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丰一向洒脱飘逸,行踪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大踏步从星竹庄离开,只留一袭泛着油光的道袍在柔风细雨中飘摆。
朱允炆望着他的背影,浮想联翩。
邋遢道人走了,留给他无限惆怅的思绪在随风雨飘飞。
张三丰竹杖芒鞋,穿林过莽,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将继续着自己闲云野鹤的漂泊浪迹。
朱允炆的人生字典里也曾写满流浪,却与邋遢道人的流浪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彼此的心境不一样。一个是了无牵挂,一个是去国怀乡;一个是云游的淡泊潇洒,一个是逃避的栗如寒鸦。
从建文到应文,又从应文到温洪。
他经历的不仅仅是名字符号的转变,更多的是心路历程的一波三折,起伏跌宕。
他陷入在沉思当中,久久回想过往。
呆立在澜沧阁的门前的朱允炆,忽然看到了吕抱石和几个熟悉的身影。
他们四个人分别是尉迟戌,澹台嘉林,独孤九蓝。
——都是复姓门的人。
南直隶徽州府的黄山,早就是远近闻名的名山。
这里山峦高耸入云,气势雄浑博昂,险峰壁立千仞,巨顶凌云摩天。七十二峰大气磅礴,奇松怪石多不胜数。清流飞瀑宛如白练,潺溪深涧鸟鸣啁啾。苍松翠柏丛生,红花绿草拥簇。山中云雾缭绕,仙乐飘飘,古木参天,碧树长青,的确是一个人间仙境。
人行其中,如在画中游。
千百年,有多少人慕名而来,尽情游览这里令人叹为观止的名山大川。
在飞岩极顶之上,五大神峰如同五根巨大发手指,直插碧霄。烟云绯绯,赤霞漫漫,鸟鸣山幽,世外仙苑!
其间,有一个神秘的组织建派于厮。
天都、光明、莲花、玉屏、鳌鱼,五大极顶都有着它的旁支分舵所在。
故老相传,轩辕黄帝曾经在此山采药炼丹,修心养性,最后得道登仙,飞升而去。
后来“齐天剑圣”轩辕赞因缘际会,也在这里筚路蓝缕,耕启山林。他白手起家,耗尽毕生心血,终于创立了轩辕门。
彼时,他神功盖世,天下无双。苑育桃李,我武惟扬,放眼江湖,莫撄其锋。
彼时,燕王靖难,建文失位。轩辕赞决计铤而走险,刺杀朱棣。
不料保密工作没做好,刺杀计划败露。在长江燕子矶,他遇到了朝廷爪牙的猛烈伏击。
汉王朱高煦带领大内高手,疯狂围攻轩辕赞。
——朱高煦手下有十大高手。其中有八大高手名为“鹏程万里,大展鸿图”,时称“八屠”。
他们分别是:朱高煦座下第一悍将——昆仑派“九天鲲鹏”左元鹏;另有他的师弟“插翅狻猊”陆锦程;华山派“金麒麟”万君羡,崆峒派“独角夔牛”百里牤,点苍派“樊川龙隐”唐青龙,青城派“凌云叟”展飞,“寒江钓叟”蒋赫鸿;金刀门“霹雳刀”许赫图。
除“八屠”外,另两大高手还有杭州宝光寺的“佛面神鹫”尹毗迦蓝,无极门毒女“红毛大虫”谢红拂。时称“双毒。”
而后来曾经与朱高煦去普陀山的七人中,除了隆平侯张信,还有“八屠”之中的“金麒麟”万君羡和“凌云叟”展飞。二人已被萧兆分别诛杀。
他们的本领不可谓不强,只是对比之下,竟然是那样不堪一击。
更加说明,萧兆二人的武功犹为强劲!
当时有百里牤、展飞、蒋赫鸿、许赫图四大高手围攻轩辕赞,而展飞参与这次行动,是在朱高煦到普陀之前。
双方高手如云,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在关键时刻,轩辕赞的几个徒弟“风雷剑”赵云霄、“风神剑”苟云鹏、“风枭剑”韩云杰、“风雨剑”傅云孟、突然临阵倒戈,反水攻向恩师!
