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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岸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寒,你坐下跟我一起吃吧。”

叶寒声立刻挺直腰板,刻板地说道:“仆人不可与主人一起用餐。”

文岸离苦笑道:“寒,你三岁入我文家,我们一起长大,外人不清楚,可你我都心知肚明。虽名为主仆,实则你我情如兄妹,陪我吃顿饭怎么了?”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如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我不习惯一个人吃饭。”

听他这样说,叶寒声略微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在他旁边坐下。一名女仆很自然地端来碗筷,两人就这样无言地享用晚膳。忽然,两人面前闪过一道白光,随即一名相貌娇俏,却只有巴掌大小的虚拟人形女孩出现在桌面上,对文岸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那笨拙的动作反见可爱。

女孩说道:“少爷,您的电话。”

“谁?”文岸离愕然道,平常这个时间,应该已经无人会来找他了。

女孩答道:“是法医科的黄主任。”

文岸离做了一个手势,女孩把电话接了进来。文岸离率先开口:“黄主任,真难得这个时候还能接到你的电话。”

“不好意思,我也知道有点晚了,不过我这边出了点状况,需要借助你们‘非无用情报调查组’的力量。”黄殷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和,一点儿听不出来有什么紧急状况。

可是文岸离非常了解她的性格,如非急事,她是不会轻易来求他的。他说道:“也算是同事,能帮一定帮,说吧。”

“谢谢。”黄殷说道,“我们这边出了一起命案,现在需要一点情报,你能否查到‘新月古堡’主人,约翰·约翰的医疗记录,尤其是牙科方面的。”

文岸离愣了一下,说道:“这个名字可真奇怪。我知道了,等一下回复你。”

黄殷又道了谢,随即挂掉了电话。叶寒声说道:“新月古堡今天晚上在举行晚宴,我们部门的那位新同事应该也有受邀出席。电话来得这么急,应该是这起突发的案子有了什么头绪,我听说她是个不错的侦探。”

文岸离一边吩咐女孩搜索相关信息,一边说道:“想不到,黄殷竟然也会有这么一天,我真想看看,是何等优秀的男人,能让这座冰山都为之动容,竟然为了他来求我。”

叶寒声说道:“新同事是个女的。”

文岸离刚从玻璃杯里抿了一口红酒,听得叶寒声这么说,不禁剧烈咳嗽起来:“什……什么,柳日升是个女的?”

叶寒声点点头,文岸离理顺了呼吸,又嘟囔了一句:“是个女的。”便又继续品尝晚餐。这晚饭的味道一如既往,这大概就是大户人家的好处之一,有着专门的厨子,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并没有什么所谓“妈妈的味道”,也就不怕双亲有一天真的离开了自己的时候,会在每晚吃饭的时侯勾起那些纷至沓来的思绪。

以往,三个人的饭桌上总是热热闹闹,可是如今,文岸离和叶寒声却只能无声地吃着这顿味道一如既往的饭菜。饭菜是热的,可文岸离总觉得,这顿饭冷清得可以。

第二天清晨,雾气萦绕未散,叶寒声洗漱完毕,静静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还是从前那个留着短发,英姿飒爽的大管家,然而从内心深处,她感觉到,自从昨晚的晚餐之后,身体里面有一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用沾满水珠的双手一拍脸颊,打起精神,来到了文岸离与她日常工作的房间。

他们隶属于政府机构,却能在家办公。“非无用情报调查组”明面上是警队其中一个部门,实则是游离于编制之外,权力不大,却行事自由,工作上一般无人过问——因为谁都不想管这个部门。

“非无用情报调查组”,顾名思义,就是负责调查那些“非无用”的情报,而“非无用情报”,就是从定义上不是“无用情报”,但也不是“有用情报”。简而言之,当警队接到情报之后,就会对情报进行分析,一般情报分为有用和无用两种,然而有一些情况特殊的,就是无法界定,或者报案人、涉案者家属等强烈要求调查,却又实在无从查起的情报,就会被分派到他们手上。

严格意义上,他们就像是警局在情报方面的垃圾桶,谁有不要的情报都往他们这边扔。而大多时候,这些情报确实是无用的,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确定它们的“无用性”,又或者例行调查一下,应付涉案者家属。所以这个部门已经蝉联五届“警务人员最不想加入部门”冠军。

然而,在糟粕之中,总会掩埋着一些难以察觉的珍宝。文岸离就是如此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地在这一片废墟中进行他的寻宝游戏。

叶寒声打开房门,不禁怔住了。文岸离一直没有收拾房间的习惯,所以每天早晨,叶寒声都会早起,先把房间收拾好,然后亲自煮好文岸离最爱喝的咖啡,当一切布置停当之后,文岸离便会准时地打开房门。然而今天,当叶寒声进入房间的时候,却发现文岸离已经在那里了。他并不是早起了,叶寒声能从那一双黑眼圈看出来,他是根本没睡过。

她并未说什么,只是走到一旁,默默地煮起咖啡。

当提神的香气溢满房间的时候,文岸离深深吸了一口,说道:“要是下半辈子都能每天闻到这味道就好了。”

叶寒声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但是她掩饰得很好,并没有让文岸离察觉。她自然而然地说道:“只要少爷不开除我,这是理所当然的。找到什么有趣的情报了吗?”

文岸离指了一下电脑屏幕,说道:“来看看这个。”

叶寒声端着咖啡,来到文岸离身旁,端庄地放下白瓷杯之后,才开始仔细阅读电脑上筛选出来的资料。

这是一起已经定性的自杀案。死者是一名大学生,名叫谭石竹,相貌平平,却成绩优异,社会关系极其简单:家中独子,几乎没有朋友,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曾有过自杀历史,只是被送进医院挽回了一条小命。一周前,他再次尝试自杀,这一次成功了,当父母发现他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时,几乎精神崩溃。

这起案件极其简单,经警方详细调查后,死者的自杀动机是因为被迫与女友厉海棠分手;遗书经笔迹专家鉴定,确系出自死者亲笔;现场勘察未发现强行闯入、人为伪装痕迹。动机、死因、现场证据均无可疑,毫无疑问是自杀事件。

到这里为止,一切看来都理所当然,甚至不应该出现在“非无用情报调查组”的资料库内,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越发诡异起来。

五天前,谭石竹死后两天,厉海棠及其家人竟开始持续在自家周边目击到酷肖谭石竹的人物,而且每每是在走夜路的时候。根据目击证人描述,该人物非但相貌身形与谭石竹如出一辙,而且面带微笑,却脸色发青,一副人模鬼样。厉海棠的双亲怀疑谭石竹根本是假死,意图以此骚扰他们,作为他们强迫二人分手的报复;厉海棠则坚信,谭石竹是因为深爱着她,心有不甘,才化身为鬼回来见她。

谭石竹已经死亡,这是经过医院确证的,而在谭石竹的遗书上,的确写有暗示死后会回来带走厉海棠的字句,难道真是鬼魂作祟?

