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轩决定要找洪五爷为麻阳船帮寻一条出路,他是在受到棉花行老板薛之恒的启发之后才下了决心的。
从苗佬的茶棚出来之后,他并没有立即去洪帮的地盘找洪五爷,而是在常德城里转了一圈,最后又转回了离小河街不远的开荣花行。
开荣花行设在南下门码头的城墙脚下,离码头较近。开荣花行是常德最大的棉花行,花行占地五亩,门脸是一栋具有湘西建筑风格的木楼,上下两层。楼上四周有宽敞的凭栏,凭栏是用圆鼓状的木柱做为栏杆,栏杆上雕龙画凤。花行的门脸临着城内大街,门脸很大,门脸的窗棂十分精致,壁板全油过了桐油,常年散发桐油的香味。门脸前的大街全一色的青石板铺成,可行走洋车。花行的气派除外国设在常德的洋行外,它是整个常德城里的大小商行无法比拟的。门脸后是由三栋高低不一的木质房屋组成,进门的两侧是两栋较低的木屋,用于花行里的伙计和搬运棉花的搬运工临时住处。一块宽敞的坪子前头,是一栋高于坪子两侧木屋的主体房子,用于储存棉花的大仓库。坪子里可容纳四辆大车同时停放,棉花装卸都很方便。
花行老板薛之恒算是与麻阳船帮关系较好的一家商行了,早年与滕春生就有业务上的往来。紫轩接手麻阳船帮后,仍然保持着春生时的那种关系。紫轩已经很久没有与薛老板联系了,在常德的几个月,紫轩不是没有想过要去找薛老板。艄公说,不到万不得已时最好少麻烦花行,棉花运往沅水支流上游的机会很少,开了口会为难人家老板的。紫轩想,艄公的话在理。再说,也没有上游的老板谁说要运棉花,加之现在又是夏季,花行也是处于淡季,紫轩就更不想动用薛之恒这层关系了。
紫轩在城里转了一圈之后,立在开荣花行前犹豫了好一阵,直到花行的伙计认出了紫轩后,叫他进店,紫轩才踏进花行的门槛。花行内一片繁忙,薛之恒正在交待柜台上的掌柜。他见紫轩进来,忙迎上前,拱手施礼:“滕兄,稀客稀客!”
滕紫轩还礼后,冲薛之恒一笑:“薛老板,常德商行萧条而您门庭若市,可喜可喜!”
薛之恒一边向滕紫轩说哪里哪里,一边将滕紫轩引进了里屋。两人在一张方桌上坐了下来,薛之恒吩咐外面的伙计给紫轩筛茶,筛好茶,薛之恒脸带笑意地问紫轩,今日为何进花行了?紫轩呷了口茶,放下杯子看着笑笑的之恒。薛老板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对紫轩说:“兄弟,真不好意思,我把你前段说的给忘记了,船帮有起色了吗?”
滕紫轩一摇头,叹了口气。薛老板精瘦的脸上有了疑云,他搁在桌上的手指在不停地弹动之后,有些顾虑地告诉紫轩,目前常德的青帮与洪帮正闹得很凶,冥老九虽已病倒,但他那个儿子不是一个善茬,他比他老子还狠,洪帮想抢了码头的地盘,青帮的势力不是洪五爷想要就能要的,加上南、北两边都有战乱,想在常德这地方混出来非常不易。紫轩点头,略懂薛老板的意思。薛老板沉默了一会后,对紫轩说他也对麻阳船帮爱莫能助,但船帮要活下去,怎么办?薛老板把头凑近紫轩,轻声说了句:“去找找洪五爷吧!”
“找他能行?”紫轩将信将疑地问。
薛老板指了指坪子正对的仓库:“他洪五爷发了话,我那仓库里的棉花全给你们麻阳船帮运!”
紫轩更不懂了,瞪眼看着薛老板:“这城里的货物进出,他洪五爷也管吗?”
薛老板先是一笑,然后端起茶杯,将茶杯的盖子揭开,在杯口上抹了抹,细细的品上一口,放下茶杯:“你啊,他洪五爷靠的是什么?去吧,洪五爷兴许一句话能救了一船人的命呢!”
紫轩仍然对薛老板的话迟疑,薛老板起身,冲紫轩:“你不想啊,此时去找洪五爷比什么时候都合适,他听说冥老九快不行了,正在戏楼里唱大戏呢,你一去说不定就给你活干了呢,就我这里的棉花也够你运上两月!”
