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手帕蘑菇和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且说百花楼内围观众人见马四已死,都议论纷纷。有说死得冤的,年纪轻轻便命丧黄泉。有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的,这是他马四作恶多端得来的报应。正是: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店老板见出了人命官司,吩咐小二立马去县衙报案。小二一路小跑来到县衙,此时鼓敲两声,正是二更时分,县衙只有两名皂吏值事。小二将百花楼内发生的命案经过详细禀明,值事皂历一一记录。因涉事案件为人命大事,值事皂历只得向知县禀明。知县卜明是江西婺源人,为官二十余载,在万安县当了五年的知县,为官清正廉明,与民无争。听皂历禀报说出了人命大案,当即把典史何清平叫来。吩咐道:辖县内的百花楼出了人命大案,请速去了解详情,调查清楚,将真犯早早缉拿归案。何清平领命,不敢有片刻耽搁。带上值事皂历,便与小二直奔百花楼而来。
到了百花楼,何清平一面吩咐皂历把马四的家属找来,一面把相关人等都叫到大厅问了话,叫同来的皂历记录如下:天和五年建申月十五日,永安县百花楼发生人命凶案。死者马四,现年三十四岁,太平县人氏。死因为尖刀插入颅脑致人死亡。经现场盘问相关人等,伤人者为三位青年男性,籍贯姓名年纪尚待进一步查明。三人来百花楼饮酒听曲,后马四闯入,因共争一女而发生打斗。凶犯三人乘车逃走。
罗唣了约一个时辰,皂历来回话说马四在此地并无亲属,只有一七旬老母,远在另一县城。何清平说道:今日天晚,暂且把尸身存放于义庄。明日一早,把他母亲接来认尸,皂历领诺而去。
百花楼老板把何清平拉到一边,从袖口里拿出两锭白银,塞到何清平手里。说道:老何,今日百花楼发生命案,虽说客人打斗身死与小店无关,但毕竟是发生在本店中,你我相识多年,凡事能看顾则看顾则个。
何清平将银子收入袖内,拱手道:你我也算故交,此事不足挂齿。
看看已到三更时分,众公人忙乱了一回,各自散讫。
且说与马四一同来饮酒之人中有一人,名叫童青,平时与马四相交甚好。见马四暴毙,忙赶到千户府通报于蔡掌柜知晓。蔡珂闻言大惊,以手抚额曰:吾痛失一臂。
童青道:还望老爷帮马四做主。
蔡珂说道:马四跟随我多年,帮我做了不少事。我视其为股肱。明日我便修书一封,给卜明一点压力,让他早日把凶手缉拿归案。
一宿晚景不提。次日一早,卜明升堂理事。但见衙堂内:明刀晃晃,剑戟森森,刀枪剑戟列兰锜。衙役威威,知县严严,衙役知县立威严。案头上,“清正廉明”匾额醒人耳目。照壁上,“犭贪兽食日”油彩动魄惊心。衙堂大门上书一门联: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
只见卜明坐于案前,惊堂木一拍,东西两排衙役杵动杀威棒,口内高呼“威武”。
何清平上前一步,立于案前禀道:昨晚百花楼发生人命案,致一人身死,三名嫌犯在逃。此是昨晚现场走访的实录,请长官过目。说完,从袖口掏出记录簿,递与卜明。
卜明接过簿子,观看完毕,对何清平说道:死者马四可是前几日女娲庙那老和尚状告的那个马四?
何清平回道:正是此人。
卜明拈须唏嘘道:多日缉拿不得,不成想今日竟“主动”归案,可见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杀死马四那三名嫌犯可曾捉得?
