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为敌对国,但在外交方面,开梁还是保持了大国的礼仪。他们以隆重的仪式欢迎了使团的到来。
王都的人们都对传闻中乌木圣女的样貌感到好奇,于是当天纷沓而至拥到仪典周围,想一睹芳容。
远远的,只见队伍最前方有一道银白的倩影。
待使团队伍走近,众人才得见其真容。
新九夷的使者们都穿着他们国家特色的白色轻裳,戴着银制饰品,看起来既飘逸又秀丽。
但除了最前面的乌木圣女,队伍里的其他人都蜡黄蜡黄的,一排排的像鼓干的树皮,也因此将清瘦的乌木圣女反衬的白皙莹润。
圣女的衣装较之他人更华丽更挺拔,脚踩锦靴走来的步伐自信又曼丽。视线上看,她头戴着一顶做工精巧花纹繁复的银冠。这银冠前端比其他的头冠要向下多出一段薄片,基本上挡住了乌木的眼睛,下面坠了一排小小的银饰,中间的一两片搭在了她高挺的鼻子上。
人群中一人抬手围住嘴靠近身旁的人道:“诶,你说这圣女戴着那玩意儿还能看得见路吗?”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传说这乌木圣女啊出生普通人家,但她有一奇便是虽先天眼盲却能视物。新九夷的祭祀们都觉得她有灵性,她这才成为圣女的。”
“原来如此。”
为了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开梁这边特意安排了如今陛下身边的红人谢安来做迎接人。
仪式如常进行,乌木示意下属将新九夷的礼品献上,谢安则让人接过并表达谢意。之后双方又寒暄说了些官面子话。
除了乌木走近谢安与他并排时系在腰间的玉环突然断裂掉在地上,谢安帮她捡起来外,这场仪典再没有发生其他计划外之事。以至于此后谢安很快再次埋头扎进公务堆,已经忘了王都有新九夷使者团这件事。
直到有一天,乌木特意来到监道院找他,谢安才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位传说中有灵性的女子。
正巧也是在那一天,监道院自成立以来第一次遭遇了刺客。
前线再度传来捷报,萧衍命人抄送了一份给与谢安。堂内只有谢安一人,他坐在自己的堂座上,捏着那张薄薄的纸页发呆。
那刺客就是在这个时候偷袭进来的。
谢安连抬头看他们一眼都未曾,只是将手中的晋定定往地上一放,恐怖的真气威压瞬间而至。几个刺客的膝盖没有缓冲的直撞向地面,身上好似负有千斤,这力量都往下沉让膝盖仿佛碎裂剧痛,更何谈能站起来。
“诶?呃啊!”
霍兴偶然发现了刺客的端倪,率领部众提剑冲进来,却也没想到一进来就被霸道的真气按压在地。
他紧握住剑,以此为支点竭力站起,用内力充盈为屏障,在真气的风暴中前行。
“谢执镇长!我是霍兴啊,你醒一醒!”
谢安看起来魇的很深,双目空洞似雾,简直再感知不到外界的动静一样。霍兴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知道她这样一定不好。
他嘶吼着呼喊着谢安的名字,
“谢安!谢安!啧…常怀山!”
谢安眼皮微颤,终于醒了过来,信纸在他手中燃为灰烬,他发出微不可察的叹息,“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霍兴刚安排人将刺客弄下去,便又有手下来通报乌木在外等候,堂内众人无不意外惊讶。谢安交代了余下的事由霍兴安排后才出去见她。
乌木没有带使团其他人,眼睛上还缠着纱布,谢安对她自己一个人这样都能找来监道院这件事感到佩服。
“圣女找谢某有什么事吗?”
“谢执镇,我想请你帮个忙。”听见自己等的人来,乌木终于笑起来。
“你说。”
乌木将一直紧紧握住的手帕打开,呈出断裂成两半的玉环,“我在王都人生地不熟,谢执镇能否帮我找一个技艺高超的玉匠将它修复?”