紫轩忙向薛老板道谢,薛老板一甩发辫,伸手拦住紫轩:“先别忙着谢,只要洪五爷答应,你得把花行的棉花先运到洪江,我给你同桐油行的老板说好,回来带上八百桶桐油。怎样?”
紫轩惊喜地看着薛老板:“我紫轩定不忘记薛老板的大恩!”
……
势力长期相当的青帮与洪帮,一时间青帮由于冥老九的病倒,洪帮在常德城占居了上风。洪五爷听说冥老九一病不起,心里自然是快乐,早上帮会的人又告诉了他一条消息,说冥老九的那儿子接管青帮之后,青帮里乱了。码头因南北战事吃紧,少有货物进码头,各地的船帮拒交了码头费,这使青帮里有不少人怨声载道,大有散伙的意思。
洪五爷抓了把下巴下的那撮花白胡须,哈哈大笑过后,朝帮会的下手一挥手:“听戏去!”
手下不解问:“五爷,此时是收拾老九的最好时机,一旦这机会错过,恐怕码头上的事又要难办了!”
洪五爷瞄了眼跟前的手下,又是哈哈一笑,那笑声比先前的更加爽朗了。他指指了楼下的那条街,将发辫往脖子上一缠,手里的拐仗向石板上狠狠一戳,朝手下:“你认为他还能再掀风浪吗?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五爷高明,五爷高明!”
“走,听戏!”洪五爷在一帮帮会成员的簇拥下,从凭栏上下了楼。
洪五爷的住所是在古城九门的上南门城门边“南江楼”里。南江楼共分三层,整栋楼是亭阁式古典建筑。这栋楼建于明末,虽经风雨依然不逊。三楼是洪五爷居住的地方,据说装饰得富丽堂皇。洪五爷的住处除了他的几个亲信之外,谁也没进过他的家。从他几个亲信的口中传言,洪五爷的住处就像皇宫,家俱全一色的红木打制,楼板上的油漆能倒映出人的影子。大堂的神龛上供着一尊很大的观音菩萨,菩萨身上镀了一层金。据说洪五爷每天要在观音菩萨面前烧纸跪拜,请求观音送子。
洪五爷年近七十,供有三房妻室,结发的长妻因无生育,洪五爷五十的时候便娶了二房。二房是常德城里的一户穷人家的女子,姓吕。吕氏的父母看中了洪五爷在常德的家产和势力,把还是黄花闺女的吕氏许给了五爷,心想能给洪五爷生出个一男半女,在洪家的家产足够女儿享受一辈子,他家也好沾沾洪家的光。哪知吕氏并不争气,几年过后,吕氏的肚子仍然不装货。洪五爷急了,请了算命的瞎子给他算了一卦。瞎子说五爷要求观音菩萨帮忙送子,还要戒掉杀生,方能续上香火。洪五爷求子心切,托人从汉口卖来一尊观音菩萨供在神龛上,天天供奉。过了几年,吕氏的肚子仍无动静,他把长妻刘氏打发了足够她花销大半辈的银两后,将刘氏送回了老家,然后把常德最出名的青楼名嫒柳嫣红娶了进来。
柳嫣红不仅身材匀称皮肤白净,柳叶眉下那双丹凤眼,颇具北方美人的特征。由于她的身段和长相,曾经不知迷倒过多少常德城里的豪绅贵人。柳嫣红长得漂亮,琴棋书画样样在行,特对唱戏犹为精通,唱得一口好汉戏。
柳嫣红刚进常德青楼时并不出名,是洪五爷一手把她捧红的。洪五爷初见柳嫣红时,她还只是一个脸带羞涩眉目清秀的女孩子。洪五爷问她有啥绝活,她羞答答说会唱几句汉戏,引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会唱几句汉戏在常德城里并不稀奇,常德城里会唱汉戏的可多了,这算不上她的绝活。青楼的老板急了,朝洪五爷说,这姑娘的汉戏与别人的声音不一般,要五爷听听。洪五爷是汉戏的戏迷,老板这么一说引起了洪五爷的兴趣,于是要柳嫣红站在他面前为他唱上几句。柳嫣红虽未见过世面,但对唱戏的事却很大胆,仿佛她是专为唱汉戏而生的。在她挪开步子,甩起衣袖时,她就没有了先前的羞涩,张嘴亮开嗓子,声音又如百灵,落声时余音绕梁,惊得洪五爷瞪眼张嘴很久回不过神来。