何清平道:三名嫌犯尚在逃匿,不知所踪。
卜明道:想我卜明主政万安五载有余,政通人和,民风淳厚。郎朗乾坤之下竟有如此恶劣的暴凶行径,令人发指。着何清平选派人手,限你三日内将凶手缉拿归案。
何清平领诺,点拨起几名捕快而去。此时一名衙役自外而来,报道:已将马四的母亲接了过来。
只见一个身着粗布麻衣,头发灰白,年逾五询的老妇人颤巍巍从大门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倒身下拜道:望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
卜明见状,走下堂来,搀扶起妇人道:快快请起,你儿子的事本官深表痛心,我已着人遣拿凶手。
老妇以手揾泪道:我只有马四这么一个儿子,前两天他回家吃饭,我还张罗着要媒婆给他说门亲事。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啊,你怎么忍心就这么撒手把你娘抛闪而去啊!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旁边一众做公的听其悲鸣也哀,俱有感念,纷纷上前劝解。一人说道:人死而不能复生,死者已逝,生者节哀,老妈妈子也要爱惜身体才是。另一人附和道:人既已死,抓住凶手才是正理。老妇人只是怔怔的,哭的几次昏厥。卜明见状吩咐道:先扶老太太到义庄看看马四,再安排个驿馆给老太太休息。排军领诺,领老太太而去。
不说卜明众人在县衙审案忙乱,且说当日贾兰三人驾一辆马车,慌乱出得城门来,循大路便走,迤逦奔金陵而回。
贾兰回至贾府已是一日傍晚,王夫人李纨宝钗正如热油煎熬般等待着,见是贾兰归家。众人欢喜问道:宝二叔呢?贾兰此时也不敢以实情相告,便哭道:二叔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亏得彩云等在后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转来哭着。见宝钗也是白瞪两眼。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贾兰道:“糊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贾兰道:“我和二叔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我呢。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现叫李贵等分头的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我所以这时候才回来。”李纨又怕王夫人哭坏了,极力的劝着回房。众人都跟着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贾环躲着不敢出来。王夫人叫贾兰去了,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于是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等,连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
如此一连数日,王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贾政也向工部告假在家相陪,片刻不离。忽有门童报道:“提邢知事老爷鲁向南与绒线铺老板骆得利求见。贾政心内自忖道:我与这两位向来无往来,今日为何突然登门造访?一面吩咐门童将两人请至大厅相见,一面整衣出得厢房来。
三人相见作揖毕,分宾主而坐。鲁向南唤过从人,从人拿出一个礼盒双手递与贾政,贾政接过。鲁向南道:向日不曾拜访,今日上门叨扰,些小微物表礼,恕罪恕罪。贾政道:鲁知事言重,有事但讲无妨。鲁向南便把贾兰等三人在京城所做之事一一道明。鲁向南道:前日,万安县典史何清平已经访查明白,知道是三小儿做下的这等事。万安县已向应天府上报海捕文书,要求地方协助抓捕三人。昨日文书已到应天府部,应天府部将文书又转至县衙,要县里配合拿人。鲁向南又转身对着骆老板,向贾政引荐道:这位便是骆时飞的父亲,骆德明。
贾政闻言大惊。只见骆德明起身致意,说道:想我骆家三代单传,如今小儿竟犯下这等人命官司,我虽有万贯家财,却不知这钱该往哪儿使,如今如何是好?
鲁向南看向贾政道:贾府世代公侯,又是皇亲国戚,这事还得仰仗存周周旋。
贾政此时也是心如乱麻,说道:这都是小子们自己的孽障,牢狱也好,词讼也罢,随他们去吧。
骆德明与鲁向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鲁向南道:虽说小儿有错,但错不全在小儿。此事也是因马四醉酒挑事在先,也是马四先动的手,三小儿迫于无奈才出手相斗,致人身死,还望存周想想办法才是。
骆德明顺势说道:只要贾大人肯出面疏通关系解决此事,花费再多钱我也愿意。
贾政起身,在大厅内来回踱步。心想,宝玉刚丢,贱内又伤心欲死。若贾兰再添个人命官司,我有何面目见先人于地下?
