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东山老城区。
这座繁华城市中不多的一片净土。
白漆墙,青叶瓦,梧桐树下的棋盘墩墩,树叶间还泛着一股丝丝凉意的飒飒微风。
一座座古色古香的房屋屹立在这,其中夹杂着绿意斑驳,到处都泛着民国剧里的悠久风味。
在一条青石板铺垫穿梭在各座古屋之间的小道上,有青翠的枝丫从石缝中钻出,和一角的碧绿青苔相依相存,路边小沟里流淌的清溪诉说着不久前应该有一场春雨来过。
“喀拉拉…”
正是清晨,一阵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幽静的小巷中忽然响起,不算刺耳,但也扰乱了些许宁静。
或许是周围的环境太过安静,也可能是觉得滚轮声打扰了这片祥和的净土。
没走几步,不算太大的黑色男士行李箱就被高大的身影提在了手中,幽静也随之重回小巷,只能听到微微的皮鞋轻踏声,行向远方。
脚步不曾停歇,一直在周围古朴房屋间的小道上穿行着,大约十来分钟后,直到来到一座被青苔和爬山虎布满外墙的庭院大门前。
有人才停下步子,放下了手中的黑色行李箱,望着身前台阶上那两扇老旧的木门和门上那已有斑驳锈迹的大锁,陷入久久沉思。
…
“我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才在门前响起,其中情绪仿若游子归来,又有些其他说不出的意味涌动。
若欣喜,若悲凉,若平静…
嘴角微翘,莫名的笑了笑,站在大门前的张天宝眼中倒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冬去春回,秋离春归,时间总是如梭般流逝,快的就像眨了眨眼,世界就变了。
他记得,自己上一次这般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的门楣时,是八年之前。
那时,站在这里的还只是一个不过十九的少年,但眼中却带着无尽的仇恨和绝望的痛苦,他未曾驻望太久,就毅然转身离开,踏上了一段不知归期的路…
而八年后的今天,他回来了。
而那时的少年也已然长大,眼中却没有了仇恨和痛苦,是放下了?
不,是解决了仇恨的根源,也在结局中释然…
…
“这锁锈的,应该是打不开了。”
走上两阶青石台,站在略显斑驳的大门前,张天宝摆弄了下木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忍不住笑了笑。
八年的时间,不知道中间有没有人来过,但这把锁确实是他临走前亲手锁上的那把,不过钥匙他也找不到了。
摇了摇头,张天宝也没有工具来开锁,看了眼铁锁的锁芯,他两只掌心布满老茧的大手随后抓住了锁头一侧,轻轻一扯。
“铛”的一声,那已经锈蚀的可能用钥匙都打不开的锁头便被他轻松扯开,而看张天宝那毫不费力的感觉跟仿佛这是纸糊的没啥区别。
将锈锁放在一边,张天宝神态自若的擦了擦手上的铁锈,随后便轻轻推动了眼前那对暗沉的老旧木门,它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两侧早已锈蚀的滚轴响起了“咯吱吱”的摩擦声。
听着刺耳的声音,张天宝看了眼两侧的滚轴处,暗想道要找时间修缮一下这大门了,这听着可有些难受,随后他才将目光转向慢慢打开的门内。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庭中小院,里面是一副有些破败萧条的景象,环境倒是幽静异常,毕竟八年时间都没无人居住,荒凉是正常的。