警方部署大量警力在厉家附近巡逻、蹲守,然而连日来一无所获,厉家人却要求无论如何必须严查到底,所以这起毫无头绪的案件,便被分派到了“非无用情报调查组”的手上。

“是活人吧。”文岸离说道。

“是活人。”叶寒声点点头,“人们因为受到电影、电视剧等等的表现手法影响,总是对鬼魂有着大同小异的误解。实际上,鬼魂根本不是那种脸色发青的模样,它们甚至连维持人形都很困难。看来,谭石竹的死另有蹊跷。”

就在两人分析案情之际,突然一个细小的身影穿过房门跑了进来。昨晚餐桌上的投影小女孩冲到桌旁,作了一个鼓足劲儿起跳的姿势,一跃而上,跳上了桌面,站在比她还高的咖啡杯旁,问道:“少爷,您是在查阅谭石竹死亡一案的相关资料吗?”

“你也早啊,安。”文岸离抿了一口咖啡,说道:“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安说道:“刚刚接到警局通知,此案已交由刑侦大队负责,因为三个小时前,厉家人报了警,厉海棠突发心脏病,已经确认死亡了。”

文岸离与叶寒声面面相觑。根据资料显示,厉海棠自幼健康状况良好,体育成绩优秀,从来没有什么大毛病,怎么会突发心脏病?而且,疾病或意外死亡一般不需要刑侦大队出手调查,除非涉及人为因素。厉家人三个小时前才报的警,竟然这么快就确定了有他人牵扯其中,而且竟然与谭石竹死亡案并案处理,看来必然是出现了什么新的关键性证据。

“看来谭石竹的死确实事有蹊跷。”文岸离稍加思索后,说道:“我去医院和谭家走一趟,调查谭石竹死亡前后的具体情况,你去找刑侦大队,加入这起案件的侦破工作。这么有趣的案件,可不能让他们独享。”

叶寒声点点头:“也是时候,去见见那位新同事了。”

叶寒声与莫队长取得了联系,得到了医院的地址,迅速前往。来到医院,还没到病房,就在走廊处听到鬼哭狼嚎的嘶叫,把这走廊的外墙都哭得一颤一颤的。叶寒声不禁皱眉。虽然这是私人病房,但在医院之内,总归不应大呼小叫。

来到病房,门外的警员恭恭敬敬地对叶寒声敬了个礼,并招呼道:“叶管家。”她虽是警队成员,但“非无用情报调查组”本就是个便衣部分,而且她无论走到哪里都穿着这套标志性的管家服,而最重要的,是她的能力非凡,总给人以一种任何事情到了她手里都能轻易解决的感觉,所以每个人都尊称她为叶管家,而且,虽然其他人也都瞧不起那个只会把玩高科技,而根本不懂何为调查的纨绔子弟——她的少爷,可是碍于叶寒声的面子,所以也都对他还算客气。

叶寒声问道:“既然确定存疑,为何尸体还在医院?”

小警员无奈地道:“家属坚决不同意司法解剖,认为应该让死者完完整整地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四个字让叶寒声感到格格不入。根据现行法律,我国少数地区虽然依然允许土葬,但本市却是明文禁止的,当然了,所谓“明文禁止”,也不过是发现之后罚交一笔罚款而已,厉家门高狗大,出一点钱摆平这样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

叶寒声推开房门,首先便看见几个便衣警员围在一张病床前,正对一个泣不成声的妇人好言相劝,却丝毫止不住对方呼天抢地的气势,妇人身旁还有好些人争着搀扶。再看病床之上,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形,只是已被白布覆盖全身。

叶寒声游目四顾,问道:“柳日升呢?”

莫队长说道:“昨夜风雪太急,他们只能等到今天下山,估计这会儿在回家的路上。她忙了一夜,破了一件大案,我想着让她休息一下,就没有通知她。”

叶寒声点点头,忽然一个箭步,从一众警员身边闪过,来到床边,迅雷不及掩耳地拉下了死者脸上的白布。

一见死者的状况,叶寒声的眉皱得更深了。旁边正在哭泣的妇人见状,立即喝问:“你干什么!”

叶寒声双眼如电,向妇人看去,妇人被她吓得噤若寒蝉。叶寒声轻叹一声,说道:“你若想替死者讨回公道,便应配合调查工作。在此哭天抢地,不止扰乱医院秩序,还会打扰死者安息,让死者难以安心往生。”叶寒声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大多偏信鬼神之说,果不其然,她此话一出,妇人立刻收起哭喊,却仍止不住啜泣。

叶寒声对莫队长说道:“死者的状况有何异常,竟让你们如此重视?”

莫队长说道:“死者的状况倒并无异常,各种医疗报告都显示,她就是心脏病发猝死,只是……”他欲言又止,眼神向床头旁边瞥了一下。叶寒声循视线看去,只见床头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只大纸皮箱子。

叶寒声挤开妇人和她的几名仆人,绕到床的另一边,打开箱子后,不禁一愣。箱子里是一套鲜红的衣服,她拿起衣服展开,一套镶金带银的凤冠霞帔跃然眼前——不过是纸做的。这分明是冥衣!叶寒声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折回去,合上箱子,看着上面的快递单,却只有收货人,没有发货人。

她以眼神示意,莫队长却摇摇头:“不是快递公司送来的,查过录像,是一个身穿黑衣,看不清面目的男子送来的,无法追查。”

叶寒声再度打开箱子,仔细检查,却发现衣服下面还有一张红纸,纸上有金墨写就的一首诗。“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叶寒声轻声念道。

“绝对是那谭家搞的鬼!他们死了儿子,就想让我女儿陪葬!”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激动地说。

“你女儿是心脏病发死的。”莫队长提醒他,然后说道:“不过这送冥衣来的人确实有可疑。如果你们家属觉得女儿的死确实有可疑,就签字让我们的法医解剖取证吧。”

“不必,她就是自然死亡的,在她身上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这个时候,叶寒声竟忽然说道,“你们打算把遗体送到哪一家殡仪馆?”

厉海棠的父母都是一愣,没想到警方竟然如此轻易同意他们处理遗体。显然是厉海棠父亲的中年男子说道:“星河殡仪馆。”

叶寒声点点头,莫队长刚想问她搞什么鬼,她的手机却响了起来。电话是文岸离打来的,电话刚接通,文岸离就问道:“厉家有没有收到冥衣之类的东西?”

相比厉家,谭石竹的家算得上是寒酸至极了。他家住在老旧大楼的五楼,没有电梯,周边环境极差,几乎与城中村相去无几。文岸离拖着孱弱的身子,勉勉强强、断断续续爬到五楼,谭家夫妇给他开门的时候,他喘着粗气连招呼都说不出口,但这对略见疲态的夫妇还是把这位奇怪的访客请了进去。

文岸离显得奇怪,并不是因为他气喘心慌,而是因为他的外表极其出众。他的发色是在本国极少见的淡金色,而混血的体质更加让他的外表俊美得如梦似幻,加上天生柔弱的体态,更是秀美得雌雄难辨,简直与这个环境恶劣的地方格格不入。如果不是他胸前挂着相关证件,谭氏夫妇都不敢让他进门。

进屋后,喝了水顺了气,文岸离才跟谭家夫妇攀谈上:“谭先生、谭夫人,我对令郎的死深表遗憾。虽然警方此前已经调查过,但我们部门觉得虽然死因无可疑,但还是欠缺足够的动机,为免令郎枉死——只是以防万一,我们希望能再调查一下其他可能性,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谭氏夫妇对望一眼,默然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文岸离松了一口气,说道:“我看过遗书的照片,但我希望能亲眼看一下原件。既然定性为死因无可疑,他的遗物应该也已经交还给你们了吧?”