轩辕赞猝不及防、惊骇不已,此刻只剩他孤身独战敌人。
轩辕赞受伤数处后仍旧死战。他舞动“轩辕至尊”宝剑,奋起神威,将“霹雳刀”许赫图斩杀,又把“寒江钓叟”蒋赫鸿逼入长江。
而后来他已渐感不支,厮杀激斗中却毫不退缩。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一念在心,索性直奔敌首朱高煦。轩辕赞抖擞精神不退反进,放开旁人,只是拼命追击朱高煦!
却在脱力时不慎跌落长江,从此音信全无。
——而“风火剑”骆云祺作为他的开山大弟子,临危受命,在众人的推举下,掌管了轩辕门。
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轩辕崇文,不久又将轩辕门改为复姓门。
再后来朝廷大军围剿黄山,复姓门历劫大厦倾倒,从表面上看已然全派覆没。
其实,他们熊熊的光明之火从不会被轻易扑灭。
二十八宿、四美堂等部暂时绝迹江湖,而曾经被轩辕赞引以为傲、自以为不可一世的“旋风十九剑”,在历经出世、发展、高光、背叛、劫难之后,早已成昨日黄花。
只有他们手中曾经的神兵长剑,在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时候,还闪耀着熠熠的光辉。
当初,轩辕赞手下弟子的十九把宝剑都来自欧冶子后人,它们皆是浙东铸剑大师汲冰火的抗鼎之作。
每一把宝剑上都是独具一格独一无二的,上面刻有他们每一个人绰号的名字。比如“风火剑”,就在剑柄与剑身衔接的吞口处刻有“风火”二字。每一把宝剑都用九天陨铁加了精钢青铜等材料混合,又用高山玄冰和帝碳之火,连续淬火锻打数万次,每一把都历经七七四十九天精心铸造而成,里面倾注了汲冰火太多太多的心血。每一把宝剑都价值不菲,皆属于上乘精品。
汲冰火因为与轩辕赞交好,所以,他曾倾尽平生所学技艺,为轩辕赞量身打造了一把绝世神兵——“轩辕至尊剑”!
这把极品之刃,完全可以与“九天鲲鹏”左元鹏的“七星龙渊”媲美!
一切虽美,却都是短暂的。
在万里长江第一矶——燕子矶上,那把惊世宝器“轩辕至尊剑”则随着轩辕赞的神秘消失,也被隐藏进岁月的迷雾之中。
——“我们来了,陛下”。吕抱石笑着对朱允炆打招呼道。
“吕员外,我说啦,以后不要叫我陛下了。第一,这两个字叫起来生份,再说让别人听见了,出去乱说怎么办?第二,我早已不是什么陛下,再叫的话听着别扭,也多有不便。第三,我的名字叫温洪,还是叫我温洪吧。”朱允炆解释道。
“好,那就叫你温公子?”吕抱石说。
“好。”朱允炆道。
“温公子,有人来看你了。”吕抱石说。
“谁?”朱允炆问。
“您请看。”吕抱石指着澜沧阁门口的一众人说。
此时,澜沧阁前呼啦啦来了十几个人。
除了之前那四个人——宇文蟠、尉迟戌、澹台嘉林、独孤九蓝之外;正中间还有一个人。
他大概有四十来岁的样子,生的长身玉立,玉树临风,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今天,曾经坐在马上威风凛凛、高视阔步的人却乖乖分列左右,站在中间这人身后。
他们没有了之前的倨傲,全部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看起来,中间这人是个大人物。
——“诸位有礼了。请问,你们都是复姓门的人吗?”没等吕抱石介绍,朱允炆已率先开口发问。
因为之前只是听吕抱石说这四人是复姓门的人,却并未同他们交谈过关于他们身份来历的事情。所以,今天朱允炆也是第一次正式发问。
——“陛下,您说的没错。”貌似大人物的中年人道。
“拜见陛下!”说着,来人屈膝跪倒便拜。
其他一众人见状也哗啦啦全部跪倒,向朱允炆跪拜行礼。
朱允炆很是受宠若惊,忙摆手道“哎呀!哎呀!万万使不得!使不得!我已是过去式,诸位又何必如此恭敬的待我这么个失德之人呢?大家折煞我了!快快请起,请起!”