但一眼扫过,里面一些熟悉的“存在”,却让站在门口的张天宝,那看不出几分岁月痕迹的俊气脸庞露出一抹微笑。
庭院的左侧,是一座孤峰假山,八年的岁月洗礼,它早已暗沉嶙峋,青苔密布,但终究还是从前的“模样”。
假山下方是一潭依山而建的圆池,虽早已没有游鱼浮动,只剩下一汪真正的“绿池”,浮萍密布,但有肉眼可见的水蜘蛛和飞蝇幼虫在里面自成世界。
庭院的右侧,老旧的葡萄架凉亭依稀能看到些许曾经风貌,只不过没有了当年的旧人打理它们,很多枯枝断桠四处耷拉着,略显萧条,但是藤条上不少飘荡在微风中的斑驳绿芽,却又在告诉一个人,它还活着…
而在凉亭的周围,还摆放几个表面胎釉有些褪色的老花坛,里面正有枝丫四方舞动,虽不见花卉,但野草繁荣。
…
“还挺好的嘛…”
虽然地面还有枯叶败絮堆叠,墙头的藤曼仍旧纠缠不休,四周终究是一片片乱糟糟的荒凉景象,但站在门口的张天宝却很暖心的勾起了嘴角,笑容温柔。
因为对于他来说,只要还在,其实就挺好的。
收回目光,张天宝回头提起台阶下的黑色行李箱,转身看向了庭院正对大门间,那条各式圆润鹅卵石铺叠而成的小道尽头,有一座白漆青瓦也不知承受了多少风雨洗礼的二层小楼正矗立在那。
嘴角一笑,张天宝迈步走进了院中,走向了那座他想念了八年的古朴建筑,他记忆深处永远无法磨灭的岁月老屋。
庭院不长,也就十米左右,张天宝迈着小步来到屋檐下的暗红雕花木门前,这是正厅的大门,它的漆色看着还很完整,只是有些许暗沉,但上面的小锁却避免不了锈蚀。
没有什么犹豫,张天宝直接拆下了小锁,随后推开了一对大门。
“喀拉~”
不同于庭院大门,大厅房门好似和曾今没有什么变化,连开门声传到张天宝耳朵里都显得那般熟悉。
但屋内迎面而来的一股霉味和视野中的一片灰蒙,却在告诉张天宝,终究还是有些东西变了。
他就那样站着,目光沉沉的看着屋内,里面闪烁着的不知道是些什么情绪。
“呼…”
大概在门前站了五分钟有余,张天宝才叹了一口气,像是怀念,又像是回忆,迈步走进了那灰蒙蒙的世界,走过了一幕幕熟悉的地方,带起了一抹抹记忆浮沉…
走过一方熟悉的木制雕花桌椅旁,仿佛能看到很多年前,一个孩童在这方寸天地嬉戏欢闹的景象。
走过那道熟悉的后院厨房,好似还能看到一个温暖美丽的身影,曾在那里面对着屋外两人笑颜如花。
走过一间熟悉的小小书房,好像在那方安静的条桌背后,还有一道时而严肃时而又与家人笑闹的伟岸身影在那静坐阅书。
张天宝缓缓走过这方寸天地,走过这片灰朦世界,走过那“岁月如初”。
他在回忆,也在思念,却不再痛苦。
当张天宝再次回到正厅,他来到了厅堂角落的一处神龛前,上方有灰布蒙层。
沉默了些许,他缓缓伸出双手,轻轻掀开了那久违的世界。
“哗!”
灰色漫天,如烟迷尘,却掩盖不了神龛前那抹慢慢勾起的温暖微笑,和上方两道相依相偎的身影。
那是一张黑白相框,里面依偎着一对年轻的“神仙眷侣”。
而看着黑白相框里那对不羡鸳鸯不羡仙的恩爱身影,站在神龛前的张天宝嘴角的温柔也一直不曾褪去,看着一角有些蜘蛛网,他抬起右手轻轻抹去,随后覆手而立。
“我回来了。”
望着相框,他笑着开口,不过好像觉得少说了些什么,他又笑着说道:“不走了。”
空荡的屋内不会有人回话,空气都很宁静。
而张天宝说完则一直安静的看着神龛上的黑白相框里,直到很久之后,他突然退了三步,一撩身上黑色风衣衣摆,噗通跪在了神龛前的灰蒙地面上,激起烟尘四起。
随后有声铿锵,击破迷尘,回荡房中。
“爸,妈,不孝儿郎张天宝,回家了!”
“砰!”
