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东越,荆州。
“爹!娘………”
“不要啊……”
“不要丢下凡儿,爹……娘……!”
“啊!”
一声呐喊,撕心裂肺。
他豁然瞪大了双眼,额头之上大汗淋漓。
原来是一场噩梦!
他从梦中惊醒,却发现眼角热泪早已湿透了枕巾,最后……连同心神一起失掉了。
头顶一片,出现了熟悉的场景,青瓦、木梁,还有几处蛛网,陈旧而破败,确是无数个噩梦的印证。
他慢慢垂下眼帘,热泪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他无助地摇了摇头,口中喃喃,“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不是!!!”
每次惊醒,他的内心之中都仿佛关着一票狂魔,不甘的咆哮着,十年来,挥之不去。
良久,他再度拉开眼帘,默默拾去了滚烫泪水,然后,缓缓地坐起身来,看着眼前这简洁而干净的厢房,还有那一一相熟的场景。一张床、两扇窗,以及两鬓边垂直落下的白发,他微微一愣,面色…苍白如纸。
原来…这并不是梦!
片刻之后,他定了定神,起身下榻,穿上了有些破旧的草鞋,刚要走出房门。
可前面仿佛万丈深渊,令他举步维艰。
他微微一顿,默默矗立在床前,很久、很久。
最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前,一双消瘦而颤抖的手轻轻拉开了门扉。
紧接着,一道烈阳顺着门缝之间挤了进来,无情地打在他的脸上,有些发白,有些刺眼。
他微微抬首,但见青天白云,广阔无痕,已然到了响午时分。
阳光刺目,他只能微眯着眼,片刻之后,他的嘴角缓缓地浮出一抹自嘲的笑意,道:“老天,连你也在欺负我吗?”
“罢了,罢了!像我这种人本就无颜苟活于世……也罢…”
他颓废的摇了摇头,然后,一步三晃地朝外走去……
……………
新义村,地处偏僻,生山川环抱之中,离那最近的城池尚有万里之遥,基本算是与世隔绝了。
不过,就在这穷山恶水之中,村里零零散散依稀住着几十户农家,他们以农耕劳作和打猎为生。
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不算富足,但也衣食无忧,且相邻相亲,和睦爱戴。
村口处,一条幽静的小溪边。
乱石之上,一道身影席地而坐,背视而去,他衣衫陈旧,几处补丁,略显几分破败,仿似几年都不曾换洗。只是,在那陈旧破败的衣冠之下却隐隐透着几分华贵之气,仿佛天生如此。
只见其身材消瘦,有着一头白发,没有束起,披肩而下,看去十分凌乱,沧桑满怀,给人第一感,便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垂暮之人。
然而,山风过处,却无意间缕起了垂在他脸颊的丝丝白发。
竟暗藏着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孔,令人惊愕不已。
小溪,蜿蜒曲折,细水长流。
一湾溪水轻轻地荡漾出一张脸庞,虽眉清目秀,可眼神空洞而死寂,仿佛…早已失去了灵魂。
他如同一摊肉泥,随意坐在乱石之上,若不是胸前微微起伏的呼吸,旁人定会当他如死人一般。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即脚步声响起。一位中年男子站在了他的身后,暗自摇了摇头,低声道:“孩子!天色将晚,我们回家吧!”
音色温和,如慈祥的长者一般。
然而,这声音的主人却有着与其截然不同的面孔。只见来人浓眉虎眼,扎里扎煞的络腮胡如同钢针般林立在那张粗矿而朴实的脸庞之上,显得豪放不羁,一袭粗布短衣包裹着他那健壮的身体,短袖里露出了古铜色的臂膀来,在余阳之下折射出动人的光芒。
看其表,此人明显不缺乏锻炼,这倒是与他的工作有着密不可分的干系。此人名为周立,正是村里有名的力士和最强的猎手之一。
“回家……!”
少年默默抬首,眺望着前方远近相依的山脉,眼中一片迷惘。
片刻之后,他口中喃喃,道:“家?我…尚可有家?”
周立微微一怔,叹道:“若不嫌弃,这里…便是你的家,而我…便是你的亲人!”
这般温暖的话语,却令少年沉默了下去。
看着眼前这道失魂落魄的身影,周立眉头微蹙,生出恻隐之心,道:“孩子,你这般折磨自己,何时是个头呢?”
他轻声询问着这个仿佛已是问过了千百回的问题!