说着,他连忙伸出手,一个个往起搀扶。
来人抬起头,表情悲戚,虎目蕴泪。他动情说道:“陛下,不论何时何地,您永远都是我们的建文皇帝。”
其他人也都黯然神伤,尽有伤感之色。
“好啦!好啦!先进来吧!来来来,大家都坐下来说,我已经备好了酒菜!”吕抱石道。
众人在吕抱石的招呼下,纷纷走进屋子。
“是啊,来来来,我们先坐下说!”宇文蟠也摆手道。
众人进屋后来到席前,吕抱石忙吩咐吕福,马上安排上酒菜。
时近正午。
不一会儿功夫,各色佳肴,诸多美味全部上来了。鸡鸭鱼肉,时令蔬菜,荤素搭配,一应俱全。还有几坛上好的绍兴二十年女儿红。
看着满桌子丰盛的酒菜,朱允炆感慨万分。他说到:“诸位厚恩!我早已不是当日至尊高位!而今不过是一叶漂萍,庶民百姓!若非员外垂怜,连衣食温饱都捉襟见肘,又有何德何能,竟受大家如此推崇抬爱,实在是担负不起呀!惭愧至极!惭愧至极!”
“陛下!何出此言!您在我们每个人心中,永远都是那个我们唯一认可的陛下!素来,我们只知道有建文,而从不知有永乐!”中年人语气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这?话可别这么说!会惹来杀身之祸的!”朱允炆惊道。
“哈哈,我们怕死就不是好汉!谁敢来杀我,让他们来好了!看他们杀不杀得了!”独孤九蓝正色道。
“没错,想要捋虎须,也得掂量掂量他们有没有这个手段!”澹台嘉林道。
“胆敢来这里,包叫他们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宇文蟠道。
“哈哈哈哈哈哈!”众豪杰都捧腹大笑。
中年人也翘起了嘴角,呵呵的笑。
——“请问一下,兄君,您是?”朱允炆这才想起来问来人姓名。
“轩辕崇文!”中年人道。
“哦?您是复姓轩辕么?您这个姓氏可不多见哦。”朱允炆道。
——“陛下,您有所不知,这就是我们复姓门的总舵主。”宇文蟠向朱允炆介绍道。
“您知道么,总舵主的名字本来叫做骆云祺,后来才改为轩辕崇文。”宇文蟠补充道。
“改为?为甚要改?何意?”朱允炆满脸疑云。
“崇文者,乃抑制永乐,推崇建文也!”吕抱石对朱允炆解析道。
“啊!……哦,哦,……”听到这里,朱允炆忽然间哽咽了。他心中五味杂陈,除了感伤的悲怆,更多的是感动的无以名状。
他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或者解释自己内心的感觉,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了解或者洞悉眼前这个人、这些人。
人最不缺乏的是锦上添花,而唯缺雪中送炭。人多会在顺境时攀龙附凤,在逆境中落井下石。而在任何时候都待你如初、不离不弃的,才是真挚的情感,才是真正的朋友!
有多少个“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后都成了“却道故人心易变”。
时过境迁,时移世易,世间的所有事都是变幻莫测的,人更是如此。
只有最纯粹的信仰支撑着最铁粉的拥护,
只有最朴实的初心维系着最闪光的人性。
他们的纯粹,他们的朴实;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初心;他们的默默拥护,他们的誓死追随,超越了君臣之义,超越了世俗之眼,超越了人性之光。
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时代;有这样一群人,不因为旧主跌落尘埃、东躲X藏而选择抛弃他,不因为故君落魄悲惨,穷困潦倒而选择轻视他,而是依旧一如既往的和他身居高位时一样忠诚的尊敬他,拥护他、爱戴他。
朱允炆哭了。
他哭的热泪滚烫,心潮奔涌。
——“陛下,陛下!莫要如此!等我们打到应天去,把那老小子赶下台!”独孤九蓝道。
“切莫,切莫要乱讲!”朱允炆道。
“我已是失德之人,这江山当有德之人居之。”朱允炆接着说。
“陛下,非也非也!您乃正统帝胄,皇位名正言顺,又何言失德?如今虽身处民间,但您天威仍在,若振臂一呼,响应者何止十万?我尚有旧部数百,皆为磊落光明之义士。若再以君之名,大举旗号,天下忠贞之士怎能不积极响应?大家戮力同心,和舟共济,同仇敌忾,共保您重整旗鼓,北上帝都,中流击水,再立当世千秋之基业!”澹台嘉林道。