贾政向两人说道:向南兄说的不无道理,对方过错在先,岂能全赖小儿。如今这永安县知县卜明曾是工部郎中,与我曾是同僚,相处甚厚。因刚正不阿,恃才忤上,除任永安县知县。我与他修书一封,看他是否能看在同僚之面,网开一面。德明兄你这边准备好一千两白银,用瓷瓮装好封口,明日送我府上来。向南兄跟县衙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暂缓拿人,若万安县那边催促,则以“嫌犯在逃,正在缉拿”回复。
骆德明与鲁向南连声应好。此时正值晌午饭时,贾政叫来下人,准备酒菜。骆德明与鲁向南忙推辞说道:家中尚有冗事,待此事过后,再来一聚。贾政也不便强留,两人告辞归去。
贾政仍走入王夫人房中,为免王夫人平添忧心,只说是公务上的一些小事。用过午饭,贾政便来到书房中,写下书道:
政顿首百拜卜知县契兄足下:伏自京师,暌违数载,寒暄屡隔,积有岁月,仰德之私,铭刻如也。忆昔同僚之情甚厚,叹今天各一方无涯。今有一事相求,容禀:愚孙贾兰,赴京赶考。未传蟾宫折桂之信,先闻牢狱词讼之音。与同乡鲁平,骆时飞店内饮酒。地痞马四上门闹事,与之争斗,致其身死,如今贵治县发文缉拿。望契兄念往日同僚之情,万事周全一二,一慰宁荣二公在天之灵,二慰贤德娘娘平生之望。随书附银一千两,乞笑纳。造次干渎,不胜惭愧!伏乞台照,不宣。贾政再拜,八月十五日书。
第二日一早,骆德明便差人将一千两白银送至贾府。贾政叫过下人,将白银打包妥帖装入马车内。把昨日所写之信与十两银子的盘缠交于赖大,嘱咐如此如此。贾政道:此去京城两千余里,快则一个礼拜,慢则半个月,你要加倍用心,快去快回。事办成后,必有重赏。赖大道:主子的事敢不尽心尽力?哪里敢求赏赐,但做好便是了。说完,驾车而去。
贾政送别赖大,踱步来到贾兰的住处稻香村。贾兰正在吃早饭,见贾政到来,忙起身迎接。贾政让贾兰再拿来一副碗筷,说道:咱爷俩今天一起吃个早饭。贾兰忙去拿了碗筷来,给碗里舀了一碗白米粥,添了几样下粥小菜,端端正正放在贾政面前。说道:母亲正在河边洗衣服,我去请她回来。贾政道:不用了,今儿咱爷俩谈谈。你去拿个戒尺来。贾兰听说要拿戒尺,顿感事情不妙,但又不得不依,只得从房间内取出戒尺,交予贾政,侍立一旁。贾政手持戒尺,走到贾兰身边,狠狠朝贾兰屁股上盖了两个大板。贾兰吃疼,哭着跳了起来跑开了,口内喊道:饭吃的好好地,打我作甚?
贾政见贾兰跑开,拿着戒尺赶着贾兰还要打,贾兰绕着桌子在前面跑,贾政拿着戒尺在后面追。毕竟上了年纪,没跑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贾政弓着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说道:你个兔崽子,你在京城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干的好事我都已知道!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完,继续追着贾兰。
贾兰听到贾政说起京城的事,知道事已败露。也不跑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道:马四的死实不干我的事,他是与鲁平打斗,自己不小心跌倒在刀子上。这事要怪,就怪马四与鲁平,与我无关。
贾政跑的累了,瘫坐在椅子上,怒道:现在这时候还分你我他。他鲁平要是主犯,你就是从犯。拉到官府,也得问罪。
贾兰闻听此言,也吓得不轻。双膝跪地挪到贾政旁,一头磕在地上,说道:祖父救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贾政见他这副模样,心软了下来,把戒尺丢在地上,竟呜呜得哭了起来。想起贾兰幼年丧父,最近家中又平添许多变故,宝玉走丢,贾母也驾鹤西去,怎能让人不伤心?贾政让贾兰站起来坐在自己旁边,然后缓缓说道:想我贾家世代公卿,如今却日渐萧条,目今这些子孙里面,都养尊处优惯了的,也就你还吃苦耐劳,颇有当年你曾祖父的遗风,贾家的振兴指望着你哩。
贾兰见贾政说得这么语重心长,忙回道:兰儿知错了,以后定以学业为重,竭心尽力,以振兴贾府为己任。
贾政道:京城那边我已与万安县知县去了书信,半月之间便有回音。这半个月你哪儿也别去,只准在贾府内活动。若是被我发现你偷溜出去,我打断你的腿。
贾兰道:再也不敢了。两爷孙说了一回话,吃过早饭,贾政依然上部里画卯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