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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昊伦听到声音,觉得很是耳熟,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是谁。当即灭了线香,纵身往高处跳去。待跳到离地四五丈高时,突然一声闷响,整根小腿卡进巨树枝干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伤了骨头,顿时疼得冷汗直下,却又要咬紧牙关不敢作声。

这幽谷千百年来人迹渺无,其中的植被野蛮生长。寒来暑往,巨树不知经历多少次腐朽生发,上头又沉积了厚厚的腐物,有的地方已经不堪外力一击。虽使了轻身功夫,不料落脚点外枯中空得厉害,此时再想把腿拔出来,说话声已经由远而近,唯恐动静太大惊动了来人,就不敢再乱动弹。

接着一个尖利的男声道:“九嶷山到鬼王岭,前后百里就一个宿头,我道他会在那落脚,便先行将店中男女老小杀个光,布下天罗地网等他来,哪知害我白忙一场。”

女声愠怒道:“我呸!男的杀光,女的奸了再杀,你还白忙?倒是我没落得半点好处,还倒贴着跟她们让你耍。”

应昊伦听到此处,心中又愤又惊,想这世上怎会有这等歹毒荡检之人。莫不是有爹生没娘养,家中没有妻女姊妹吗?

这时又一个略微苍老的男声道:“都小点声,保不齐他就在附近。”

女声道:“他若真在这,我便两刀把他剐了,也省得我再受这般苦楚。”说完啪的一下,紧接着“嘶”的一声,显是打蚊虫反把自己打疼了。

又一个雄浑的男声道:“休再胡说,如今我们四人联手,若能打得过他,又何苦机关算尽?今日在集上,要不是那老狗多管闲事,我已将他拿住。”

应昊伦咯噔一下,顿时想起来,这不是日间那书商、和尚、脚夫,还有那个叫四娘的妇人?原来他们犯下的恶行全因自己而起,念及此处,心中登时泛起一阵愧意。

说话四人已走到巨树底下,应昊伦往下看去,见脚夫手持火把在前,其他人紧随其后。此时若非他腿上伤况不明,疼痛难当,恐怕已经跳下去将这几个恶人制住,再让他们重重发下誓言,日后不可再行不义之事。

四娘突然停住脚步,道:“不走了,不走了!去找些干柴来生堆火,烧死这天杀的蚊子。”

和尚道:“今夜要不赶在那小子前面,之后再如何捉他?还是赶路罢!”

书商声音尖利,道:“若是让他赶到了鬼王岭,再下手可就难了。但现已日晚,想那小白脸也歇脚了。我们也歇息一阵,三更天起身赶路,还怕到不了他前面吗?”

和尚瞋目道:“迟了半分让他跑脱,你我性命皆休!”

脚夫声音已有些嘶哑,道:“我方才运起大音功法查探过了,他不在左近。今日也是累了,权且歇歇脚,今夜二更赶路。”

应昊伦对这四人已无好感,听得暗自好笑道:“我分明在他们头顶,这丈人却探查不到,看来他练得也不过尔尔。”转念又想:“只是我从头到尾没听到他出声,如何叫大音,难道不是声音的音?”

四人生起火堆,围坐四周。

四娘道:“大和尚,那座帝陵中,是否真如所说的那般,金银珠宝堆积成山?”

和尚摸了摸大肚子道:“这我不知。我却知道,捉不住那小子,你我也不需回去了。自等内力尽废,仇家排起队来,一人给我们一刀,匀匀切成薄片下酒。”

书商喀喀尖声笑道:“大和尚,你这身肥肉可不必担心仇家多。要不一人一刀是切不成薄片的,须得一人三五刀。不妨同我去沾几个小娘子惹些仇家,到时候也不须发愁了。”

和尚面露鄙夷,侧过身去手盘念珠,没再搭理他。

四娘道:“那纤阿也忒蛇蝎,当初一刀把我们杀了倒是痛快,偏在我们身上用这痛不痛痒不痒的歹毒暗器。”

和尚道:“阿弥陀佛,想早日西归极乐不容易?每日多运运真气,一月半月没了内力,再把消息撒将出去,到时还怕没人渡你一程?”

