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乃问:“谌既如此卓绝,齐氏何故弃骐骥不乘,而遑遑更索驽骀?”
临答道:“谌性谨恪,为人刚正,不好逢迎。尝代行冀州总管事,镇河北邺城。魏地富饶,往者多因贿败,而谌用事,独以廉闻。初齐相冀显欲以女妻其子,结成姻亲,引之为援,谌固辞。显乃向田越诬白其谤讪国政,越怒,收谌系狱,有御史大夫章循及谌故旧求情方得全命。后削爵,左迁为长广守。”
“以姜谌之能,外可统军为主拓土开疆,内领州地尚作掌上观,今赋闲边郡,受制于庸人,实是屈才。”
“之后河南苏谨亦向齐主求之为佐,使督军三川守伊阙关。而谌悉知谨心如豺狐,不愿与之为伍,亦上表辞之。”
秦王感叹道:“姜佑雅之才胜出鲜于庸甚多,犹如皓月之比萤火。若能得之为陛下所用,可胜雄兵数万矣!”
随行影卫校尉萧凭道:“姜谌既是骥服盐车、明珠蒙尘,必生怀才不遇之心。若能得遇圣主,晓以大义,岂能不倾心相投?”
林临亦道:“萧兄所言甚有道理。所谓‘风从虎,云从龙’,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譬如伊尹辅商汤,太公佐文王,世间诸物本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况乎于人?今陛上乃当世尧舜,胸怀大志,求贤若渴,天下能人志士莫不属意。”
秦王以为然,道:“此事日后若有机缘,可再做计较,今暂且搁置。令轻骑营校尉任微自今起率部每日严密巡视驻地周围,提防敌军偷袭,尤以右寨为重。”
又过数日,莒县城内临济王行居。
田楼正疾言厉色,呵斥众人道:“孤领大军至此,将过数月而未有丝毫进展,岂不被朝中众人耻笑,尔等有何退敌之策速速献上,必有重赏!”
堂中诸人皆垂头不言。良久,一将答道:“中坚将军有令,称梁军士气尚盛,将校果敢,主帅善谋,不宜妄动。”
“岂非我青州数万赳赳男儿,会惧怕吴楚泛舟蹈江之徒?孤看是姜谌畏敌,故作托辞。”
一属官附耳道:“殿下此番出征,乃是要建功扬威,为行非常事。听闻广固城中已有御史参奏,称殿下劳师动众,竟未获寸功,不堪重任。臣以为若再如此僵持,大家亦会以为殿下诚如朝中所言,届时国内奸邪亦会具表攻讦,岂非耽误大计?”
楼被一语点醒,以为有理,道:“幸君所言,谌几误我!传孤军令,着姜谌明日即率其部袭取敌军昂山处营寨,违令依军法论处。”
谌既得军令,知是无可推脱,只能整饬兵马,准备夜袭敌营。随行姜凝,修之子也,道:“昂山驻有梁军大部,约有二三万众,皆是百战之卒;更有冉泰、文迅,勇猛之士;杨綦、言岸,多谋之帅。今临济王令我等袭取昂山,却只准领长广本部兵马前去,岂非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谌道:“我本意坚壁清野,训兵秣马,比及梁军锐气殆尽,粮草不济时再骤然出击,定能建功。而现下殿下军令紧急,不容我等推诿。”
“如此,阿父计将安出?”
“吾儿可知临济王为何急欲交战?”
“恕凝愚钝,不知也。”
“大家迟暮,而储位空悬,诸皇子之中,今独临济王获受荣宠,亦有辅政之实,而意欲入主东宫却苦于军中无甚恩信,故大家廷议南征时,正中其怀。鲜于庸本是临济党羽,伐梁一事,庸极力促成,定暗中受之指使。临济王本意,应是待鲜于庸大胜得归,可借机窃取其功,增添军中威名,助其成事耳。”
姜凝醒悟,道:“然而未料庸大败,所谋不成,今旷日持久徒劳无功,便急需胜绩以稳大家之心,封堵朝中诸臣悠悠之口?”
“正如我儿所言,因此我等袭营,无需大获全胜,稍有斩获,便算一功。”
“阿父果然明见,不知具体如何施行?”