“砰!”
“砰!”
一句短语,三个响头,张天宝却未曾起身,只是如一座大山般屹立在那,任岁月流逝,时间不语。
孤子一别八年,未尽亡亲孝道,却有夜夜思念。回首一望,早已是物是人非,而今有不孝之子回还,尽余生之孝。
这一跪,该。
只是这一跪,便是一日之光,直到夜幕垂落,神龛前也未有片语之声响起。
…
直到天色渐晚,看着逐渐昏暗的厅堂,在神龛前宛如一颗磐石的张天宝才从地上起身,地上两个圆圆的尘印仿若模子般刻出,是那样的相似,那样的一丝不苟。
从地上起身,张天宝神色如常,身体也看不出任何异状,好像跪了差不多十个小时对他并没有任何没有影响。
这时屋里已经很昏暗,不过他并没有去开灯,因为这座老屋的电路很多年前就停了,需要从新去安排人修缮才能使用。
昏暗中,张天宝来到厅堂门前,把自己的小行李箱提进了屋内,打开后里面有一些衣物等东西,夹层还有一个笔记本电脑,他翻了翻,从箱内角落摸出了一个小型的圆形手提灯。
“噔~”
轻轻一拧,清脆的开关声响起,便随着明亮却不刺眼的白色光芒,照亮了整个厅堂。
很满意手提灯的亮度,张天宝点了点头,随后扫视了一圈客厅,将手提灯放在一侧梨花桌上,然后又从行李箱中摸出几张干净的毛巾,搭在肩上,他要收拾卫生了,现在这房子可还没法住人。
但感觉到身上的衣服有些碍事,张天宝又把毛巾取下,先把身上的黑色风衣外套脱下,搭在一旁的椅子上,又扎起里面黑色衬衫的袖口,才感觉好了些。
随后提起一旁的手提灯,张天宝朝着后院厨房走去,然后在蛛网灰尘遍布的厨房碗柜里翻出一个老旧的铁盆,去到了后院地面的一个老式手摇压水泵前。
看着熟悉的水泵身影,张天宝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随后俯身开始抽水。
老旧的压水泵摇臂随着张天宝大手的每一次上下提压,都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响动,好像下一秒就会突然断裂,但只是有些生锈罢了。
张天宝很平静的重复着这一个动作,眼中却带着一抹淡淡的回忆之色。
曾经很多年前,有一个瘦小的身影,也曾这般笨拙费力的重复着这个动作,只是一会儿就累的气喘吁吁,那时总会有一道身影在一旁笑颜如花的注视着他…
“噗!噗!呲!”
随着几次水管压强变化的响动后,有夹杂着泥沙的水柱从喷口处断断续续涌出,直到最后化作一道晶莹的水流砸落在下方的水泥槽中,激起黑色水渍。
还能用,没有堵塞,是个好消息。
“哗啦啦~”
看着水流在槽中汇聚,张天宝点了点头,也没其他动作,继续手摇着压力臂,任清凉的井水冲洗着黑黝黝的水槽,然后从一角排水洞流出。
直到水槽在井水的冲洗下显露出了也不知多久不见的青釉砖色,他才停下动作,蓄起一槽清水。
洗了下手里的灰蒙铁盆,露出它本来的花纹光泽,张天宝打了盆水,随后回到了厅堂。
看着灰蒙蒙的厅堂,张天宝没说什么,只是取下肩上的毛巾,开始安静打扫…
一张椅子可能就会脏一盆水,一张桌子也不是几盆水就能擦拭干净的,所以这一夜,张天宝孤独且安静的身影就在后院和厅堂间来回奔波着,不知疲倦。
窗外依稀能见光亮的夜色在他的脚步下逐渐完全黑暗,但这幽暗的东山老城区,却渐渐能看到稀稀拉拉的烟火浮起和灯光闪烁。
而在远处,是一座灯火璀璨的繁华城市,此时也在夜色下闪动着属于它的光耀音符,美轮美奂。
…
一夜其实很快,就像清晨到夜幕,好像晃神间就过了,只能说夜晚比白日更难熬,不过在忙碌中也是那般吧。
张天宝也有着自己的生活习惯,而在他的生活习惯里对于熬夜并没有什么异样感觉,所以一夜过去,他的精神面貌看着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有些东西却变了。
