这次使用的是全新的一体式赛博刀，务在对三大丹田中的玉石细胞全面彻清，不得有丝毫怠慢。”

“明白，组长，请检查一体式赛博刀机器准备状态。”

“赛博刀三位皆准备完毕，A组负责时刻观测上丹田共振图，B组负责时刻观测下丹田共振图，我来负责中丹田共振图，C组请随时注意‘上下鹊桥’与‘水母’状态，一旦发现异样情况务必立即通报，终止手术...”

“那么各位...”

“手术开始。”

※※※

三年后。

摩天大厦间，风雨瓢泼。

乌云若排排骇浪，从天际边滂流涌来。

在某个大厦中的四楼安全通道口中，黑暗间忽然蹦出一株火苗，燃烧了夹在中年男人手缝间的烟草。

烟雾缭绕的不止是他的愁眉，还有他的话语：“行...我知道了，我明白，这些..自然能理解...嗯...”突然，他神情一顿，言语激动道：“可是局长！即使要停止测试，但001依旧有不可估量的战...”

“够了！岳天，适可而止吧！这也是上面的意思...”电话里，传来了一声抑制着愤怒与失望的声音，又逐渐冷静了许多，颇有安抚的意味：“你要知道，你所谓的战略价值，或许对那些妖人根本是九牛一毛，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吧。”

“再者，把巨大的科研经费砸在一个三年来依旧在鹅行鸭步的孩子身上，何来战略价值之有？”

透明玻璃外，阴云笼罩，岳天坐在阶梯上，阴沉着脸咬牙道：“那按照您的意思，放弃战略价值，停止科研项目测试，是否在说往后为这个孩子续命的药物经费，也要一同切断...”

电话里忽然沉默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玻璃窗外噼啪作响的暴雨拍打声。

岳天忽然双眼一酸，不甘心地哽咽道：“他...是我们当年多少兄弟姐妹牺牲性命才救下来的孩子！”

面对电话里的沉默，他又沙哑着声音，低沉地怒吼道：“他是我们的孩子！”

“老岳，我明白。”那声音幽幽响起，似乎在颤抖着：“毕竟因此，我也失去了我的女儿，洛霖...”

“所以，请你顾全大局，也并非是药物经费的供应问题，如你所说...”

“按照战略价值来讲，上面一致认为...”

“这孩子...”

“不能活着。”

噼啪！有洪雷声响起。

随之黑暗里仅存的烟火黯然熄灭，唯一所留下的，是一双倒映雷光的眼眸，中年男人借着阴霾遮住了自己的五官，忽然爽朗笑道：“老叶，看见这风飘雷打，我倒是想起易传里的一句话。”

他深吸口气，嘴边的话，同远边炸雷一同响起：“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手机一边有些惴惴不安道：“老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老叶，我当然知道，苍天垂象，需圣人象之则之嘛，我想这次我要冒昧的顶替一下圣人之位了吧？嘿嘿...”岳天笑了笑，颇有自嘲之意：“所谓第一象，正是老天爷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天有此象，代表万物均有终始，大家需各司其职，扮演好彼此角色，不因生死做违心逆天之事，去顺应天道。”

“而我看到的第二象，则为雷怒雨泣，所以老天爷这才对我鼓之以雷霆，润|以风雨，想必他老人家的想法，也与我一样吧。”

“抱歉，这个孩子，我不会交给你们。”

电话另一台突然急了起来：“老岳！你发什么神经，赶紧给我...”

他又笑了笑，不再管电话那头仓促的阻止声，狠心挂断，垂下了握手机的手。

过了一会，只听手机响起收到了一条短信的铃声，岳天深吸了口气，拿起来看了看：“岳天，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会为你在上面再争取最后一个小时，你比我们更清楚，这孩子绝不能落到那群人手中，我们担不起这个风险，上面也是迫于无奈才会出此下策，两害取其轻啊，你要相信大家，更要考虑自己家人的安危！”

岳天目光沧桑，回了过去：“多谢，我会好好考虑。”

...