“是的。”谭先生一边安慰着悄悄抹泪的谭夫人,一边起身,对文岸离说道:“我们把遗书放回了他的书房,请随我来吧。”

两人来到了狭小的书房,这个房间虽然狭小,采光也不好,却非常整洁,一切事物放置得井井有条,足见谭石竹生前在这个小天地中花了很多心思。遗书就放在正对房门的桌面上,文岸离拿起纸张,问道:“冒昧问一句,令郎的遗体……”

“已经火化。”谭先生说道。

“那骨灰……”文岸离追问。

“安置在星河公墓。”谭先生的语气开始略带不悦。

文岸离尴尬地笑笑:“确实是冒昧了,我还是自便吧。”

谭先生冷冷地点头,离开房间并关上了房门。文岸离转过身去,一脚踢到桌脚,疼得几乎喊出声来,他提起脚来想捂一捂,另一只脚又后退撞到了床角,整个人跌坐在床上。幸而这两个动作虽然夸张,但发出的声响还不算大,房外的谭氏夫妇并未进来查看。文岸离捂住脚趾,手足无措,他长这么大,还真未曾试过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活动。

他干脆坐在床上,展开遗书读了起来。这封遗书的大概内容,无非就是为情所困,不得已而只能诉诸自杀一途。信件中还提到,若这世上真有天庭地府,那么在他死后,必定会回来迎娶自己喜欢的姑娘,因为到时候,人世间就没有什么能再把他们分开了。

文岸离在读这封遗书的时候,总有一种违和感。这封信的言语虽然偏激,但是总体看来却是愤怒居多,鲜见悲伤,而且遣词造句恰到好处,不像是一个情绪紊乱,将要自杀之人的话语,倒像是特意要写给人看的。

文岸离放下遗书,环顾房间。谭石竹虽然家境贫寒,却勤学苦读,考上了跟厉海棠同一所大学,靠着奖学金勉强支撑。他书房内有一个柜子,柜门被拆掉,中间的木板也有改装过的痕迹,变成了一个专门放书的书柜。书柜上的书大多是历史、文学方面的,也有志怪、科幻小说。而在这个房间内最格格不入的一件物品,就是书桌上的手提电脑。这个电脑虽然如砖头般厚,是任何一个时下年轻人都不屑用的样式,不过对于谭石竹而言,这就是他拥有的最贵重的物品了。

文岸离打开电脑,毫不意外地需要密码。文岸离试了一下谭石竹的生日,却打不开。他闭上眼睛稍微思索了一下,输入了厉海棠的生日,结果成功了。

谭石竹的电脑干净得很,除了学习资料,无非就是上网看看电影和动漫,而在这其中,一条网购记录显得特别醒目。记录表明,谭石竹在死前特意注册了网购账号,开通了网银支付,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网购。他从网上购买了一男一女配套的纸制喜服。

一个将要自杀的人,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去做这些事情?难道谭石竹在死前就能确定,自己肯定会变成鬼回来吗?他就算再如何热衷于志怪、科幻文学,这也不像是一个上过大学的现代青年会有的思想。

文岸离拿出手机,联系到叶寒声,问道:“厉家有没有收到冥衣之类的东西?”

叶寒声答道:“收到了,但不是送到家,而是在厉海棠死后几乎同时,由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送到了医院。”

文岸离不禁愕然,又问:“厉海棠的遗体如何处置?”

叶寒声答道:“我让家属自行处理。”

文岸离并没有问缘由,而是问道:“时间,地点?”

“星河殡仪馆,已经安排好,待会儿就出发。”叶寒声说罢,犹豫了一下,又问:“您不问我为何这样做吗?”

文岸离愣了一下,在他的记忆中,叶寒声从来没有这样踌躇过。他笑道:“你这样做,自有理由,见面再说也不迟。”

挂了电话,叶寒声微微一笑,为文岸离对他的信任深感欣喜。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笑了,更加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笑让警队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这个冰山美人就没有这样子笑过。

文岸离与其他人在星河殡仪馆会合,厉海棠的尸首存放在停尸房,厉海棠的母亲和几名仆人先行回家打点,厉海棠的父亲则带着几名仆人留了下来,与殡仪馆人员商讨丧礼各项内容。依厉家的排面,安排丧礼恐怕还得花上三四天。莫队长指派了两名警员留下协助叶寒声,自己带队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在医院搜证,一路回警局分析现有证据。在殡仪馆这里,只剩下厉家的人和两名警员、叶寒声和文岸离。

“你是觉得事有蹊跷,还是打算引蛇出洞?”文岸离一边询问叶寒声,一边向停尸房走去。

“二者皆有。”叶寒声答道。

二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来到了停尸房,找到了厉海棠的遗体。白布覆盖之下,厉海棠音容宛在,除了脸色发白,简直宛如生人。文岸离几乎不敢相信,躺在他面前的竟然是具尸体。

“从医学的角度上说,她的确死了,可是她的灵魂还在,根本不能算是死人。”叶寒声说道。

文岸离讶然,却仿若已经习惯了叶寒声的惊人论调一般,迅速恢复了平静,问道:“那会不会是假死性休克?”

叶寒声摇摇头:“假死性休克是极度危险的病症,一般在半个小时之内不进行抢救的话,就会引发真正的死亡,但是在我到达医院的时候,距离她被宣告死亡已经过去整整四个小时了。就算一开始是假死,现在也该变真死了。”

“药物影响呢?”文岸离又问。

“也不可能。在古代,倒真有些药草能造成假死现象,骗过他人的耳目,但是假死本身就是极度危险的事情,而这些药物也不过是把人的生命体征降到一个极低点,而不是完全丧失。在那个时代,欺骗一下江湖郎中倒还可以,但以如今的医学、科学发达程度,再微小的生命体征,都瞒不过精密仪器的测量。”叶寒声答道。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文岸离说道:“那就是说,现在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要么是这个姑娘不小心卷进了什么奇怪的大自然巧合当中,灵魂还留存在肉身之内,但肉身却已经死去。可是,结合这次案件的情况来看,这未免过于巧合。至于第二,就是……”

“就是有人在背后帮助,甚或操纵她,用超自然的手段让她假死,骗过了医生和仪器的检查。”叶寒声接道。

“可是这好像也不太对啊。”文岸离说道,“如果这次的事件背后有人操纵,那么谭石竹的死应当也是同一个人在背后搞鬼,所以谭石竹才能骗过所有人,以‘鬼魂’的姿态重新出现,还去骚扰厉家。可是谭石竹不只是死了,他还火化了。他的父母亲眼看着他进的焚化炉,他的骨灰还安放在了……星河公墓……”最后,文岸离的声音越来越低,语气也愈发迟疑。

“星河公墓,就是在这家殡仪馆隔壁的那个公墓?”叶寒声讶然。

二人对视一眼,文岸离率先转身就走,叶寒声紧随其后。两人跟警员打个招呼,自顾自走出了殡仪馆,向公墓方向疾行而去。叶寒声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少爷,您知道我们没有搜查令对吧?”

