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易逝,转眼便到端阳佳节。
扬州建康城内。内垣映青,池鱼浮望。菖蒲迁缕,香艾酒酣。焚药迎风扑面来,飘絮和雨逐人去。细眉展广袖,珠帘舒烟帐。箜篌玉笛声动,宝马香车衢通。人流行歌攘攘,妙语笑谈盈盈。佼人千金连袂舞,少郎子甫唱新诗。
繁华街巷之间,来往人物之中,有一少年,身长七尺六寸,形容昳丽,行止潇洒,双目俊秀,风仪清举,且鬓发浓致,长眉如画,章姿特成,天质自然。头戴漆皮束髻小冠,身着对鸟对兽纹绛色绫罗大袖衫,下有宽幅绣云纹裤,褒衣博带,华服秀缎,革带玉饰,旁人掠视便能知其出身显赫。
少年神情欢愉,周顾左右,穿梭人群。正值闲逛兴起之时,左右止住,附耳谓少年道:“殿下,顾侍中约定雅集时辰将至,当进宫与长公主、郡主会合,一同赴会。”秦王乃进宫,觐见梁帝及太后毕,便使侍者安排二位长公主及文昭郡主车辇,自驾马于前,骁卫四营校尉后随。
正一品长公主仪卫先行。新安、永嘉二人同乘一车,象辂,青油纁,朱里通幰,朱丝络网。有清道六人三重,皆穿朱衣革带,头戴武弁;次幰弩一,青衣十二,车辐十二,分左右夹车而行;至于次戟、绛引幡、行厢、夹槊等,则或减或免。而仍有诞马八,驭者服如夹槊。又有朱漆团扇四,曲盖二,执者皆绛綦袄、帽。再次僚佐,本服陪从。次左麾、右幢各一。最后大角、鼓吹。
随后是从一品敕封郡主仪卫。文昭单乘一车,亦象辂,青油纁,朱里青通幰,饰朱丝络网。规制与正一品相同而数稍减,有清道四人二重,幰弩一骑,青衣十人,车辐十人,朱漆团扇四,曲盖二,僚佐本服陪从,麾、幢、大角、铙吹亦备。
建康城中居民平日少见皇室出行,皆聚集相见,端阳时节本就行旅众多,如此一来竟几塞商市街道。新安长公主见状,道:“阿岚且看,四兄出行竟引得百姓围观,盛况如此。”
永嘉长公主大病初愈,面容少色,言语温软,答道:“四兄向来谦恭慎行,深居简出,恪守臣子本分,朝堂闲时聚会,鲜有参与,此番若非母后强令,四兄断不会赴约。”
“非也,四兄也是念及阿岚身体转好,时下仲夏节气,气和清朗,相约陪同出游,或有益汝调养。舒绍平日只钟意典籍,也应多加走动,不然性情恐愈加孤僻。”
“栖岚便感念兄姊关怀。”
将抵,左右乃先献上珠帘白纱帷帽,三人安戴完毕静候。
比及秦王一行抵达,毓园已聚多人。主翁门下侍中顾屏居中,会中书令孟懿与尚书令吴任为首,领余下文官武佐,出门相迎。见礼毕,屏道:“屈尊四位殿下车马劳顿,前来草舍敝园赴宴,臣下倍感荣幸,可知今日之会,必将流芳后世。”
秦王答道:“顾公亲邀见招,更有建宁郡夫人入宫相请,某等岂能推却盛情,自当趋赴。今日既是同僚雅集,则无须过多缛节,但论交谊,吟咏诗文,畅叙幽情。”
入毓园,但见清泉茂树,野果翠竹,药草蔽翳,群红正开。园中因引毓泉之水注入,故名。顾屏为人,虽是朝中要员,而甚喜诗文,常追思先贤古雅,好结交吴中骚客名士。休朝时辄昼夜游宴园中,屡更其坐,或登高临水,或列坐水滨,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便罚酒三斗,或时琴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宴席设于园中怡然亭,此亭流水环绕,芳菲照面,兼有飞阁雕榭,焚香奏乐。众人或凭栏,或倚几,坐毕,即上声色,演舞蹈。
众人依次序、分男女席落座。秦王窥见厅间长孙纯径自饮食,神色闪烁,坐立不安,密谓林临道:“吾闻汝南王世子入京以来,除每日进出尚书省,便居家不出,行止低调,今竟也前来赴会?”