应昊伦在树上听得一清二楚,方知这几个恶徒乃是受人挟制。往常听的江湖异闻甚多,废去内力的方法也极多,譬如有种蛊下毒的,有震断筋脉的,也有自行散去的,更有练功走火入魔的,不一而足。曾也听师兄说过,用暗器打穴可使内力暂时封闭,这种反是最易解决的,只需取出暗器,再缓缓将真气运行周身,慢则半个时辰便能恢复。一路想下来,就是从未听过,用暗器让内力缓缓废去的,更是无从得知他们口中的纤阿又是谁,且听他们再怎么说。

这时书商打了个唉声道:“没想到我飞天哨吕尾生玩了二十年女人,到头来被个女人玩了。要真是废了,我便天天泡窑子里,等着仇家上门,也不枉人间走一遭。”

四娘哼了声道:“你是早晚死在女人肚皮上。我倒还不能死,她应允我,只要把那小白脸捉给她,到时候陵中珍宝任我挑十件,若无福消受那些宝贝,我死了也不瞑目。”说到后面,望向火堆的两眼熠熠生光。

书商道:“她定然不止派了咱四个,要是让其他人先捉了去,别说拿珍宝了,到时恐怕内力都保不住。”

应昊伦听了这二人的对话,想来他们口中的纤阿是个女人。而那个叫飞天哨吕尾生的,自己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个臭名昭著的采花淫贼,此人长相斯斯文文,却惯用拍花迷药,这二十几年足迹遍布南北,上至六十老妪下至十六黄花,无不淫掠,往往将所获女人施以酷刑淫乐,再折磨致死。江湖群雄人人切齿,只是他又擅使易容改装之术,地方官府、民间义士多次设计擒拿,大都无功而返。今亲耳听到他口述淫行,心中又平添几分义愤,不过他竟遭人所挟,这样看来,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脚夫突然用手敲了敲倚靠在身上的竹扦,向其他人打了个眼色,三人朝地上望去,只见黄土地面上写了两个字:“有人。”看完,均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向各自武器。

忽而间,山谷中琴声荡荡,用调极是凄凉,曲音或轻或重或泛或杂,似是哭诉:

黄云承袜,何处?

招冰魂,付北枝。

金谷愁悲,欲堕。

断肠谁把玉龙吹。

随着琴曲起伏,有个声音道:“好个大音希声!以内力催动喉舌,人耳所不闻。声音一发一返,数里之内,动静了然于心。可惜,此功只能勘察八方,未及上下,多为美中不足。且未得大成者,频繁运功,轻者口不能言,重则金气受损,伤及肺腑,再不可逆,故而修习此功者甚少。”

应昊伦心中噢的一声,如此并非那老丈功力不及,原是这功法存有弊端,我离地面有四丈来高,方没有被察觉到。一会想,刚刚我倘若在树下就地歇息,或许早将这四人擒获也未可知。一会又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恶人手段卑劣,若他们早发现我,对我暗施算计,输赢又不可知。果如师兄弟们所言,人心难测,需事事谨慎方可保身,瞬时五味杂陈翻涌心间。

四人闻言齐身站起,昏昏夜幕中走出一个八十上下的老叟,老叟头戴仙桃巾,鹤氅芒鞋,面泛红光,精神抖擞,身后背着一席瑶琴。

吕尾生唱了个喏道:“原来是九嶷派周世孙周老前辈,小可有失远迎。适才周老前辈所演曲子,当真余音绕梁,非一般勾栏舍瓦之徒所能比。”

吕尾生有意将其与声色犬马比较,本是话中含讥带刺,周世孙却哈哈笑道:“方才的佳音非我所奏,实是这大音希声功法将我身后琴弦谐振而发。”