似乎…永远也没有答案。
眼前这满头白发的少年却是没有再说话了,他纹丝不动,没有半点转身的迹象,仿似压根就没有听见一样。
不过,对于他的这般态度,周立却是一叹了之,内心早已麻木。
他默默地注视着他,那一道白成为了他眼中唯一的色彩。片刻之后,周立一声长叹,气而不馁地道:“十年了!你每每日出坐于日落,这十年如一日,一日三餐只食其一,长久如此,恐怕你这副瘦弱的皮囊,也快油尽灯枯了!”
一声沉吟,他好似自言自语一般,接着又道:“这十年来,你如迷一般,神秘莫测。对于你的来历与种种过往,你更是片字未提。十年朝夕相对,周叔虽是一介莽夫,却又止不住大胆揣测,你定是有着不凡的身世?至于过往,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周立看着他,但见他始终无动于衷,最终长叹一声,道:“……孩子!你年纪尚轻,斗志尚存,天赋尚在,何不放下过往,活在当下,展望未来,同时…也给自己一个重生的机会呢?”
说完,周立脚步轻移,来到少年身边,偏过头来看了过去,粗矿而朴实的脸庞之除了关切再无其它杂质,目光中更是透着淡淡的焦虑,可内心深处却有一万个疑惑,不断回响在脑海深处,“他究竟历经了什么???是何等变故方能使得如此年纪的他……一夜白头!!”
小溪边,二人间,陷入了无声之中。
唯有面前的一湾溪水成了两人目光交织的终点!
溪水东流下,却依然无法净涤着各自胸中的那片荒凉……
………
初春的夕阳,如火如荼,照射在溪边的两道身体之上,有着淡淡的暖意。
少年挪了挪身子,似在刻意逃避着余晖,可天下之大,阳光普照,他却无处遁逃。
片刻之后,他微微抬首,眺望着天际残景,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来,讥讽道:“没想到,即便是老天爷你,也会有日薄西山的一幕啊!”
他话中有话,令人心生几许凄凉。
周立一怔,却不敢苟同,驳道:“此言差矣,你看,此时虽是日薄西山,可天际尽头依旧霞光万丈,只需数个时辰便又是明媚晴天!人生亦真亦幻,亦苦亦甜,亦是如此!”
少年微眯着眼,竟无从反驳,只见天际尽头的火烧云已然布满了大半个天空。而前者似乎说得不错,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必然是个明媚晴天。
只是,这所谓的亦真、亦苦、亦是来得如此突然与决绝!
令他…措手不及。
沉默了良久,少年微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十年了!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他的音色很低,低到根本无法听清。
周立微微一怔,侧脸向他看来,只见他空洞的眼瞳里似乎泛起了一丝情感波动来。而后,略显沙哑的声音自他口中缓缓传出,“整整十年了!”
这一次,周立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一声感慨,道:“是啊,白驹过隙,这一转眼就是十年!”
少年收回目光,然后低下头来,默默地看着眼前这道溪水细流,如同光阴流逝,岁月虚度一般!
而他…仿佛是在刻意等死一般。
半响之后,他突然抬起头来,向着周立淡然一笑,莫名其妙说道:“十年前,是您在此地救下了我。十年后,如今我却是这般模样,周叔…您可曾后悔过吗???”
“后悔?”周立微微一愣,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斩钉截铁道:“没有!”
这个回答似乎在少年的预料之中,只见他默默点头,处之坦然,道:“是我辜负了您!”
周立摇了摇头,心头往事涌现,渐渐忆起了那一天,于是娓娓道来,“那天,如同往日一样,天色将晚,我狩猎而归。途径此地,远远便看到这溪边躺着一道身影,一动不动。当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本以为是村里的孩童不慎掉进了水里,而后被水流冲到了岸边,连忙上前,却是发现了陌生的你。而你一息尚存,当时也不曾多想,也就抱回了家里!”
时隔多年,只要每每念及于此,周立的脸庞之上依旧有着一丝朴实和纯真的喜色。
他孑然一身,一生没有娶妻生子,故将少年当作养子一般,视如己出。
顿了顿,但见少年没有半分反应,周立收回目光,接着道:“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这转眼间,便是十年了,而当年的小屁孩,如今已是长大成人,而我,却是老了不少!”
话音一落,周立顿感失言,只见少年捋起了两鬓惨白的头发,看得愣愣出神。
不时,他的嘴角便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意来。
只听他平静地道:“周叔多虑了,您如今正值当打之年,何老之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