瞋怒之雨是愈出愈烈。

大楼下，一辆长安局特制车久久驻足在路边，而防晒玻璃之后，正有一个少年目不转睛的看着右侧大路中的行车来往。

岳天快速打开了车门，坐上主驾驶座位，系上安全带，手法贯熟地点燃了火与雨刷器，车内响起一阵阵整齐悦耳的“砰、砰”声，这使得副驾驶上少年的目光更为兴奋，但也只是双手抓紧了衣角，让兴奋伏藏心中。

岳天观察到这一细节，一边调整着后视镜，一边認俊不禁道：“001，第一次出来就下这么大雨，很开心吧？”

001憋了许久，这一问让他像遇到了天涯知己，一下爆发地笑道：“天叔，我快乐死了！哈哈，我刚刚还看见几辆摩托车，声音老大了，噢，还有那个大货车，跟个怪物一样！...”他忽然一怔，似乎察觉到什么，又朝右侧看去，只见滂泼大雨中，一辆成汽品牌大货车穿梭过重重昏黄灯光，遮天蔽日一样行驶而过，仿佛濛濛间的红眼负牛巨兽。

001登时将连都兴奋地贴在玻璃上，急道：“天叔，你看你看，又来个大货车！”

岳天见到001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只觉心中五味杂陈，强颜欢笑道：“真好。”说着，将车子开向了大道。

在这路上，岳天心事重重默然不语，001则乐孜孜地看着一路走过的楼堂馆所、体育场、小吃街，以及大雨中依旧络绎不绝、撑伞言笑的行人过客，于他而言，仿佛那是万国来朝般的辉煌与陌生，是史书里记载才能窥见的画面。

令岳天意外的是，001竟突然按下玻璃下降的按钮，满脸顷刻间被风雨洗刷，但001仍然将头探了出去，对大街上的人们双手护嘴的大喊道：“大家好啊！”

岳天没由来的脸色一红，他下意识便将001利索拉回，关上了车窗质问道：“你疯了001？”

他侧眼瞥去，只见001满脸湿漉漉，朝他疯疯癫癫的捧腹大笑起来。

“傻子。”有些不知所以，岳天白了一眼，将搭在车柜中的毛巾丢在了001脸上：“快把你脸擦干，小心着凉。”

001暖洋洋地用头顶起毛巾，露出一双大眼盯着岳天那皮肤松弛的脸，饱经风霜的脸，有喜有忧地微微笑道：“天叔，我们这是要去哪？”

岳天握紧了方向盘，遥望着远方的路牌：“开心的地方。”

“开心的地方？”001眨了眨大眼，思索道：“那是什么地方...”

几分钟后...

“全通广场...”001傻傻道。

当两人站在全市最繁华的中心，被誉为这城市的文化纽带——全通广场之前，001登时眼冒繁星地激动摇晃着天叔右手道：“天叔，你这是要带我去传说中的电玩城吗？！”

两人站在人潮人海之间，001这土鳖举动让天叔又白了一眼：“这要用问？”

001小脸之上霎时间溢满了开心，他猛地抓住天叔右手，挤过汹涌人群，朝全通广场冲去。

岳天呛到：“你猴急个啥，喂！慢点慢点。”

在猝不及防的拉扯下，岳天“勉为其难”的跟在001身后，一路不得已为001买了糖油果子、唐记酸辣粉，甚至心不甘情不愿地拍了二人的动物特效大头照，但不知为何，他又感到由衷的开心，似乎如此就好，自己测试多年的结果不需要多么补天柱地，只要如此就好。

只需如此就好...

当他被牵着满负老茧的老手，行走在锦天绣地的各路商城之间；当他自愿地跟在001身后，欢笑在举目圆满的各路家庭之间。

当他在街机前猛拍按键，在霓虹之下挥动摇杆；当他为了赢下001而每一局而酣畅淋漓，在每一局下让时光肆意。

却也让他的心愈发沉重。

随着每一分一秒的时间被缓缓蚕食，化作老式街机上的电子像素每一帧绝妙动作，他明白，留给他的美好便若远走白霄。

97拳皇也好、疯狂马里奥也好、恐龙快打与西游释厄传也好。

这些曾经的美好，也正同时将他推向了深渊边缘。

“今天就暂时到这吧，该回家了。”屏幕投射出的绚丽彩光里，也显示着时间即将到来，岳天紧绷着脸，目光深邃，而飞霜两鬓也显得愈发明目了。

001满是阳光地笑道：“好，回家。”

岳天微微一怔，他从未想到001会毫无怨言，本以为第一次面对这些新奇玩意，会有万般不舍才对，这般突然落差令他目光更为之疲惫神伤。就在他牵着001即将走出街机厅那一刻，他停下脚步，温柔笑道：“瞧我这记性，还剩下些零钱，要不再玩会吧。”