临附耳答曰:“臣听闻顾侍中尝多次遣演相邀,并致书劝道:世子初来京中,人事不经,适逢佳节,当更思淮北亲眷。屏虽在高位,但素慕尊君为人,又喜结交后进俊杰,故特使犬子相约,望勿负盛情。”
秦王饮而道:“顾府平日已是门庭若市,座无隙地,侍中之志犹不得满乎?”复见纯席后之长孙邕,整衣危坐,目不苟视,异之,又问临道:“长孙纯身后那人,谁也?”答曰:“长孙谅四子邕,随纯入京。答曰:“长孙邕?既是谅之子,取名何以异于纯等?”“此事说来话长,殿下容臣会后再详禀。”秦王点头允诺。
酒过半酣,屏乃离席,左执麈尾扇,右执桂樽,道:“酒极则乱,乐极生悲。《诗》云:‘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殽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今日此会,幸有秦王莅临,与二位长公主及文昭郡主亲至,更得朝野才俊新秀青睐,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现已行酒数轮,舞乐可暂歇。敝府中有一歌伶,名唤斛月,善演乐,又善《明君》舞,今朝盛会,当使之歌曲献舞侑酒,以助雅兴。”
乃着左右唤之,少顷,教放下帘栊,笙簧缭绕,二青衣簇拥一女子由屏后转出,体态婀娜,姿色天然,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迷京都。席间男子见之,皆停杯神往。斛月施礼,先做《梁州》舞,莲步生花画中人,惊鸿折柳掌中身,垂袖袭面吹梦暖,画阁映日凝香沉。又唱《白雪》歌,绛唇未启声先闻,一点樱桃讴沉沉,丁香舌吐飞絮令,仲夏却作早寒春。
歌舞既罢,屏道:“‘饮酒孔嘉,维其令仪。’凡此饮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监,或佐之史。今日虽为文士之会,交错欢饮,而我等尚在朝廷受职,有公事伴身,不能醉酒失仪,便令斛月为监,勿令诸位以大醉为耻。”
斛月乃为行酒令。
宴间,兵部尚书陆忖谓长孙纯道:“世子入京已逾月余,距家遥遥,今日佳节,可曾思念?”
纯答曰:“劳陆公垂询,纯在京中,虽无相识旧人,左右幸存有一二自汝南而来相伴之人,故不思家。”
“某与汝南王有同伍之谊,先帝时征北,吾二人同为先锋,共事欢洽。不知令尊在淮北,闲时可有言及此往事?”
“阿父征战半生,近来年岁日高,精力难免困乏,因而常追忆昔日风华,陆公光采,令吾辈神往。”
“汝南王与吾年岁相近,何以就精力困乏?”
“陆公老当益壮,精神矍铄,家父不及也。父亲在平舆,事务繁忙,多理至深夜,又多梦,难以入眠,故而形容渐憔悴萎靡,纯等身为人子,亦甚牵念。”
“若真如此,陛下月前迁汝南王为豫州牧当真是体恤臣属。令尊既身体欠佳,戎事倥偬,则不便再掌,安享余生岂非美事?”
纯愕然,不知如何相对。
屏忙道:“上党公与汝南王同伍之谊,廷臣楷模。只道今日为吟诗作赋之雅集,陆公欲知旧友近况,可稍待会后约世子再细问。此席间既有诸多国中翘楚,京师絮才,此番良时美景,何不即兴赋诗,以助情致?屏已置记书三员,凡诸位今日所作诗词歌赋,皆会详载,再装订成册,以便流传。”
言罢,席间青年才俊交耳议论,多欲在宴间博取名声,以作晋身之资。亭中屏风帷幔另侧,则是女宾之座,闻侍中之言,亦窃窃私语,一时氛围热烈。
新安长公主先谓文昭郡主道:“文昭妹以为今日何人诗篇或能一举夺魁?”
“吾久居深宫,不知当今京中俊秀首推何人。”
“听闻建康朝臣与三吴世家择婿,多借佳节雅集或科举放榜之机,故男子怀有功名而未婚者,皆因之觅得良人。不知今日席间众儿郎,谁能得此间小娘子垂青。”
永嘉长公主乃道:“栖岚以为雅集或花榜择婿,多恃文名耳,如今时局动荡,国乱岁凶,当更察真才实干,若只知舞文弄墨,望白署空,无非是放浪形骸之徒,沽名钓誉之辈耳,无功于社稷黎民。”
汶和、舒绍以为然,而初次闻得栖岚此言,不免惊讶,道:“吾道永嘉妹恬静,当爱慕雅士文人,不曾知心胸胜似男儿!”
“吾非有意轻视诘难文士,如父皇、皇叔或兄长诸人,皆熟通诗书,若属意文赋,定会名篇等身,却能实务勤勉,为万民先,此方男儿正途。遣词造句,吟花弄月,聊寄闲情耳。”
永嘉此言不假,南梁皇室杨氏,数代以来皆以诗书传家,其众先祖在前朝时,多位出任太傅等勋位高官,执禀教化,后辈受家风陶冶,亦有文名。当今梁帝为公爵世子时,景武便延聘名师初教四书,即能通解大义;再传五经,转而能诵,可谓奇才。
屏乃令人引流水于亭中沟涧,通渠蜿蜒,遍经回廊。斛月斟酒数杯,分置于木碟之上,以备放于水中。屏道:“古有曲水流觞,我等今即算附庸风雅,亦效仿之。今酒盏于何人面前止住,应先饮尽杯中之酒,若为男子,可作诗属文,不限格式;若是女子,诗文之外,亦可歌舞一曲,或演奏声乐,亦不受拘束。不能者则需再罚饮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