一尘不染的厅堂,连带着房檐上的蛛网都消失不见,虽然没有几件家具,但整个屋内看着终究有了几分生气,这一切归功于一角的老梯子和站立在堂前的张天宝。
不过他也知道,还没结束。
看了眼打扫干净的厅堂,张天宝笑了笑,随后端着一盆清水走入了厨房,一条曾今干净的毛巾此时也变得灰暗,已经是洗不掉的色泽,但用来擦拭头遍尘土还是可以的。
小心取出碗柜里尘封多年的一摞摞瓷碗,就像当年那位倚靠在这片灶台上的身影一般温柔,张天宝用抹布轻轻擦拭着碗柜里碗柜外…
忙碌的一天其实很快就会过去,而收拾整个老屋或许也会用上不少时间,但对于手脚利索的张天宝来说。
一日一夜,够了。
当又一次日暮西垂,张天宝站在庭院的凉亭中,收拾着最后一堆枯枝落叶,整个庭院此时已是另一个模样。
没有枯叶四散,没有枝丫满地,不变的只有墙上的爬山虎依旧茂盛,假山下的鱼池依旧浮萍安静,而这些是以后的事情了。
从屋内找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张天宝用老旧的笤帚清扫着斑驳的地面,直到一切终于结束。
“呼~”
长舒了一口气,站在庭院里的张天宝肚子突然传来一阵“咕咕”的声音,他忍不住一笑。
这是肚子在提醒他,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他的胃其实称得上是铁打的,但是太久不吃东西也是会饿的。
放好打扫用的工具,张天宝来到已有生气浮动的厅堂,坐到堂前一张椅子上,旁边放着他的行李箱。
拿过行李箱,张天宝从里面找出一包抽过真空的食品袋子,撕开里面是一袋压缩牛肉干。
吃了几口只有咸味的牛肉干,张天宝去到厨房接了几口井水喝,过后他便回到厅堂,提着行李箱和昨夜照耀了一晚已经不再很明亮的手提灯去到了二楼。
二楼有四间房屋一个卫生间,张天宝全都打扫过了,他来到了面向前院的一间大屋,这是他以前睡的房间,不过现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曾今遗留下的几样东西。
一张床架、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和一把椅子,再无其他。
将手上其实没装几件东西的行李箱放在一侧衣柜里,张天宝来到窗前位置,把手提灯放在了一侧桌上,随后推开了两扇雕花木窗。
窗一打开,一股春夜的凉意就顿时从外涌进,带着沁人心脾的气息。
依着窗台,看着黑黝黝的前院,张天宝成熟俊气的脸庞上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只不过他那身影却在屋内的柔和白光下,莫名有些孤独意境。
如果这个时候他能点根烟,或许还能更添些许韵味,只可惜张天宝不抽烟。
他从小就不抽烟,长大了也没学过抽烟,也没什么奇怪原因,只因在他曾今的世界里,他最敬爱的人不抽烟,他最关爱的人不允许他抽烟,所以便没有碰过那东西。
哪怕在国外多年,身边抽烟递烟的人无数,他也没染上烟瘾,因为他不想干的事情谁也动摇不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着窗台看了许久夜色的张天宝才关上窗户,回到只有床板的床架旁,然后躺在了空荡荡的床板上和衣而睡。
而从昨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两天时间,但其实张天宝并非已经两天没有休息过了,准确的说,他已经有三四天没有睡过觉了。
因为从大洋彼岸回到这个城市之前,他在另一个国家也是一天一夜彻夜未眠。
而现在,他可以睡个好觉了。
因为,他终于…“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