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帮助,只是杯水车薪。母亲在工作,妹妹也常揽些针线活干;韦尔西洛夫则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任性,挑剔,仍旧保持着许多过去的相当奢靡的生活习惯。非常爱唠叨,尤其在吃饭的时候,他的许多作风还十分专横。但是母亲、妹妹、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以及已故的安德罗尼科夫(他是一名科长,兼管韦尔西洛夫的一应事务,大约三个月前刚去世)全家(人数众多,而且都是女人),却把他奉若神明,十分崇拜。关于这点我简直无法想象。我要指出的是,九年前,他还风流倜傥,没人比得上。我已经说过,他在我的幻想中一直笼罩着某种光辉,因此我无法想象,从那时以后总共才过了区区九年,他怎么会变得如此苍老和憔悴的呢;我顿感悲哀、可怜和羞愧。我对他的看法,是我来彼得堡后最初获得的十分沉重的印象之一。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还根本算不上是老头,他总共才四十五岁;再仔细往下打量,我发现,在他的一表人才中,甚至有某种比残留在我回忆中的印痕更加令人吃惊的东西。少了点昔日的风采,少了点外表的神韵,甚至也少了点优雅的风度,但是生活却在这张脸上留下了某种较之过去更令人感到饶有兴味的痕迹。
然而,一贫如洗,还只占他的种种失意的十分之一或二十分之一,而这点我实在太清楚了。除了一贫如洗外,还有某种严重得多的情况,——且不说他还有一线希望赢得一场官司(这是一场韦尔西洛夫与索科尔斯基公爵家打的关于遗产的官司),如果这场官司打赢了,韦尔西洛夫就可能在最近的将来得到一片领地,价值七万卢布,甚至更多。我已经说过,韦尔西洛夫在自己一生中已经挥霍掉了三份遗产,而现在又有一份遗产在等着他,使他脱离困境!这桩公案在最近期内即将由法院裁决。我就是为此而到彼得堡来的。没错,单凭有希望打赢这场官司,是没人会借给他钱的,因借贷无门,他们只好暂时忍着。
但是韦尔西洛夫也不出去拜访任何人,虽然有时他整天出门在外。他被逐出社交界已经一年有余了。尽管我十分努力,尽管我在彼得堡已经住了整整一个月,我还是弄不清这事的要害。韦尔西洛夫到底有没有错——这对于我很重要,这也是我为什么到彼得堡来的原因!大家都对他扭头不顾,不再理他,而且不再理睬他的还全是些有影响的出身显贵的人(过去,在他的整个一生中,他尤其善于跟这些人结交),个中原因,就是因为在一年多以前,风传他似乎在德国干过一件非常卑劣的(最糟糕的还是在“上流社会”的亲眼目睹下)丑事,甚至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人家一记耳光,而打他的人正是索科尔斯基公爵家族中的一员,而他居然没要求对方决斗。甚至他的孩子(合法的,婚生的),一男一女,也对他扭头不顾,另外单过,不再理他。诚然,他的儿子与女儿,通过法纳里奥托夫家和索科尔斯基公爵(他过去是韦尔西洛夫的朋友),仍然出入于最上层的圈子里。不过,在这整整一个月里,我仔细观察他,我看到这个傲慢无礼的人,与其说社交界把他开除出了自己的圈子,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把社交界从他身边赶走了,——他的神态是那么孤芳自赏。但是他有没有这样做的权利呢?——这也正是我感到不安的问题!我一定要在最短期限内弄清这一切,因为我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弄清这人的是非曲直。我到底有多大能量,我还一直瞒着他,但是我必须做到,要么承认他,要么把他一脚踢开,弃之不顾。如果不得已而选择后者,我将会很难过,我将因此而感到很痛苦。我终将完全承认:这人对我很宝贵!
而我暂时还跟他们住在同一个寓所里,该上班时上班,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对他粗暴无礼。有时,我甚至觉得忍无可忍。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后,我与日俱增地确信,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向他摊牌,让他向我作出彻底的解释。这个孤芳自赏的人,站在我面前,简直像个谜,因而使我感到受了深深的侮辱。他对我的态度甚至很亲切,有时还开开玩笑,但是我宁可跟他吵架,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嬉皮笑脸。我与他的所有谈话,总具有某种模棱两可、语意暧昧的性质,也就是说,他经常露出某种奇怪的嘲弄口吻。他从一开头对我从莫斯科来此,态度就不太严肃。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他这样干所为何来。诚然,他达到了目的,他让我看不透他,但是我决不会低声下气到请求他对我严肃点。再说,他还有某些令人惊诧和无法抵御的伎俩,让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他才好。简言之,他对我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一样。尽管我早知道会这样,但是我还是感到几乎无法忍受。因此,我自己也不再严肃地说话了,而是等着,我甚至几乎根本不开口。我在等一个人,只要这人一来彼得堡,就会真相大白,我就会知道一切,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不管咋说,我已经作好了彻底决裂的准备,已经采取了一切措施。我可怜我母亲,但是……“或者是他,或者是我”,这就是我想给她和我妹妹提出的选择。甚至日期我都确定好了,而现在我暂时还是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