文岸离耸耸肩:“法院也不可能发一份搜查骨灰盒的搜查令的。”

两人径直穿过空旷而冷清的公墓墓地,向墓地后方一幢高耸而孤零零的大楼走去,大楼里摆放着密密麻麻的牌位,牌位后面是骨灰盒,这种地方是专供没有宗教信仰,或者家境拮据,无法购买墓地的家庭使用的。楼层越高,费用也就越便宜。而谭石竹的牌位,就安放在顶楼。

到达顶楼的时候,文岸离已经气喘吁吁,虽然叶寒声中途多次提出要背他上楼,却都被他拒绝了。自从父母离去后,文岸离总是有意无意地希望在叶寒声面前表现出自己男子气概的一面……也总是失败。

顶楼比之墓地更加冷清,站在古色古香的木栏之旁,可以俯瞰整片墓地,气氛更显苍凉。顶楼的位置不多,空出来的也不少,即便不知道具体位置,两人还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目标牌位。

相比起寥寥无几的其他几个牌位,谭石竹的牌位显得整洁、精致,牌位前摆放着怒放而不艳俗的四色花,显然是他的父母精心挑选、修饰过的,跟其他由墓园清洁工打理的牌位有着天壤之别。

文岸离深呼吸一口气,对谭石竹的牌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冷不防地从怀里掏出一卷封箱胶带。

“哪里来的?”叶寒声不禁讶然。

“刚刚从殡仪馆顺来的。”文岸离头也不抬地说道。他把封箱胶严严实实地黏在了谭石竹的牌位上,然后四处张望,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在叶寒声惊讶莫名的目光之下,一拳把瓷质牌位击打得裂成几块,然后又摸着拳头面露痛苦之色。“早知道让你来。”他说道。

“少爷,我不会答应你的。”叶寒声说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文岸离不答,甩着剧痛的右手,左手不停,把碎成几块,却因为黏在胶带上而没有散开的牌位拆了下来,然后把谭石竹的骨灰盒捧了出来。他把盒子递到叶寒声面前,叶寒声瞪大了眼睛,坚定地摇摇头,文岸离再次举高盒子,叶寒声还是摇头。

文岸离没好气地说:“牌位已经破了,做不做都一样,别逼我命令你。”

“你不会的,你说过,我们名为主仆,实为兄妹。”叶寒声笃定地说。

文岸离无言以对,却还是一股倔劲儿盯着叶寒声,叶寒声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接过骨灰盒,恭恭敬敬地捧着它默哀了一分钟,然后才打开了盖子。

当骨灰呈现在叶寒声眼前的一瞬,叶寒声的眼里同时闪过一束讶异的光芒。“这不是人的骨灰!”她说道。

“你确定?”文岸离狐疑地接过骨灰盒。自然,在他眼里,盒子里装着的无非就是些粉末和一点极微小的碎骨残片而已。

“生物的骨骸都附着生灵之气,生灵之气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消散。从这些气就可以分辨出它们生前的习性、形态。虽然我还没修炼到能够看出骨灰生前所属的生物是何种形态,但是物种我还是可以辨别的。这甚至都不是灵长类动物的骨灰。”叶寒声说道。

“殡仪馆用动物骨灰伪装成人类骨灰敷衍家属?”文岸离假设。

“又或者,送进焚化炉的尸体就不是人类的尸体。”叶寒声说道,“谭石竹根本没死,他的尸体是有人用别的动物的尸体伪装而成的,这个人还帮助他和厉海棠伪造了死亡状态,令谭石竹‘死而复生’。”

现在看来,叶寒声的这个假设虽然更加匪夷所思,却也更加符合事实真相。两人对视一眼,文岸离拿出手机,甚至都没有解锁,就直接对着手机唤了一声:“安。”那个闪烁的小小身影凭空出现,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了手机屏幕上。文岸离对她说道:“通知星河公墓,谭石竹的牌位出现了裂痕,给他们打一笔钱过去,让他们务必把灵位修缮得妥妥当当。还有,让人把寒的手杖送到星河殡仪馆,越快越好。”

“领命!”安说着,行了一个军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期间,叶寒声已经把骨灰盒放了回去,并且把裂成几瓣的牌位重新装好,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胶带撕掉,使它从外表上看来,只是多了几道裂缝。“您不怕被人发现吗?”她问道。

“他们只会觉得是出了什么意外,顶多怀疑是野猫野狗贪玩撞到了那上面去,把牌位撞坏了。毕竟这世上又有谁会故意破坏牌位呢,偷骨灰吗?”文岸离胸有成竹地解释道。

“是啊,正常人谁会这么做。”叶寒声无奈地说,然后又揶揄道:“虽然我们部门本来就不像正规警察,可是少爷您却越来越像个罪犯了。”

文岸离哈哈一笑:“换位思考嘛。”

当两人离开公墓,准备返回殡仪馆的时候,文岸离忽然停住了脚步,然后转身盯着叶寒声。“我才留意到,你以前不会像刚才那样说笑的。”他说着,又继续往前走,留下思绪凌乱的叶寒声,和一句幽幽的称赞:“这样挺好的。”

折腾了一上午,两人在路边稍微吃了点东西,就回到了殡仪馆。显然,厉先生已经跟工作人员商定好了葬礼当日的流程,星河殡仪馆接待过许多有头有脸的大客户,在这方面其实也无需多费心神。然而即便如此,厉先生和他的仆人却好像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

文岸离回想起一段时间之前,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是那时候的他根本一刻都不想呆在殡仪馆里,他只是象征式地留下来,等叶寒声安排好了一切之后,便匆匆回家大被蒙头,强迫自己睡过去。他甚至已经不记得,那几天自己是怎么过的。所以他难以理解地问道:“像厉家这样的家族,本就用不着家主亲自来做这些事情吧,而且现在看来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为什么还呆呆地坐在这儿?”

“大概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吧。”叶寒声说道,“看他心神不定的样子,可能害怕谭石竹的‘鬼魂’会出现,来骚扰厉海棠。”

就在两人交头接耳的时侯,灵堂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长着一张美丽标致的小脸,动作优雅而得体,那件制式的女仆装穿在她身上都显得格外好看。只见女仆一言不发,举着一根手杖走了进来。她的动作如此优美而适宜,连厉家那些训练有素的仆人都不禁惊为天人,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根本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侍者,厉先生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然而比她这个人还夺人眼球的,是她手中的手杖。这根手杖的握柄以精钢打磨而成,顶部镌刻着一片枫叶的图案,脉络清晰可见,昭示着超凡的技艺;杖身以阴沉木所制,通体漆黑,透着凛冽傲气,显然是一般人家难以拥有的珍稀品。

女仆微微弯腰,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它,显然不是自用,而是来递送的。她来到叶寒声面前,先是对文岸离行了一礼,唤了他一声:“少爷。”然后才深深弯腰,把手杖呈递给叶寒声。叶寒声倒是轻松得很,说了一声:“辛苦了。”随手拿起了手杖。女仆微微弯腰,退了出去,整个过程几乎没有跟两人平视过。其仪容、神态、动作,尤其是自身虽然具备优势,却绝不喧宾夺主这一点,堪为女仆之典范。