001登时喜出望外的惊喜看向他。

“好啊！好啊！”

“那你在这乖乖等我，我去买币。”

岳天走到街机厅服务台处，一位五官端正的女服务员微微鞠躬道：“你好，客人您是要买游戏币吗？”

岳天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注意力被一只白绒绒的大熊吸引了过去。

“小妹，那大白熊多少钱？”他问道。

女服务员一愣：“抱歉，客人，这是店里非卖品，只能用五万游戏彩票兑换。”

岳天眉头一皱，不禁审视了一下手腕上的机械手表：“这样吧，妹子，我实在没什么时间，要不我转你五万，之后彩票的事你可以帮我去开出来，怎么样？”

女服务员有些为难，但看岳天表情真挚的开始亮出手机扫码，不像无聊找茬之辈，只好勉为其难的点头道：“先生，我还是只收你五千就行。”

岳天微微一笑：“多谢。”

岳天抱起胖嘟嘟的大熊，眼神更多是亏欠，在他记忆中，001自被他们从妖邪手中救下后，便一直被监禁在局里，对外面的世界所闻所见啊，都只是出自于他们的教育。他们也曾一同出谋划策过，为001后半辈子筹划起了该如何过，甚至打算把001培养为局中一员。

然而越是想要按步就班，便越是事与愿违。

这般回忆着，走到了方才约定好的地方，他却一下变得怅然若失起来，紧接着只见他四顾茫然的些许慌张呼喊道：“001？”

本该在原地的001怎么没了影？

“001？”

依旧不见001任何踪影，他咬牙，怎么会？难道那群妖邪事先得到了消息拐走人了？局里还有内鬼不成？

正要动身，一只软揣揣的小手忽然拉住了他，岳天猛地看去，便见一个六七岁左右的粉嫩小妹妹乖伶问道：“叔叔，你是在找那个白衣服的小哥哥吗？”

岳天没缓过来，怔怔点头。

小妹妹骄憨一笑：“他刚刚看我打怪物老厉害围观了会呢，然后就叫我告诉你，他下楼去等你了。”

她又歪头问道：“叔叔，小哥哥名字好怪，为什么你要给他取数字名字丫？嗷，对了，我叫温雅！是我爸爸给我取的汉文名字哦。”

岳天脸色尴尬一笑：“好孩子，你名字真好听...”说着，不禁打量了一眼她方才玩的游戏，也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为何001会下楼等他去。

那个游戏很经典，叫《雷霆战机》。

可对001而言，却是别样一番寓意了。

...

2020年，一场席卷全球的瘟疫如凛冬来袭，那场恐慌无言，考验着整个世界文明社会的制度与理智。

2021年，全球各地又发生了火山爆发、大洪水、地震，天灾地难人祸陆续降临，无不尽语着末日不远。

而在2022年，瘟疫依旧浩浩荡荡的统治世间，紧接着更有阿伊岛火山爆发、山耳火山爆发，似乎这群火山喷发出的火山灰也于云层截断了信号，让苍穹点燃了火焰，让一架飞机辗转为了落难凤凰。而那场空中之难，众说纷纭，有说阴谋论的，有说只是飞机故障的。

更有的人说，相比这几年灾难，只是九牛一毫罢了，有甚么好哭泣。

但001却依旧哭了。

虽然哭声微不可查，眼泪也很快擦干。

他靠坐在全通广场下的石柱旁，将头埋在弯曲起的双膝中。

“怎么？想洛霖小丫头了？”

岳天神不知鬼不觉的站在了大柱侧边，背着憨憨傻傻的大白熊，手上那老古董打火机几度火光闪烁，让他手上烟草云烟雾饶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有些感慨，在他看见《雷霆战机》那一刻起，就知道001一定联想到了叶洛霖，那个不幸走入坠落凤凰中的小天使。

大雨降落一批又一批，洗涤一次又一次，就如那阵阵拂面而来的寒冷微风，吹过了万家灯火，走过了空荡街道，来到了此刻开阔的大厦底层间。

感受着短发随风触动，001幽幽抬头，满目悲怆。

“抱歉，天叔，哪怕我能给你们一点点反馈，这个世界或许都会变得更好一些吧...”他眼神哀伤，低垂着眼帘。

“我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岳天不知如何回答，曾经测试每每以失败告空，以及通过考试发现001资质泛然时，自己也确实这么怨天尤人过。但如今想来，只是他们将自己己所不欲的奢望强加于孩子之上，也正是那种望子成龙甚至拯救世界的希冀，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希冀，落在了这么一个一张白纸的傻孩子肩膀。