“嘉林君所言极是!难道永乐他有德吗?他德不配位,有何脸面坐在那至尊宝座之上?”骆云祺说。
“我,我不知道。——反正,现在我的心里很乱。罢了,先不谈这些了。”朱允炆意兴阑珊。
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该谈论那些话题。
——“陛下,您怎么姓温了?”骆云祺率先打开了话题。
——“对啦,我方才忘记告诉您拉,以后就叫陛下,温公子。”吕抱石说。
“是仙长改的?”骆云祺问。
“没错,正是师父改的。”吕抱石回答道。
随即,他将温洪二字的意思低声说与骆云祺听了。
“哦?哈哈,温公子,此名甚好,甚好。”骆云祺笑道。
朱允炆敷衍着摇头苦笑,眼神却微显迷离。
“哈哈,今日难得一聚,大家何不举杯痛饮一番!”骆云祺看到朱允炆对他的话有些索然无趣,故岔开话题,提议大家畅饮。
众人挽起袖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拘小节,豪爽大气。
朱允炆也还了世俗,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允炆已至微醺。
他红着脸道:“诸位英雄,果然是个个豪迈!人皆云“绿林草莽,英雄尽豪爽!”之前只闻江湖有其声,未见血肉之其人!今日一见,当真是侠心傲骨、非同凡响啊!”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义者,刎颈交心!”骆云祺道。
“说得好!说得好!”大家欢呼雀跃,无不拍手称快。
——“陛……哦,温公子。这位呢,就是我们湖州飞鸳旗分舵的舵主慕容星遨。他武艺精湛,能力毙狮豹,手搏熊虎;最厉害的是一双飞腿,能够日行五百,不在话下。这双飞腿,决能对得起星遨二字!哈哈。”骆云祺指着席间一个人道。
“哈哈,慕容舵主,幸会!您好生厉害!”朱允炆竖起大拇指笑道。
“温公子,您过奖啦。那都是总舵主的玩笑话。哈哈哈。”慕容星遨抱拳道。
——其实,能够在湖州左近方圆百里,不断帮助复姓门收集各种消息声音的,正是“飞天三十二旗”之一的飞鸳旗。
而打听出朱允炆活动轨迹的,正是“飞鸳旗”分舵舵主慕容星遨。
二十天前,他的手下探听到朱允炆等人在天目山药王峰附近活动的消息,立刻火速回报慕容星遨。
探子前脚刚走,后脚在仙客来酒肆就发生了厮杀恶斗。
得报后,慕容星遨将消息上报给住在星竹庄清风居的复姓门二十八宿之“亢金龙”宇文蟠,宇文蟠遂与吕抱石等赶忙到药王峰方向迎接朱允炆等人。
说巧不巧,马车车轮不意损坏,吕抱石竟在密林之中恰好遇到了纵马奔逃的朱允炆等人。
吕抱石之前说的“有人告诉他朱允炆等人的行踪”,指的就是飞鸳旗慕容星遨告诉他的。
至此,朱允炆才明白为何一年前邋遢道人张三丰对他指点迷津,一年后其弟子吕抱石竟然还能对他们逃亡的实时位置洞若观火。
原来,到了湖州地界,一切都已是尽在复姓门掌握。
只是当时飞鸳旗分舵的人因为回去复命,刚好就错过了朱允炆等人遇险的时间点。所以复姓门没人看到那场有纪纲和萧兆二人参与的厮杀恶斗,这就理解了为何当时并没有复姓门的人对朱允炆他们出手鼎力相助。
——“老爷,外面有人在化缘。”众人喝的正在兴头上,管家吕福忽然进来,对吕抱石说。
“化缘?什么人?”吕抱石眼睛一翻,看着吕福。
“一个胖大和尚。”吕福道。
“给他点吃的,打发他快走。”吕抱石道。
半晌,吕福回来了,对吕抱石说:“老爷,他走了。”
“和尚也来凑什么热闹,呵呵。”吕抱石道。
“对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和尚?”骆云祺忽然问。
“亏您这么一问,我还真是仔细瞧了。”吕福道。
“是一个白胖子。身材高大,穿着袈裟,长着一副鹰钩鼻,对人笑眯眯的。对了,他两个瞳仁都是黄澄澄的,看着有点吓人。”
——“佛面神鹫”尹毗迦蓝!
骆云祺不禁的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