到这个时候,厉先生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无视了一个何等重要的大人物。他走过来,搓着手跟文岸离攀谈道:“这位先生,你对小女的案件尽心尽力,我深怀感激。小女丧礼之日,请你务必出席。不知先生贵姓,家住何处?”这个男人不愧是商场上的老狐狸,竟以发谢帖为借口来套文岸离的底细。

叶寒声自然而然地挡在了两人之间,向厉先生鞠了一躬,说道:“在下叶寒声,承蒙文家不弃,担任管家一职。”

这一下子可把厉先生吓了一大跳。文家世代大豪,文武双全,到了文岸离先父一代,盛极一时,三年前已是国内首富。数日前,文家家主的丧礼全城轰动,社会上的大人物济济一堂,倒搞得像是什么盛典一样。那些人物身份之高,连厉家都只能望其项背,厉先生甚至都未能受邀出席。

文岸离从不喜欢跟这些老油条们打交道,而叶寒声很巧妙地化解了这一点,因为人人都知道,叶寒声是文家的管家,当然,这也不是每一个管家都能做到的,无奈“叶管家”这个称谓太响亮了。文家势大,在社会上多的是朋友,自然也有不少敌人。前任家主去世后,对文岸离虎视眈眈的豺狼不在少数,然而三年来相安无事,就是因为有叶寒声在,这位跟现任家主同龄的管家太厉害了,以致于其他人根本不敢贸然出手。传闻前任家主早就有意将其收为义女,只可惜事还未成就先驾鹤西去了。

叶寒声站出来了,意思就是有什么事跟她谈就行。厉先生尴尬地笑笑,赔了个礼,又回到刚刚的凳子上坐着。接下来,两名留下来的警员也走了过来,只是他们显得非常紧张,四只眼睛不住地往叶寒声的手杖上瞄。因为他们很清楚,每次叶寒声拿起这根手杖,就肯定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

“叶管家,今天晚上,不会有事吧?”一名警员惴惴不安地问道。

“有我在。”叶寒声回答得很简洁。

那两名警员听得她这样回答,登时信心百倍。既然叶管家说了有她在,就代表绝不会让他们有什么危险。只是叶寒声内心深处也知道,她只能说“有我在”,而不能说“没事的”,因为今天晚上,还真有可能会出事。

殡仪馆原本在晚上是不宜留客的,然而今晚留在这里的不是警察就是富商巨贾,甚至还有警察兼富商巨贾的,工作人员也不便出面阻止,就让他们留在了准备给厉海棠使用的灵堂。在草草吃过饭盒之后,众人围坐在一起,却不知道该谈些什么。文岸离与叶寒声本就不多说话,尴尬的气氛开始蔓延,众人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忽然之间,叶寒声惊觉起来,瞪大了双眼。她虽然一直在闭目养神,但绝不会在文岸离身边睡去,然而刚才,她竟然真的感觉到了睡意袭来,但这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困了。她向其他人望去,除了厉先生,其余人都已经进入梦乡,而且开始说起了梦话,厉先生虽然还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姿,但眼皮也已经开始不停往下坠了。

叶寒声再向文岸离看去,他虽然并未开始讲梦话,却也已经睡死了。叶寒声顿时大怒,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文岸离像是被雷劈似地瞬间跳起,摸着热辣辣的脸颊茫然惊呼:“怎么了?”

叶寒声咬破指头,在不明所以的文岸离的鼻唇之间抹上一道鲜血,文岸离伸手去摸,被她及时拦下:“不能擦。我们被迷了,有我的鲜血在,就能免疫这种迷香。”说着,她也站了起来,可是环顾四周,却不见任何动静。

文岸离看着迷迷糊糊,开始手舞足蹈的众人,问道:“他们这是怎么了?”

“他们在做梦,这个梦能引发他们最深层的欲望,在他们脑海中展现出他们最爱的东西或者人。”叶寒声解释道。

不知为何听了她的解释,文岸离的脸上竟忽然一红。他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却猛然看见玻璃门外一个诡异的身影,浑身冒着绿光,表情阴森森的,正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灵堂内部的众人。

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就该吓得魂飞魄散了,可是文岸离从来不害怕鬼神,他喝道:“什么人!”那个人影听得他这样呼喊,竟然转身就走,文岸离情急之下奋力追出,叶寒声刚想阻止他,背后却又升起一股寒意。

这股恶寒是从停尸房中传来的,叶寒声顾不得追着鬼影离开的文岸离,只能先向着恶寒的源头方向寻了过去。

进入停尸房,叶寒声一眼就看见那个被打开的冻柜。夜深人静,除了楼下大门值班的大爷,殡仪馆所有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冻柜绝不会是他们打开的,而仅有的留在殡仪馆内的人,也全都一直留在灵堂之内……

叶寒声警戒着周围的状况,一步一步走近,忽然之间,冻柜之内传来响动,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忽然坐起身子,直直地盯着她。那是厉海棠,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一丝感情,比起之前的尸体状态更加恐怖。

叶寒声盯着她,问道:“你是谁?”

“厉海棠”苍白的脸抖动了一下,五官的僵硬开始有所缓和,眉毛竟然向上挑起,张嘴说道:“你竟然不害怕?”她的语调中好奇与顽皮兼而有之,与她那呆若木鸡的神态格格不入,显得诡异绝伦。

叶寒声依旧盯着她,声线寒冷,毫不动摇:“你是谁?”

“厉海棠”沉默了一下,忽然翻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赤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两人对视了一眼,“厉海棠”身后忽然出现一道赤光。那道光芒像是她的灵魂一般从她体内抽离,在空中揉成一团,变幻莫测,而厉海棠则同时一声惊呼,用双手遮住了自己赤裸的身体。此时此刻的她总算完完全全“复活”了过来。

“赤光”对她说道:“鬼叫什么,大家都是女人,害个什么羞?赶紧跑。”

厉海棠这才看清楚现在的状况,可即便叶寒声也是女人,她也不可能就这样赤条条地逃跑。她左顾右盼,抓起冻柜里面那条原本覆盖在她身上的白布,在自己身上围成一圈固定好,这才从叶寒声身旁跑了过去。

“赤光”像是没料到叶寒声居然会放走厉海棠,好奇地说:“我本以为你会拦下她的。”

“我若是出手拦她,难免要被你趁机偷袭,更何况,区区一个小姑娘,之后再抓也不迟。”叶寒声说着,缓缓举起手杖,厉声道:“最后一次,你是谁?”

“赤光”在天空中飘来飘去,虽然没有实体,轻快的语气却让人联想到轻佻的表情:“问人姓名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这不是人类的礼仪吗?”

叶寒声默然不语,以手中长杖握柄为剑柄,缓缓把藏在杖身中的剑刃抽出。长剑一出,凛冽剑气顿时充盈整个房间,连不停在空中游走的赤光都为之一窒。它难以置信地说道:“湛卢剑,怎么会在你手上!”

