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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鸟高飞尽。

松月书院坐落于常年彩云萦绕的白帝山,始于春秋,盛于战国,毁于秦,修于楚,已经近千年历史。

建兴七年,白帝城城主公孙黍联袂奉节县县令许友谅集资重修松月书院,设立山长一职,聘请铚县人嵇安担任,确定办学宗旨和书院教规,并奏请赐额及御书,楚成王熊怀手书“松月书院”石牌坊和“天下第一书院”匾额,下诏送往白帝山,一时名声大噪。

松月书院坐北朝南,数百栋古色古香,美轮美奂的楼阁庭院,棋布星罗,方位布局,相当考究,设有君子殿、苏子祠和文庙等主要建筑。

一座宏大华美的庙宇安睡静卧,庭前有松树,百尺盘虬龙,门前有一匾额,上刻“苏子祠”三个苍劲大字,入木三分,铁画银钩,乃是松月书院现任山长嵇安亲笔所提。

祠堂里,一个由灰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苏子像,挺拔矗立,右手微微握拳,左手捧一书卷,形象庄重肃穆,正气凛然。

一个麻衣布鞋的束发少年端着一盘粗茶淡饭,慢慢走进,见到苏子像下一个和他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少年,正在埋头苦干,奋笔疾书,他平淡地唤了一句,“吃饭了,楚灼。”

苏子像下面的“楚灼”立马丢书弃笔,虎扑过来,见到束发少年端着的粗茶淡饭,他叫苦连天,仰天长啸道:“怎么尽是些清汤寡水,饭糗茹草啊?楚灼,你好歹还是个武阳王私生子,天天让我吃这些猪食!”

真假楚灼?

麻衣布鞋的束发少年楚灼冷冷地瞥了一眼,作势就要将这些“猪食”全部端出去。

少年生怕他来真的,立马扑过去,一本正经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

楚灼冷笑一声。他在松月书院每天干得最多的四件事,一吃饭,二睡觉,三砍竹子,四给“楚灼”送饭。

“楚灼,这狗屁不是的禁足还要持续多久啊,也没个准信的。”少年拿起一个白馒头,自己先啃了一口后,目无尊长的踩着苏子像的脚,把馒头强行塞进苏子像的右手里,他又傲慢无礼的拍了拍苏子像的脸颊,端起一碗野菜汤,自己喝了一口,“看看,苏子他老人家跟着我黄尚在这里受苦,都瘦成什么样了。”

“你知道你惹得是谁吗?”楚灼目睹着他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全过程,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处事不惊的一脸平静道。

“谁?熊维的男妃们吗?”黄尚脱口而出,大言不惭道。

熊维是当朝天子。

“是嘉定四子。”楚灼白眼相看,解释道:“这四人皆是嵇先生在铚县时收下的门徒,如今程嘉阳和李檀香两人被陛下征辟,入朝为官,唐时举被举为秀才,现任县令,唯有娄柔不得志,身无官职。四人此番从嘉定远赴白帝山,多半是授了陛下的旨意,来请嵇先生出白帝山,去担任朝廷命官。你这惹了两个陛下面前的红人,一个县令,和一个富有才名的白身,还能有饭吃就不错了。”

“我黄尚天不怕地不怕!”黄尚大声囔囔道。

“那你下次别报我名字。”楚灼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名气大嘛,松月小霸王,白帝城小赵恬,一听就很吓人,别人就算被捉弄戏耍了,听到这么两个威风凛凛的名头,大多都不敢找上门来寻仇,多省事啊。”黄尚哈哈一笑,随口几句就给自己找好了下家,自圆其说。

楚灼眼神冰冷,“这些名头还不是拜你所赐。”

“今天太阳真大。”黄尚置若罔闻,抬头望天。

没有天。

只有横梁。

和苏子像的微胖脸。

……

山风拂过竹林。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瀑布打着青石的脸,白云在蓝天中漂浮,鱼儿在溪流里游动,鸟儿在枝头上轻吟。

一个上身赤裸,长发及腰,面如冠玉的中年男子身处一个简陋的打铁铺子里,身后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身前是一个清澈见底的浅池,他手持铁锤,一下,两下,三下,叮叮当当,火星溅射。