将希望寄予一个小孩人之上的他们，又何曾不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废物呢...岳天失落一笑。

“在我眼中，你已经很棒了，001。”

听到这句话，001身子一震，环抱着双膝的手臂激动颤抖起来。

这应该是这三年来，大叔第一次开口夸奖他吧？

哪怕只是安慰也好...

他顿时有些哽咽，又极力遏制的艰难道：“天叔，带我回去吧...”他似乎快要哭了般，咬着牙坚强道：“你和局长的对话...我...我都有偷听...”

他眼中泪花滚滚：“我救不了任何人，但至少...别让我害你，行么...”

岳天眯了咪眼，放下香烟吞云吐雾，似乎心中在挣扎着，许久后，他有些消颓的笑了笑：“嗯，方才我在游戏厅里，也斟酌许久，后来才想到，我还有一个家庭，有还要我照顾的人...”

“或许真正该抱歉的人，是我，001。”岳天望向千里之外那一片不属于他们的夜空，踩灭了晦夜里唯一的烟火。

“孩子，谢谢你能这么为我着想。”

001如释重负般，擦眼微笑道：“哪有。”

“上车吧。”岳天刚走出一步，才赫然发现001身边也一同靠坐着一个衣服简陋的流浪汉，这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是没想到还能在当今社会里亲眼目睹到，本以为早该绝迹了才是。

不...应该只是他们这类群体被处理成了“盲流”才对...

大风刮过，001站起身子衣袂翩翩，看向那个流浪汉道：“天叔，能给我五百吗？”

岳天将钱递了过去。

001把钱放入衣服口袋，認着冰寒，脱下白大衣，为流浪汉轻轻盖上，摇了摇这位年少白发的流浪汉：“小哥，醒醒，拿这钱，今晚你应该能去找个躲雨的地方过过夜。”可流浪汉青年依旧置若罔闻般，无动于衷，甚至身躯僵硬，面无血色，001略微失神，稍用力的摇晃他道：“小哥？...”

他似乎猜到什么，有些倦惮地将手探向流浪汉青年鼻子下、心脏上，毫无动静...

毫无动静...

三年来，记事起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人，就好像看到了叶洛霖面临死亡时同样冰冷的身躯。

这种他所无法接受的现实...

001眼神涌现出歇斯底里的疯狂，猛地就要做出心脏复苏和人口呼吸的动作！然而一只手却及时按住了001肩膀，正是岳天，001浑身一颤。

“001，这人累形已久，三大丹田和各大器官一片陨蹶，最后一丝真气也早就荡然无存，这一切代表，他...根本无力回天。”

可即使如此劝解，001仍旧死死抓着流浪汉蜷缩一团的身躯不放，双手甚至清晰可见的颤抖不止。

岳天哀伤道：“001，认清现实吧...我...会联系相关部责，替他寻找家人...好好安葬他，咱们也该回去了。”

“对不起...”突然，001不知是对岳天说出这句话，还是对流浪汉，岳天意外一怔，竟见001再止不住泪水，双眼猩红的哽咽痛哭道。

“我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真的...我真的已经...”

“对不起...”

对不起...

岳天一时语塞，显然，001嘴中的对不起，依旧是在自责自己的无能，认为世界逐步走向绝望是因为他的无能，认为流浪汉的出现是因为他不够努力，包括叶洛霖的那一场灾难，皆语如此。

没想到这么多年潜移默化的鼓励洗|脑，已经让他无形中将一切的罪责也一同揽在了自己身上。从去年开始叶洛霖出事后001就魂不守舍的样子，岳天便感觉到001随时都面临着精神崩溃的风险，而他却依旧在一次次测试中屡屡挑战001的承受极限。

寒风游过耳畔，带来雨夜间的刹那默然，真是不胜寒暄。

半晌后，抖掉身上萦绕的寒冷，仰望着这一场冲刷尘世的暴雨寒夜，岳天忽然叹气道：“你对得起所有人，001。”

我说过，真正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我们吧...

岳天心里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