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踏踏踏…”
悉悉索索的脚步由远及近,越来越快,和如同落在鼓点上的心跳,一起共振起来。
她无法解释突兀快步的原因,身体仿佛被这寒冷、压抑的夜色推动前进,快得似要飞起来了。
难言的悸动在心中鼓荡。
片刻,浓厚的云层被剖开一条缝隙,月光钻了出来,落在不远处一座拱形木桥上。
桥上有人。
还不止一个。
她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朝那处走去。
入眼是三名身着学服的女子,十四五岁的模样,清秀端庄,正齐齐面朝桥下,不知在看些什么。
月光洒在她们修长的身躯上,红白相间的学服上绣着一朵青色莲花。三人如月光般惨白的面色令她放缓脚步,平静的心情不翼而飞,迎面吹来的微风也转瞬变得阴冷。
她开口朝那边呼喊,声音不小,却石沉大海,半分涟漪也未溅起。那些人恍若未闻,在这悄无声息的夜里。
这一幕,静得诡谲。
理智迫她离开。
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她企图将头扭向一旁。就在目光即将离几人而去时,她们有了反应——张开双臂,身体前倾,接二连三向桥下扑去。
“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落进锅里的饺子,黑暗正张开巨口,等待它的食物。
落水声仿佛尖刺,穿透她的耳膜,钉在迟钝的大脑上。转眼间,木桥上只剩下寂寞的月光孤零零滞留原地。
她们……都活不了了吧?
自己该快点逃的。
她这样想。
凉城的夜,风从未如此凉薄,教人瑟瑟发抖。
“嘶…嘶嘶…”
风中隐约渗入蛇信吐息般的古怪声响。她身上的毛孔倏地张开,吸纳周遭涌来的阴森寒气。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只有轮廓,细长的月光将它切割成一道道,并不全面,显露出未着外衣的浅蓝色胸肌,以及狰狞凶厉的目光。
那东西正朝自己而来。
她卯劲奔跑,混沌的脑海中浮上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传说中的名字——异界魔。听说此刻,它们该被挡在北方高墙之外才对。不过,她已无瑕顾虑,那东西又摇摇晃晃地追了过来。
残存的月光被吞没了,她再度坠入黑暗。身后追赶的脚步声时远时近,清晰地为她指明逃跑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感觉力竭,紧绷的神经已疲惫不堪。嘴里往外喷吐着一团团浓浓的白雾,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掐住了她的喉咙,随时都会掐断她的呼吸。
还是……不要逃了吧……
意识仿佛正在离她而去,忽然闪出的这个念头也将她吓了一跳,然后强迫自己警醒。不过是赴趟朋友之约,走晚了些,竟会落到如此境地,是她始料未及的。早知便不去了,还忘了带下人,说到底和那朋友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关系。
她想着,步伐凌乱,终究还是在黑暗中迷了路。
后颈上似有热腾腾的鼻息扑了过来。
“吱嘎”
随着木窗被推开,一点烛光在远处亮起,如丹青入水,瞬间扩散开来,现出一张少年的脸庞。
还有他头上“安魂茶铺”四个招牌大字。
她身形稍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朝那儿疯狂奔去。心存侥幸的她,却忘了这世上有深夜开张的茶铺吗?
夜风渐歇,月光又倔犟地钻了出来,照亮了少年。他的脸算不得俊美,却坚毅耐看,挺拔伟岸的身躯,让人生出依托之感。
“救……救救我……”她开始求救。
少年熟视无睹,自顾自理着柜上的货品。直至她跑到跟前,才将一盏热茶递了过去,冷冷地说:“喝了它。”
风拂过茶面,吹起细微的涟漪,茶水中倒映出一张苍白木然的脸。
她接过茶盏,看着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热气,稍作思忖,然后瞧了眼犹在低头理货的少年,又望向身后。耳中飘入一阵阵野兽发怒般的低吟。
此刻,那浅蓝色皮肤的东西正停在五丈开外,呲牙咧嘴地盯着这里,过得一会,似忖度再三,才极不情愿地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她面无表情,定在原地发呆,目光愈发迷离、涣散。
“茶要凉了。”少年提醒,并未抬头。
她如梦乍醒,赶忙一口将茶水饮尽。茶水所过之处,一股温暖甘甜的热流沁入心脾,直通天门,涣散的意识渐渐聚拢起来。