谢安倾了倾头细细打量那上好玉质的玉环块,“其实这件事你可以随便找一个人去做的。”
“谢执镇此言差矣。这玉环自我幼时便陪伴着我,那日与你照面时却突然断了,这不就说明它应与你有缘。
既然与你有缘,我自然希望由你帮忙修复它。再者说,这也是我的贴身之物,我不想经由太多人知道。”
“好吧,”谢安将手帕收下揣进怀里,“那谢某就代劳了。”
“谢执镇,”乌木仰头殷切地望着谢安,“我来这里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自在的散过步,你能陪我在这附近走走吗?”
谢安没有思考太久,答道:“这是在下的荣幸。”
春花开遍,王都内繁花似锦。一对相貌非凡的年轻男女共同走在河道旁,自然是会引人注目的。再加上他们身份特殊,人们爱指点鸳鸯的心一起,流言甚嚣尘上。当然,这是今天之后的事了。
“圣女在开梁待的时间也不短了,觉得开梁怎么样?”
“人杰地灵,所以才能够养育出像谢执镇和陛下这样好看又聪明的人。”
“陛下当得起圣女的夸赞,在下可担不起。”
“我说的是实话。你觉得是盛赞是因为你们开梁人都认为聪慧的先决条件是天分,其实啊,一个人要聪慧,先决条件是脱离饥饿才对。”
“你们开梁国土辽阔、土壤肥沃,你肯定没有挨过饿。所以不知道在食不果腹,营养不足的情况下,再聪明再有智慧的人也没办法顺畅地使用脑袋。”
谢安偏头笑笑,“看圣女在王都这段时间过得愉快,我们都以为圣女并不在乎新九夷情况的。毕竟新九夷和东夷的文俗同出一脉,就算…回不去新九夷,圣女的身份,东夷也会认的。”
乌木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呼噜转,“谢执镇说话真是直接啊。”
“我以为这在圣女的意料之内。”
“也对,谢执镇生在开梁这个强大的国家,家世优越,年轻有为,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乌木说话的语气其实并不能算冲,只是她身上有股矜傲的“就算我眼盲你也欺负不了我”的气质太突出,便导致这些话听在他人耳里是有阴阳怪气的嫌疑。
乌木显然也知道自己存在的这个问题,便笑了笑缓和气氛,转移了话题,“你们只知道我是圣女,但你们对我们的教派和教义应该都不清楚吧?”
“这倒是。”
“那我这个圣女的职责你肯定也不知道咯。”
“虽然我现在不知道,但是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乌木点了点头,仿佛在表达“那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吧”,模样像只小鸟,灵巧可爱。
“我记得成为圣女时我年纪还很小,那个时候突然拥有了吃不完的好吃的和穿不完的漂亮衣服简直觉得是天降的恩赐。祭司们告诉我,让我做圣女是为了让我找到传说中神灵的使者。
为了不让突然拥有的富足变成空中楼阁,那时候我把这当成天大的事情,生怕他们放弃我。”
“所以现在就不一样了?”
乌木觉得这事说来既嘲讽又有趣味,于是笑着摇了摇头,“是有一些不一样吧。
我们的信众都相信,我们是神灵选中的子民。在过去,无时无刻都有人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新九夷的人们都相信作为圣女的我总有一天一定能够找到这位使者,得到神灵的旨意和帮助,为世界带来新生。
我找了祂太久了,久到我自己都已经觉得寻找祂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但你还是没有找到祂。”
“不,”乌木否定道:“我,我可能还没有找到祂,但是我已经感受到祂了。我感受到了祂的痛苦。”
“痛苦…为什么?”
“因为祂不愿意放弃世上的任何一个生灵。就比如祂是开梁人,祂的心脏却也在为新九夷战败的枯骨而流血疼痛,比如祂当世为人,却又不放弃为自然生命而抗争。
但世间之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长,总会有一方会受到侵害。祂无法对任何牺牲置之不理,这就是祂痛苦的根源。”
两人向前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说话,过了很久,乌木才继续道:“谢执镇你知道吗,我最近总在想,祂为世人而生,可世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是为祂而生的。
你说,祂会不会因此对我格外仁慈怜惜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