叶寒声手腕一抖,长剑直向赤光刺出。湛卢剑钝刃无锋,纯以剑气伤人,对付没有实体的对手再合适不过。

剑光迎面而来,赤光狼狈闪避,一边躲到角落里,一边还大呼大叫:“喂喂喂,你真的是人吗?湛卢剑孤傲,从不服人,据说当年薛仁贵也不过能发挥此剑三成剑气,已是当世无敌,你怎么能……”说到这里,它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叶寒声攻势凌厉,任它自由变幻、东躲西藏,却始终避不开叶寒声的剑招。

叶寒声轻轻挥剑,剑气已在钢制冻柜上留下划痕,赤光避不过三招,眼看着湛卢剑就要劈到自己身上了。它忽然大喝一声:“欺人太甚。”随即不闪不避,反而迎着剑锋而上,主动撞上了湛卢剑的剑尖。叶寒声愕然,不知为何对方竟忽然视死如归,然而更令她惊讶的事还在后面。

只见赤光被湛卢剑结结实实地贯穿,身上的光芒却丝毫不见衰减,反而以轻松的语调呼了一口气,让人仿佛看见它意态从容地擦了擦汗。“果然能接下来呢……哦不,我早知道能接下来的,只是原本想要隐藏实力,跟你好好玩玩的。不过不用灰心气馁哦,能把我逼到这份上,人类之中算你最有本事。”

叶寒声仿佛没听见它说话,手上用力把剑抽回,却发现长剑已被死死地吸附在赤光之中。她冷静下来,把手一放,湛卢剑的光芒立刻消逝,变成了一柄毫无特异之处的铁剑,然后穿过赤光掉在了地上。赤光奇怪地“咦”了一声,想不明白为什么削铁如泥的宝剑竟然瞬间变成了随处可见的寻常兵刃。

叶寒声手捏剑诀,手腕一转,长剑倏然而起,回到了她的手中,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重新归鞘。未等赤光反应过来,叶寒声手按剑柄,再度拔剑出鞘。这一次,剑身乍现,精光四射,停尸房内最阴暗的角落都被霞光照遍。这光芒是神龙眼中暴射的上古威严,这剑气是神龙口中吞吐的太古气息。如果湛卢剑是历史名、器,那么现在叶寒声手中所握,便是传说神兵。

“妖怪就是和人类不一样,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逼我下杀手。”叶寒声的话比剑光更冷。

赤光难以置信地梦呓:“大夏……龙雀……”随即它又冷静下来。湛卢剑绝不可能变成大夏龙雀,一般人类也不可能驾驭这种神兵,也就是说,这柄剑,不是真的!同时,它也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惹上了绝不该惹的大人物!

如果是真的大夏龙雀,被剑光照到的一刹那,任何妖族都应该立刻灰飞烟灭,然而它此时此刻虽然身受剧痛,却仍然能保持意识。它知道,要活命,只能放手一搏。赤光迅速地缩成一团,退到墙角。

大夏龙雀剑长七尺,而如今已出鞘三尺,等叶寒声拔剑五尺,赤光便注定魂飞魄散。就在这一刻,缩成一团的赤光忽然奋不顾身向前一扑,连叶寒声都不禁大吃一惊。难道它竟然愚蠢到以为自己能穿透大夏龙雀的剑光?

赤光从叶寒声左侧激射而至,叶寒声身形略变,倾向左侧,在这种情况下,赤光竟依然能保持灵活,一瞬间在空中折向,从叶寒声右侧胁下穿过,直奔灵堂而去。叶寒声不禁愣神,她没料到,竟然有妖类能躲过她手中的剑光。她收剑入鞘,往灵堂方向追去,只见灵堂外,厉海棠还在逃生通道旁边拉着门犹豫不决。

赤光喝道:“该死的,还不走等过年吗!”随即一下钻进了厉海棠的体内,厉海棠的五官又变得冷漠无神,然而脸颊上却显现出左右各三道赤痕,两只虎牙也暴长出唇外。她嘶吼一声,从逃生通道跑了出去。

叶寒声追了过去,紧紧咬住她不放。只要是人身,不论何种妖魔鬼怪上身,都无法突破人类身体机能的物理极限,虽然厉海棠有先发的距离优势,但是叶寒声的轻功已经练到迫近人体极限,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然越缩越短。

厉海棠逃到了地下停车场,试图在林林总总的车辆之间隐匿行踪,叶寒声失去了她的踪影,却不慌不忙地闭上眼,以手杖重重地敲击地面,回声如波纹回荡在广阔的停车场中,同时停车场的一切——大至布局,小至一草一石,都以清晰的图像显现在叶寒声的脑海中。猎物紧张而低微的呼吸声,也逃不过她的耳目。

她缓缓地向厉海棠藏匿的位置走去,这一次,轮到她隐匿了自己的气息。

沉寂一直持续着,可能只有几秒钟,可能有好几十分钟,可是对于厉海棠来说却好像度过了几个世纪。她忍不住抬起身子,左顾右盼,却不见猎人的身影,便缓缓步出阴影,向着通向楼上的弯道走去。忽然,在月色之下,倒映出一个高挑的身影,她来不及回身,叶寒声已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并扭到了背后。

就在她以为在劫难逃之时,旁边突然映照出一片白光,照得两人睁不开眼,随之便是一声尖锐的轰鸣。一辆跑车风驰电掣地向两人驶来。叶寒声一惊之下,不由得松手后退,就在这瞬息之间,厉海棠跳进了车里,扬长而去。

叶寒声追到殡仪馆大门,只是夜色之中,还哪里有跑车的影子?叶寒声静静地盯着暗黑的公路,虽然今夜乱象频生,但她的思绪却愈发清晰起来。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顿一顿的有气无力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紊乱的喘气声。

叶寒声回过头来,却见是文岸离姗姗来迟。文岸离喘着粗气,大汗淋漓,那张俊俏的脸上因为心脏剧烈跳动而使五官缩成一团。叶寒声心痛地皱起眉头,小跑过去,扶着他走到一边的石墩上坐下,替他扫着背。

文岸离大口大口吸着气,还没等理顺呼吸,就迫不及待地说道:“现在……起码能证实,这两人不是鬼了。毕竟……毕竟……”说着不禁又喘起来。

叶寒声接道:“毕竟鬼怪不需要坐车。”然而停顿一下之后,她又补充道:“可是在他们身后,确实有妖怪作祟。”

文岸离终于理顺了呼吸,问道:“是什么妖怪?”

叶寒声沉吟一下,说道:“大概是狐妖,我没来得及仔细查验,但若没看错,那是狐变之术,还有就是那灵堂里忽然飘来的,让人如痴如醉的味道,恐怕是狐香。可是有一点很奇怪,它既懂得变幻、制香之术,还能从我手上逃脱,应是有道行的大妖,可是从言行举止看来,又分明是初涉世事的懵懂少年,这其中恐怕另有蹊跷。”

“能从你手上逃脱,看来还真是不得了的……”文岸离说着,本已平复的气息竟又再度紊乱起来,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手忙脚乱地四处翻找,却始终没找到药。

“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要逞强。”叶寒声斥责着,帮他翻开口袋,却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她问道:“喷雾剂呢?”

“大概是……掉在楼道之类的……地方了。”文岸离断断续续地说道,“赶紧找……最近的医院……”

叶寒声轻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一瓶喷雾,直接递到了他的手上。文岸离接过喷雾,猛吸了几口,哮喘症状渐渐开始平复。“你总是有两手准备。”文岸离笑道,见叶寒声脸色不善,连忙解释道:“我就是想在你面前展示一下男子气概嘛。”

“你知道吗,当你说我们是情如兄妹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妥,我现在确信,我们的关系不止于此。”

叶寒声故意停顿下来,作思索状,文岸离试探着问:“那是什么?”