漫天皆白,唯有密集的火星如水帘雨幕一般,绚烂壮观。

一次抡锤,就是一帘如诗如画的绝景。

程嘉阳,李檀香,唐时举,娄柔四人结伴同行,走入竹林深处,见此天人合一之画面,皆是叹为观止,顿足不前。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一个弱冠男子赞叹不已。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一个高大男子啧啧称赞。

“远迈不群,天质自然。”一个负笈男子赞不绝口。

“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养,不能沐也。”一个宽袍男子语出惊人道。

三人纷纷侧目而视,李檀香不动声色,处之泰然。

一片绿叶落下。

中年男子停下动作,满天火星,瞬间消失,他撩拨开层层青丝,双指并用,将那不速之客轻轻夹起,抛回天地之间。

四人看得有些呆了,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一双温柔如春风细雨的眼睛已经看了他们许久。

“嵇先生。”四人回神,连忙作揖。

四人行完弟子礼后,一抬头,空无一人和一物,只剩下四封信,打开一看,皆为散文。

与程孟煜绝交书。

与李茂宰绝交书。

与唐叔升绝交书。

与娄歇庵绝交书。

四人面面相觑,摇头苦笑,他们在嵇先生身边立侍左右,执经叩问多年,对这位先生的脾气脾性,再清楚了解不过了。

“先生……”李檀香不肯就此罢休,往前一步,不死心的张了张口。

铮——

一个怨恨凄恻如幽冥鬼神,风雨亭亭似戈矛纵横的琴音。

李檀香毫无征兆地心口一疼,快步向后,连退三步。

三人眼见不对,立马上前扶住。

一封递交给李檀香的绝交书,青天白日之下,竟然离奇的无火自焚。

“先生!学生知错了!”李檀香脸色突变,大叫一声。

一半完好如初,一半化为乌有。

李檀香悔之晚矣,摇头苦笑。

“茂宰。你这是……”程嘉阳一脸茫然,疑惑问道。

“孟煜兄,先生的亲笔真迹,哪怕只是一封绝交书,也足以流芳千古,供人瞻仰,我非心疼于自己无缘拜读,而痛惜于后世千千万万之人,失此福缘啊!李茂宰今日行竖子之事矣!”李檀香悔恨交加,长叹一声,自责道:“嵇先生常教导我们,过而不能知,是不智也;知而不能改,是不勇也。”

“今日犯下如此大过,我后知后觉,是尚且还有愚智,若无愚勇改之,有何颜面回嘉定?又有何颜面入朝面圣?更无颜面对后代千千万万之人。”李檀香满脸内疚,他大声道:“李茂宰愿以戴罪之身,在此教书二十年,不求嵇先生宽宥谅解,只求问心无愧。”

天地之间,狂风大作,整片竹林,簌簌作响。

“茂宰。”

“茂宰兄。”

程嘉阳和唐时举两人还想要劝说几句,却被娄柔侧身挡住,他摇头道:“孟煜兄,叔升兄。”

不言而喻。

两人心知此事已难全,双双惋惜一笑。

娄柔走到李檀香身侧,笑道:“反正我娄歇庵自在一人,去哪也是去,在哪也是在,倒不如陪茂宰兄在这松月书院一道传道受业解惑,尽一点微薄之力,不求立身扬名,但求不虚余生,也不枉嵇先生多年的精心栽培,和自己多年的笨拙用功。”

“歇庵。”程嘉阳和唐时举异口同声,想劝娄柔回心转意。

他们素来知道娄柔的学问品行,固然一时被奸污小人所耽搁前程,但绝非是池中之物,不日必将建功立业,兴利捍患,成为国家栋梁之才,名流千古。

“我意已决,孟煜兄,叔升兄莫要再言。”娄柔眼神坚定,一本正经,回绝道。

李檀香一脸感激地望着娄柔。

娄柔微微一摇头。

李檀香立马意会,一笑回之。

嘉定四子,今日已去其二矣。

松月书院从此多了两位孜孜不倦,循循善诱的教书先生,一位擅画山水,峻爽流畅,清新自然,一位擅诗古文辞,更兼书法大苏,妙绝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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