吕尾生不尴不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周世孙接着道:“世人皆言马先生不仅腿上功夫了得,更是音律精通,看来并非谣传。”

脚夫声音沙哑,冷冷道:“谬赞,马某要事在身,别过了。”说完转头便要走。

周世孙道:“马先生且慢,老朽恰好路过此地,既有缘相逢,烦请四位上九嶷山一叙。”

和尚夺身而前,声若洪钟道:“哼,我大和尚懂什么琴棋书画,马施主去便去,你是留我不住的。”

周世孙微微笑道:“噢?深演大师稍安,且容老朽讲几件事关众人的江湖轶事。”

此言一出,四人满腹狐疑地朝周世孙看去。

周世孙娓娓道:“数月前江湖便传出,九嶷山中有座千古帝王陵。那帝王死后头枕日月,背卧星辰,其中的珍宝盛可敌国。”

四娘直咽唾沫道:“周老前辈,原来您也是为珍宝而去,不知那些珍宝确系属实么?”

深演和尚瞪向四娘,急躁道:“传言,传言……便是真的,有命拿来没命花,与我等又有何干系?”

周世孙不疾不徐道:“我九嶷派创派百年来,自掌门而下,不足七十人。门人多幽居九嶷,不问世事,唯独对这陵中之物,历代略有知悉。此内藏有一卷谲诡的竹书,书中记载了一门‘刑天舞干戚’的奇方。”

吕尾生道:“何为刑天舞干戚?”

周世孙道:“上古黄帝斩首刑天,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深演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道:“没了脑袋,还活它做甚?死便死了,又要这鸟竹书有何用?”

周世孙微微摇头道:“现如今蒙古鞑子兴师南下,官家朝不保夕。江湖群雄之中,若有人将陵中之物取出,金银募兵,竹书改命。届时任鞑子铜人铁马,华夏好男儿具能形残而不灭,又何愁四海不平。”

应昊伦听那周老前辈所说荒诞,只觉他多半是疯了。若是如此,缘何千百年间无人去取?那陵中帝王既掌握此方,又何故身死?这话说出来,连我这个少年也不信,他们又如何能信?

马先生道:“鄙人年过半百,且无志于霸业……”

周世孙道:“号钟。”

马先生听到‘号钟’二字,全身一震,强颜笑道:“号钟……早已下落不明,周老何故提起?”

周世孙道:“老夫也是爱琴之人,数十年来翻尽古籍,访遍朝野,方知号钟已被齐桓公后人藏入那陵中。”

马先生脸上顿时神色犹疑。

吕尾生科科笑道:“老马,我以为你年老寡欲,如今竟被块破木头迷的七荤八素。”

马先生听他哂笑自己,只如充耳不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脸上时晴时雨,抉择不定。

深演和尚跟着哈哈笑道:“这‘号钟’我道是庙里的大铁钟,没想却是块破木头。”

吕尾生道:“大和尚,他们要留便留,此行你我二人足矣。”说着二人转身又要离开。

周世孙悠悠道:“二位将往何处?”

深演和尚转过身,将手中朴刀就地一杵,勃然道:“你这老头,狗拿耗子,也煞是无礼。我们要走就走,与你何干?”

周世孙霎息间面色一沉,双眼微眯,鹤氅无风舞动起来。深演和尚看他暗运内力,当他要动手,打定先发制人,立刻单手倒拖朴刀,挺身连跨数步,力发于丹田,将朴刀顺势向前一带,自右向左劈出。眼见要把周世孙拦腰截成两段,众人耳中忽闻“飕”的一声,眼前已空无一人。未等深演和尚收刀回防,头顶上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引得林中鸟雀吱吱喳喳,扑棱四散开来。再眨眼时,周世孙已从巨树上倏然落下,手中如拎小鸡一般,拎着个身穿褐色道袍的少年,少年全身耷拉,已然晕厥过去。四人一瞧,转惊为喜,如获至宝,少年赫然是宗阳宫小道应昊伦。

“众位可是要找他?”周世孙微微冷笑道。

四人欣喜过望正要答话,听得身后不远传来叫喊声:“你慢点!”