“应该是情如姐弟才对。”叶寒声答道,“毕竟哪有这样经常需要妹妹照顾的哥哥呢?”

文岸离被她调侃得羞红了脸,又咳嗽起来。再吸了两口喷雾之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说道:“你刚才说起狐香,那玩意儿对人体无害吧?”

叶寒声这才灵机一动,说道:“我差点都忘了,他们还在灵堂做着梦呢,先去救他们吧。”

“救了他们之后,我们就先回家好好睡一觉吧,明天继续调查。我告诉你,你哥我刚刚想到了一条再明显不过,却从来没有被我们重视过的线索。”文岸离说着,转身向灵堂走去。

叶寒声走到他前面,替他拉开殡仪馆大门,并说道:“你知道我们虽然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是你姐我比你大三个小时的对吧。”

诺大的机场大厅里,各式各样不同的人穿插其中,好像即便把这建筑物修到天涯海角去,也容纳不下全部的离离合合。这些人中,有的依依不舍,有的巴不得立刻就走,离别与重逢在这里交织出的,却是一副极其现实的景象。而在这一眼望不穿的人海之中,一位妙龄女郎静静地,孤独地伫立其中,与川流不息的人流显得格格不入。

她定定地望着远方的某处,让人怀疑她的视线是否能穿透这层层叠叠的身影。

不知何时,叶寒声来到了她的身后,说道:“令狐医生,来送行吗?”

令狐青青被突如其来的搭话吓得一个激灵,猛然转身,才发觉叶寒声已经离她不足一臂的距离。她强装镇定地打招呼:“叶管家。”

“我是真的不明白,你堂堂狐妖,那两个年轻人究竟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请得动你出手?”叶寒声问道。

“叶管家神通广大,竟然如此轻易便找到我了。”令狐青青岔开话题,“您是来收我的吗?”

“这就要看你接下来的行动了。”

“如果您是来阻止他们离开的话,我希望您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你是非要与我为敌了?”

“不敢。叶管家的‘百器’闻名天下,名不虚传。幻化而成的‘大夏龙雀’,仅仅出鞘三尺,已化去我七成功力,我能保住性命,也是亏得叶管家手下留情。不过,如若您执意阻止他们的话,我余下三成功力,要阻挡一下,想来还是可以的。您也不希望我们之间的争斗波及周边这些无辜的凡人吧?”

叶寒声不禁愕然了。她怎么也想不通,一只大妖甘冒奇险,难道就为了保护两个怎么看都只是普通人的大学生私奔?她再次问道:“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

令狐青青一笑,伸出右手,却见她的掌心托着一滴水珠。那滴水珠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芒,在机场大厅的灯光之下显得格外耀眼。令狐青青说道:“这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滴平平无奇的眼泪而已,可于我族而言,这却是世间至宝。”

“相思泪。”叶寒声轻叹一声,“看来传说是真的了。”

“叶管家果然见识广博。”令狐青青说道,“相思泪,唯独拥有世间挚爱的人,才能流下的泪水。此物于旁人,得物无所用,在我狐族手里,却是能增长修为的至宝。”

“这就能解释为何你涉世未深,却能拥有如此法力了。”叶寒声疑虑尽消,“的确,这值得你出手相助,不过我看,这其中还夹杂着私情。狐族在明代《封神演义》之后,被世人误解为诱惑人心的邪魅,然而狐族原本避世隐居,只在太平盛世时下山游玩,专爱插手人间情爱,撮合姻缘,多管闲事。”

“没错。”令狐青青苦笑,“可惜人类对我们多有误解,处处对我们防范打压,长老们心灰意冷,从此不再入世,然而我始终不信世间尽是愚昧之徒,所以执意下山,重走先贤之路。下山之时,长辈提醒我,人间复杂多变,寸步难行,让我好自为之,我还觉得他们迂腐不化。现在看来,倒是我不知深浅了。”

叶寒声无言以对,令狐青青趁机说道:“叶管家,有情之人,现世罕见。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吧。只要能成全他们,我愿伏诛。”

“我要你的命何用?”叶寒声叹道,“只是放不放过他们,由不得你我作主。”

“你在拖延时间!”令狐青青一惊,慌忙回头,却见远处玻璃幕墙后的候机室中,一对静静等待登机的小情侣身旁,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名金发青年。令狐青青急忙迈出一步,叶寒声的手却已搭住了她,她顿时感到肩上有如山岳般重压。

“你以狐香迷惑少爷,已是该死,狐香后来引发了少爷的哮喘症状,更加罪该万死。我念你虽然行事不正,总归一心为善,才放你一条生路,若再敢肆意妄为,就莫怪我手下无情。”叶寒声的话语化成一柄利刃,抵住了令狐青青的咽喉,使她不能,更加不敢妄动。

谭石竹与厉海棠十指紧扣,静静地坐在候机室内。他们心潮澎湃,相比躲藏的紧张,更多的是对未来新生活的期待与兴奋。他们坐在一角,不与任何人交流,可是不知何时,一个不识趣的男人坐在了他们旁边,让他们如坐针毡。

厉海棠不经意间向他一瞄,不禁惊呼一声,引来其他人侧目。谭石竹问道:“怎么了?”

厉海棠向旁边一指,谭石竹扭头看去,也不禁露出惊讶的神情,文岸离说道:“二位无需大惊小怪,要是引来旁人注意,不利的是你们。”

谭石竹问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文岸离耸耸肩:“两天前我已经知道你们会在这里了。”

两天前,就在殡仪馆骚动的第二天,文岸离跟叶寒声来到了厉海棠“死亡”时所在的医院。文岸离注意到,星河公墓和星河殡仪馆虽然就在隔壁,然而这两处地方却跟谭、厉两家南辕北辙,毫无交集。要说厉家顾存颜面,选择了体面的星河殡仪馆,倒还说得过去,可谭家夫妇为什么会选择星河公墓?要说价格低廉、离家更近的公墓,市内有的是。为了解决这个疑问,他们调取了资料,发现谭石竹两次自杀,都是被送进了同一家医院——星河市医大附属医院,也就是厉海棠这次住的医院。

他们找到了医院院长,轻而易举地查到了他们想要的资料——谭石竹与厉海棠的主治医生。结果一如所料,两个人是同一个医生接诊:令狐青青。

“我们想见一见这位医生。”叶寒声说道。

“这个忙我倒是帮不了了。”院长说道,“令狐医生昨天下午已经休假。这次假期是她一周前提前申请的,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明说了休假期间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连电话都关机了,我昨天晚上有些事情想问她,也已经联系不上她了。”

叶寒声跟文岸离走到一旁,说道:“的确,要瞒过科学仪器是难上加难,可是要人为篡改医学报告,一名在医院内部任职的医生做起来就容易得多。看来这位令狐医生,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文岸离点点头,爽快地跟院长道了别,离开了医院。他并未追问这位可疑的医生的家庭住址,因为如果对方就是他们在追查的狐妖,那么她留在档案里的住址肯定也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这方面的线索算是断了。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叶寒声问道。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们要私奔……咳咳,这个主语不太恰当。如果有两个人,大费周章装神弄鬼,终于瞒过家人朋友,甚至警方去私奔,那么接下来,他们要怎么做?”文岸离说道,“如果是我,一定尽快逃脱,有多远走多远,去找一个无人认识的陌生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叶寒声说道:“调查他们的交通动向。”