洪五爷听汉戏,听的就是唱戏人的嗓音。柳嫣红的嗓音实属特别,有一种无法使人抗拒的磁力,她的声音就像一个很大的磁场,又如龙卷风形成的巨大漩涡,把这场的人全吸进了这天籁般的嗓子里。柳嫣红唱完一曲,朝洪五爷躬腰行礼时,洪五爷的脸笑成了一团麻花,对着青楼老板一个劲叫好,夸老板有眼力,收了一个难得的汉戏苗子。洪五爷的夸赞倒是柳嫣红不好意思,老板是个明白人,看这情形定是洪五爷看上柳嫣红了,便不失时机的在洪五爷面前说柳嫣红这好那好,把柳嫣红说得个脸如桃花,心装兔子似的。
洪五爷一高兴,向青楼的老板发话了,要老板对柳嫣红特殊栽培,请名师为柳嫣红教习琴棋书画,还为她专门请唱汉戏的老师,所需的花费全由洪五爷承担。青楼的老板自然高兴,尽管青板收留柳嫣红的目的变了,但青楼靠了洪五爷洪帮这棵大树,青楼不但不亏,反而是赚了一大把。乐了洪五爷,青楼自然宾朋满座,门庭若市。青楼老板一个劲把头磕得鸡啄米一样,应承洪五爷一定按他的意思去办,绝不能有半点怠慢柳嫣红。
事情过了几年,柳嫣红出落得楚楚动人,成了常德城里的一名名嫒。柳嫣红虽在青楼,但她从不接客,只是在青楼为那些达官贵人们唱唱戏,陪他们下下棋。
柳嫣红在青楼不是没人对她起过坏心,洪五爷在常德城里的名声那是响铛铛的人物。老板说,谁要是对柳嫣红动了坏心,那他就离死不远了。常德城里的那些阔人们,谁也不敢在柳嫣红面前放肆,他们都知道这个让人眼馋到流口水的角儿,她是洪五爷的人。柳嫣红二十岁那年,洪五爷实在忍耐不住性子,常年泡在青楼,加之吕氏又无生育,便为柳嫣红赎了身,把她娶回了南江楼里供了起来。
洪五爷年纪大了,她怕柳嫣红起二心,为讨柳嫣红欢心,在南江楼一楼临大街,用于供养来投奔洪帮的人住宿那整层楼面划出一半,专为柳嫣红设了一家戏院。戏院不对外开放,柳嫣红想唱戏,或是洪五爷高兴时想听戏了,便要柳嫣红上台唱几曲。能进入戏院的全是帮会的成员,他们只要说出暗号就能进得戏院听戏。而另一半那个地方,就是专门收留来投奔洪帮的人住宿地方。
洪帮至所以一天天壮大盖过冥老九的青帮,洪五爷在对待洪帮的成员们自有一套。来投奔洪帮的人,只要报上名号,说出加入洪帮的口令,他就可以在南江楼的一楼里免费吃住,然后听从洪帮里管事的大小头目安排。洪帮壮大还有一层原因,洪五爷曾经发过话,帮会里的成员不管在外面与人结下多大的仇恨,都不得以他的名义杀生。因为有了这一条规矩,得到了常德人的赞扬,洪五爷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了,来投奔洪帮的人也越来越多。
至于洪五爷住所是不是大家传说的那样富丽堂皇,除了他的几个亲信之外,谁也没有看到过。因为大多数人没进过他的屋,所以对洪五爷的住址在常德就更加显得神秘了。南江楼平日总是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紫轩认得洪五爷,想毕洪五爷也听说过麻阳船帮。春生在常德时带他见过洪五爷一次,当时是麻阳船帮被冥老九欺压的太凶,春生咽不下这口气,跑到了洪五爷跟前告了冥老九一状。那时的洪五爷不想惹事,更不想为一个外地的船手出气,而加深洪帮与青帮的仇恨,所以春生被洪五爷劝了回去。就是那天,紫轩见过洪五爷,但他没与洪五爷说过话。紫轩想,就这样去南江楼找洪五爷是不是有点太冒失了。
紫轩想着来到了南江楼下,他站在楼下的戏院前寻思怎样去见洪爷。正在这时,从南江楼的二楼下来一帮人,洪五爷被他们簇拥在中间,与那帮人有说有笑。紫轩顾不得许多,朝戏院的门正中一站,见洪五爷走来,老远向洪五爷拱手行礼。洪五爷听到紫轩的喊声,朝对方看了一眼,向身边的一位头目:“去,问下他是什么来路?”那头目上前,在紫轩的身上打量了一会,瞪眼吼:“怎么?想投奔五爷?”
紫轩朝来人说是花行的薛老板介绍来的,面前的头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围着紫轩的身子转了一圈,然后才说:“那投奔五爷的规矩你懂?”