在场众人不明就里,只感山风飒然而至,周围树叶沙沙作响,纷纷抬头四顾。倏忽,好似流光闪电般,一条灰色残影骤然掠过头顶,在树木间穿纵跳跃,回环往复,毫不吝惜内力。只听那道残影叫道:“小喇叭,你再快点!”又蓦地远去。

众人目光相交,都欲张嘴,吕尾生先说了出来:“是虞家的……云行风从!”语气中透出一丝畏怯。

等了一会,又跑来一个五短汉子。那矮汉子直跑得气喘吁吁,脚下乍住,陡然停在众人间,随手往身旁一搭。又听得“啪”的一下,声音清脆,响亮至极,矮汉子哼了一声当即倒地。

敢情那矮汉子跑得太快,停得又急,一时胃海翻涌,眼冒金星,随手搭在了四娘肩上。四娘未及言语,反手先给了他一记耳光。

那道灰影正是韩秋风,被他唤作小喇叭的矮汉子,是斗鸡眼镇陶阿朵。韩秋风与面具客交手后,去地窖中寻那女子不见,生怕她是被歹人暗算掳走,便连夜四下找寻。镇陶阿朵伏在院中,听到西厢房嘿哈打斗声,也不敢轻易近前,直到韩秋风飞奔出来,才一路尾随纠缠过来。韩秋风本想不予理会,又想到他是当地徭民,对这的地理风情较之熟识,便有意让他跟来。

四娘被个陌生男人搭肩头,一时怒意横生,只不料这矮汉子这么不经打。四娘本就纤纤弱质,也没运起内力,这样一巴掌下去,汉子便已人事不省。见这状况,心头怒火也消了大半,再想不知这矮汉子与那灰衣人是什么关系,想到此处,更是没个处置。

深演和尚破口笑道:“这人也是好笑,恁地粗壮汉子,被个女人一耳光打晕。”

吕尾生道:“也不知这二人是什么关系,若是亲朋挚友,要是那人回过头来,可不一定好对付。我们赶紧随周老前辈上山吧!”

深演和尚攘臂瞋目道:“怂鸟!但凭他摸人娘子,倒不让打他巴掌?待他回转,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跋扈!”

周世孙扫了眼地上的应昊伦,道:“眼下情形多有不便,不如老朽带此子先行一步。”

深演和尚四人纷纷称善,周世孙一把将应昊伦轻溜溜提起,还未及迈步。

“阿朵兄!你怎么口吐白沫了?”声随影动,韩秋风已蹲在镇陶阿朵身前,对着他的大黑脸又揉又搓。

话声一出,众人始料不及,都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是适才那灰衣人。在场诸人皆是江湖中叫得上名号的,周世孙更是武坛巨擘。单以轻功造诣来论,他去拿人的那一上一下,在当今武林中也已是屈指可数。方才灰衣人悄没声地到了身旁,在座均未能察觉,都不免暗暗赞叹虞家轻功登峰造极。

吕尾生迎上前,语气中颇有忌惮之色,道:“刚才这位兄台不知怎的,兀自倒地不醒……”

“什么兀自倒地?”和尚说着又朝韩秋风道:“刚才这汉子摸了这位娘子,娘子给了他一耳光,这就倒地了。”

“那没事了,如此确实欠打。”韩秋风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从瓶中取了一颗药丸喂给镇陶阿朵。

镇陶阿朵慢慢缓了过来,艰难地竖起大拇指,口中含糊不清道:“你……清……清高!”

深演和尚道:“既无他事,我们走了。”

韩秋风正自低头救护,还未得理会众人,听到对方说话,忙抬头道:“啊?啊……好好,告辞,告辞。”

众人正待拱手道别,“咦?”韩秋风指着应昊伦道:“这位小兄弟也晕过去了吗?我这有些奇效药,尽管取一颗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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