“这……这是什么茶?”她将茶盏递回去,好奇地问。
少年没有回答,低着头将柜上剩余的茶盏排列整齐,在旁边放上冒着滚滚热气的水壶,抽得空时才伸手指了指头上的招牌。
“安……魂……茶……”
喃喃地念着,直到此刻她才对这个半夜开张的古怪茶铺生出一丝异样,看向少年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怀疑和警惕。
似是感受到她的情绪,少年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一对清澈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她,说了两个字:“走吧。”然后在柜台前坐下,看书。
她贝齿轻咬,面色数遍——那东西此刻不定在哪儿蹲伏着,守株待兔——内心连番挣扎后,她终是怯步于恐惧。相较于那东西,这里的古怪也就没那么扎眼了,毕竟刚才算是这少年救了自己。
“今……今晚能否……许我留在此处?”她怯怯地问。
“不行。”
“有片遮挡风雨的地方即可。”
“没有。”少年垂眼翻书,惜字如金。
“可那东西……它……它现在没准正在哪里等我。刚才已有三名女子被它害了,是我亲眼所见。”
其实这只是她的怀疑,现在为了能留下,顾不得了。
说完,她将双手伸进宽大外袍内,搂紧双臂,见少年无动于衷,继续说道:“小女子苏锦云,是城南苏家坊的人。今夜少侠若能护我周全,家中必有厚报。”
闻言,少年神情转冷,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你……吵到我看书了。”
月光未再出现,有潺潺的水声在流动。
名叫苏锦云的少女咬着牙想要离开,可面对四周如大海般无垠的黑暗,她再次怯步了。一声不吭地蹲了下来,她背靠屋墙,在夜风中将双臂搂得更紧了。
窗内,柜前,看书的少年;窗外,墙边,半蹲的少女……
这一幕……默然无语……
许久,书啪的一声被关上。少年悠悠叹息,起身朝内屋走去。水壶上没了升腾的热气。然后,少女身侧的黑暗中有细微的开门声响起。
扭头望去,摇曳的烛光中,齐眉短发的中年女人从门内探出头来,咧嘴一笑,冲她招了招手。
……
风吹过绵延无际的桃树林,铺天盖地的桃花,偏偏而落,在女孩的追逐下,随她步子,漫天起舞,花香扑鼻。
虎头虎脑的男孩站在红雨中,凝视着那张如瓷娃娃般可爱的小脸,伸手想去拉她,却被灵巧地闪身避过了。
女孩,犹如风中翩跹的蝴蝶。
她的笑声仿佛落盘的玉珠,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的,甚是悦耳,在桃树林中飘来荡去。
厚厚的云层抵不住炙热的阳光,被敲得粉碎。金色光华倾倒而出,洒在稠密的桃花枝叶上,在孩子们的脸上、周身留下无数斑驳的影子。
女孩扬手捏住一瓣桃花,跑到男孩面前,拉起他的手,放入掌心,神情雀跃地看着他说话。她的眸中有光芒在闪动,如晨曦般温和的光晕正在扩散,撑满了男孩的双眼。
眼前……银白一片……
少年缓缓醒来,面前——光与暗的交界——有屋外钻入的光在跳动。刚入冬的天反常的冷,淡淡的雾气在窗外缭绕,花叶上沾着薄霜,点点晶莹。
这旧梦,并不陌生,鲜艳如初。
只有那女孩,桃花树下一别便再未见过,如今是何模样已无从考究。至于她曾对自己说过什么,少年已然忘了。
不过,两人的交集不仅于此。
他凝眉沉思。
那是红雨落下的前一日,在湖边的芦苇荡,两人初遇。没有太过美好的记忆,还可说是惊心动魄的。
那时,女孩正被什么东西拽往湖中,她拼命挣扎,疯狂求救,男孩便一股脑地冲了过去,卯足劲,拽着她的小手往外拔……
但较之翌日的桃花雨,此事并未在少年心中留下诸多印象。就像被人死死掐住脖子,晕晕乎乎快要气绝时,那人又突然松开手来,脑海中也只留下劫后余生的狂喜罢了。
最后,男孩自是将女孩救了回来。
同时,也收到了人生第一份来自女子的礼物——串着一枚小小玉璧的红色绳圈。
女孩将之从自己洁白的脚踝上取下,温柔地为他套上。
少年弓起腿,摸着脚踝上的小小玉璧,红绳随着岁月被不断加长,玉璧温润如初。
可惜,当时竟忘了问……她的名字……
“阎冬……”
门外有人喊着少年的名字。
他麻溜地穿好衣袍,推门出去。迎面有微湿的晨风吹来,额前的刘海在风中荡漾,鼻中传来安魂茶独有的香甜气味。在他面前站着一个齐眉短发的中年女人。
“静姨……”阎冬颇为尊敬地唤道。
“那姑娘走了。”
阎冬愣了愣。
“挺漂亮的姑娘。”听到静姨补充,他这才想起昨夜慌不择路的少女,轻轻“哦”了声。
少女的模样已模糊不清,名字更是忘得干净,唯有她淡雅的红唇尚且稍具印象。
该是抹了不错的胭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