“吾已探得梁军于昂山立有三寨。中军由秦王坐镇,麾下多精兵悍将,又有登阵、南骑二营护其周围,我部实非对手;左寨由黎屏军都督尉迟佑、护军张霍领虎贲、轻骑二营,数量虽少,寨址却临近竹溪与松岗,地势不利我军进退;由此观之,只有右寨可选。”
“可右寨主将言岸乃是南朝宿将,恐早有防范。”
“岸虽久经战场,深谙韬略,但其部多为江南水军,陆上作战,定不如在舟船上得力,且其千里而来,定已疲惫,有利于我军攻袭,此正是杨綦加严右寨周边巡防之故。我部只需快骑纵掠,烧其营帐粮草,挫其锐气即可。”
凝大喜:“儿这便去准备。”
当日夜二更时,谌领数百骑出,人衔枚,马勒口,潜至梁军右寨下,拔开鹿角,大喊一声,杀入营中,却只见营地空旷,但积枯木草堆等引燃之物,谌知是不妙,惊呼:“速速撤还!”便拨转马头欲走,而此时营后齐射火箭,引燃草木,两翼又有汉军杀出。谌为左右护出辕门,后路已为截断,只得引残骑奔山林深处而去。
待到天明,梁军尽围谌部。秦王谓左右道:“长广姜佑雅,乃当世英杰,吾早有意使其归附,为圣上效命,不知何人愿前往说降?”
“若王兄不嫌斯年幼寡学,愿前往一试。”郑国公杨斯此番随军北上,乃自荐道。斯,梁太祖景武帝庶子也。
“想来阿斯已有说辞。汝虽年幼,亦出于皇裔宗室,身份尊贵,为使劝降,确是合适之选。我着孟灌、淳于览二人与你同行,以免不测。”
“斯一人即可。吾料姜谌乃君子,定不会加害于一孩童,且若有人相随,谌则以为我等对其尚有戒备,并非真心劝降,恐适得其反。”
秦王思索片刻后,道:“阿斯所言有理。”便许斯一人前往,而密令劲弩营据高处防范,以保无虞。
昂山上,齐军哨卫向姜谌通报:“山下梁军阵中走出一人,欲拜谒将军。”
谌对曰:“许其通行。”
待谌见到来者年岁这般幼弱,暗自惊讶,故作傲睨自若状,问道:“不知来者何人也?”
斯则谦逊恭谨,见礼答道:“荆州襄阳小子杨斯,见过将军。”
“原是景武之后,不知此行有何见教?”谌心中早知其来意,却想一探如此小儿能作何说辞。
“特来留存将军及所部家小性命耳。”
“此言何意?”
“今将军袭营不成反遭大败,人困马乏,坐守孤山,留存不足百骑,粮草难就半日,而山下有我雄师万人,岂能得生?”
“若以你为质,杨綦定能放我等回营。”
杨斯面无惧色,反笑道:“即使将军能脱困于此,日后众人口口相传姜谌兵败,竟要挟一孩童方能得生,岂非有辱声名?且某敢断言,将军回城后亦难逃一死。”
“何出此言?”
“将军受困于此多时,也不见齐军一兵一卒前来相援,可见田楼之意,乃欲任凭尔等消亡也。假使君得生而归,楼亦不能轻饶将军也。”
“我与临济王并无私怨,出师前也未曾立军令状,仅因小败尚不能治我死罪。”
“将军之言谬矣。君初划策坚守不出,诸部从之,士卒只知军中有姜中坚而不知主帅临济王,此乃臣属取祸之道也。今田楼强令你出击,遭逢溃败,一切与君预言不差,反使楼蒙羞,威信尽扫,岂能不恨?将军与田楼共事日久,必熟知其是否有容人之量。”
姜谌暗下以为有理,忐忑而不敢表露。谌素知田楼心胸狭隘,己早为所惮,今即使设法回城,临济王亦将趁机加罪,心中不免凄然,而仍道:“为将者,奉帅令出战,失利定罪亦是常理之事。若真论罪当死,又岂能畏惧惩戒而规避?”
“将军此言又误矣。斯虽年少,而窃以为世间惟有草莽方才趋死,义士却能求生。将军具济世之才,怀辅国之志,然功业未成却中途赴死,埋骨孤山,岂不惜哉?日后青史记名,终以兵败穷困而亡,也非善终。将军生平,斯略有所闻:出身闾左,世辈佃农,承教名师,才堪管乐。而囿于寒微,虽有孝廉之名,却无晋身之资。后值田氏兴兵,章循下齐南,将军方遇伯乐,从此驰骋中州,饮马河、漳,战功煊赫,声名震耳。可世事难料,田氏既定都广固,宠近奸宄,疏远贤良。章公赤诚,元从之功,敕夺权降职;韩君高洁,首倡归附,诏去爵系狱。再如使君,献计下滑台,勤王定鄄城,复转战河北,威服拓跋,何其功勋!却为宵小憎恶,受贬边郡。斯常替将军悲戚。”
谌喟然长叹:“某长于寒门,勤勉治学,适逢乱世,踌躇满志欲投效明主,匡扶天下,而年将不惑却仍未立寸名,终日赋闲海滨荒城,今竟也穷途末路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