紫轩忙点头,向来人说出了薛老板告诉他的口令。面前的头目才回转身在洪爷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洪五爷摸了把胡须,朝紫轩招手。紫轩赶紧走了过去,又向洪爷拱手行礼。洪五爷仔细打量了紫轩,问:“你是麻阳船佬春生的老弟?”
“五爷,几年前我见过你,也是在这个地方!”紫轩说这话时他不敢抬头。
“哦,有这回事?”显然洪五爷对紫轩的话持怀疑,侧脸问身后的那位头目:“你记得有这回事吗?”
头目摸了下头,想了一会,对五爷:“像有这么一回事!”
“哦!给他安排一个住处!”洪五爷拄着拐仗迈动了步子。
紫轩急了,堵在洪五爷跟前:“五爷,我是来向您求救的,请五爷开恩,给麻阳船帮留一条活路!”
洪爷突然盯着紫轩,有些生气地质问紫轩:“年轻人,我洪某人从不为难过外的船手,你这话从何说起?”
紫轩:“五爷,麻阳船帮已经很久没有货运了,船上几十条人命,再无货运,这条船上的船手都会饿死的!”
五爷更不懂紫轩的话了,迟疑地看着紫轩:“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洪帮又没拦着你们运货,真是稀奇!”
“洪爷,您误会了,虽说您没拦着我们运货,但这城里的货全由您管着,我们到哪里去找货源啊。洪爷您行行好,我麻阳船帮定记您的大恩大德!”紫轩说完又向洪五爷拱手行了一礼。
洪五爷正要与紫轩说话,从戏院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尖细声音,女人朝洪五爷喊:“五爷,要开戏了,还在与谁磨蹭啊!”
洪五爷与紫轩同时看向门口的那个女人,洪五爷向那女人挥了一下手,朝女人:“嫣红,你先唱吧,我就来!”
“那你快点!”女人说完头缩进了戏院。
洪五爷拍了一下紫轩的肩,又端详了紫轩,朝身边的头目老七:“老七,是这么回事吗?”
老七上前向洪五爷解释说:“五爷是有这回事。老九不是管着码头不放吗?帮会大大小小的头目都说,老九不仁我们就不义,他管码头,那我们就堵断他的码头货运,所以我们把城里的所有商行的货物都管了起来,没有洪帮的允许,城里商行是不敢乱发货的。老九就因我们掐断了货源,码头的生意萧条,他才被气得一病不起。”
洪五爷听完,抬头望了望天,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向老七招招手。老七挪了身子,与洪五爷的身子靠得很紧。洪五爷盯眼看着老七,脸带温怒的责备老七:“老七啊,常德这么大,你把下南门码头给封了,你这不是要冥老九的命,是把停靠常德所有船帮给害了。”
老七脸色惨白,忙向洪爷解释:“洪爷,我们没封下南门码头,就是把城里的商行货物给堵了,不然冥老九是不会在洪帮面前服软的!”
洪五爷脸一变,骂老七:“蠢货,码头没有进出货物,要那码头干嘛,你说还要码头干嘛?你封了老九,也封了城里的商行,封了所有的船帮,你拿什么去养活帮会里的几百号人口?”
老七被洪五爷一训,顿时开了窍,厚着脸皮朝洪五爷“嘿嘿”一笑,问:“那五爷的意思?”
洪五爷的拐仗向一下戳,拐仗上的铜头撞在石板上“哐”的一声,叹了一口气,像似有些无奈地朝老七:“传我的话,城里商行的货还是要放行流通的,不能因与冥老九有怨就害了大家!”
老七忙点头,恭维洪五爷英明。老七指着不远的紫轩:“五爷,他的事,您看……”
洪五爷一边走,一边向紫轩看去。过了一会,他又向紫轩招手,示意紫轩走近一些。紫轩走了几步,在洪五爷面前停下。洪五爷朝紫轩:“年轻人,时局不稳呐,这南、北两边战火连天,天快要变了,你们行船人的日子恐怕也会难过,老七封了城里的货也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你回去告诉薛老板,只要他愿意,花行的货交给谁运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洪五爷说完停下来,看着紫轩。紫轩一阵惊喜,他简直不敢相信洪五爷是这么一个爽快之人,忙向洪五爷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连连对洪五爷说:“谢过洪爷,谢过洪爷!”
洪五爷进了戏院,紫轩惊愕地站在原地,看着洪五爷健烁的背影,心里涌起了一阵酸楚。
就是紫轩向洪爷求情,麻阳船帮从危境中渡过了一次难关。也是洪五爷的这次慷慨,把麻阳船帮又推向了另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