“嗯。”文岸离若有所思,“厉家有私家车,可是那东西太张扬,昨晚谭石竹开的车子,令狐青青肯定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他们还回去了。至于公共交通,他们也不大可能冒险亲自现身……”想到谭石竹的网购状况,文岸离嘴角一扬,成竹在胸。

“这招的确高明,毕竟谁又会去查一个死人的网购记录呢?”文岸离说着,全身放松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你虽然在医学上已经确认死亡,但是你的家人却不大可能第一时间去办死亡证和注销身份证之类的手续,你就利用这个空挡,在网上买到了最近一班离开本国的机票。若不是现在正值年底,是旅游旺季,你们可能可以更早离开。”

“的确是我上网买的票。”厉海棠听完文岸离的讲述,不无佩服地说道,“可是即便如此,要查找我的网购记录又谈何容易,你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查到我们的行踪?”

“是的,在你们原本的计划里,即便警方回过神来,调查你的消费记录,查到你们是假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到时候你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文岸离说道,“这么说吧,我们这边有一个网络方面的顶尖高手,查个网购记录对她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大材小用。”

若是那个小小的投影女孩安拥有实体的话,此时此刻就应该大大地打一个喷嚏了。

厉海棠轻叹一声,谭石竹无奈地问道:“我们触犯了多少条法律?”

文岸离睁开双眼,静静地盯着他们,却不开口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直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自从父亲离世之后,他就一直不知道。这一次的案子,他全身心投入其中,一方面是因为他喜欢光怪陆离的事件,另一方面,在心底深处,他也一直在籍此麻痹自己,让自己无暇胡思乱想。然而真等到这件事情真相大白,将要落幕之时,他却手足无措了。

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如果要抓他们,何必自己来,通知局里的同事过来不就行了?

谭石竹和厉海棠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谭石竹问道:“想什么,其他警察呢?你就这样瞪着我们不说话,到底想干什么?”

文岸离忽然问道:“你们就这样离开,有没有想过你们的父母,他们该有多伤心?”

出乎意料地,二人异口同声说道:“想过。”

文岸离哑然失笑:“你们想过?你们想过个屁!你们一个自幼艰苦,父母好不容易才把儿子养大,上了大学,生活终于有了一线曙光;一个是掌上明珠,从小到大不愁衣食,要什么父母给什么,唯恐自己的小宝贝皱一下眉。你们离开,会给他们造成多大的心里创伤!你知不知道那晚在灵堂,厉先生做梦喊着的都是自己女儿的名字,你就是他一生中最爱的人。你们想过?你们想过什么!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要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比杀了他们还痛苦百倍!”

文岸离的言辞如此激烈,引得候机室人人侧目。谭石竹与厉海棠静静地看着他,觉得他不是在训斥他们,倒像是在训斥某个不在眼前的对象。

等文岸离缓过神来,厉海棠对他说道:“你这是在假设我们不爱他们。”文岸离一愣,厉海棠接着说道:“请你不要误会,我们不是那些一时冲动的男男女女,我们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们的家人会有多痛苦,我们一清二楚,因为我们同样爱着他们,我们之间的爱是同等的,因此离别的伤痛在我们身上也都同样强烈。”

文岸离轻蔑一笑:“所以你们就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是对的了?”

厉海棠摇摇头:“并不。我们认为,这件事情没有所谓对错。我们的父母爱我们,然而我和他也彼此相爱,我们自信彼此的爱不会少于家人给予我们的爱。在这一场相遇之中,没有任何人是错的,只是爱我们的人,不爱我们爱的人,如此而已。我们无论选择任何一方,都注定要辜负另一方,我们在迫于无奈之下,已经作出了选择。这个选择将会把我们引往何方,我们都不知道,但我们知道,这就是我们想走的路。”

文岸离怔住了,这与他之前所想完全不一样。这两个人并不是因为年少叛逆而做出这一连串荒唐举动,而是确确实实选好了未来要走的路。文岸离把自己代入得太深了,他认为无论如何,事情总有回环的余地,怎可以为了一个外人而伤害自己父母的心?可是他错了,他没有意识到,“父母”在相爱之前,也不过是对方眼中的“外人”,若人人都是外人,何处有家?

毫无疑问,这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可是,他不能接受。

“说得好,可是现实并不是仅凭浪漫的情感就可以战胜的。我们已经部署了大量警力,你们插翅难飞。若我执意不肯放你们走,你们又能如何?”他还要作最后的挣扎。他执意要证明,这两个声称深爱对方的人只是一时意气。他要让他们面对现实。

两人微微一笑,十指扣得更紧了。文岸离这才注意到,他们脸色苍白,额头冒汗,刚开始以为是因为紧张,现在看来,他们的情况很不寻常,甚至连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文岸离露出疑惑的神情,谭石竹把口罩缓缓地拉了下来。只见那口罩之下,紧抿着的嘴唇红得发紫,衬得那苍白的脸色更加惊心动魄。

那张触目惊心的红唇难看地咧开,说道:“恐怕,你们已经无法再把我们分开了。”

文岸离再也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目光,倏然起身,瞳孔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对男女。他们竟然服毒了!

厉海棠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放心,我们也不想这么快就死。我们所服的,是令狐医生特意配制的狐香,毒发需时甚长,等到了目的地,自然有人来送解药。”

“你们……你们真是疯了!”文岸离说道。

谭石竹笑道:“最初也没想走到这一步,可是我们终于明白,无论我们做些什么,那些以自己的方式关心我们的人,永远都听不进去我们说的话。无论我们说得多认真,多么力竭声嘶,他们都只觉得我们是在开玩笑、耍脾气,是青春期的一时躁动。最终,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即便代价是这条命。这一次,他们……你们,都必须认认真真地听见我们所说的话。”谭石竹回头,与厉海棠四目交投,缓缓接着说道:“如今我们已经知道,死亡并非尽头,只是进入下一阶段的中转站,便更加无需害怕什么了。天地万物,都不可再把我们分开。”

文岸离感觉到,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此时此刻,在他们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天地万物,没有了时间轮回,没有了一切,仅有的,是对方美丽的双眼,和那双眼中更美好的自己。文岸离离开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

文岸离垂头丧气地走出候机室,来到令狐青青面前,有气无力地说道:“妖族行事,果然邪诡。”

令狐青青强压着牙关抖颤,缓缓说道:“原本也不想做得如此决绝,但是殡仪馆那一晚,当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叶管家和文少爷,我就知道,要成就此事,只能鱼死网破。”顿了一顿,她又问道:“这一次,你认真听他们说话了,对吧?”

“我听了。”文岸离无奈地点点头,问叶寒声道:“你能不能解狐香之毒?”

“可以。”叶寒声答道,“但每只狐妖皆有自己独特的制香技巧和配方,过程越繁复,解药也就越难以配制。历史上曾出现过方士历时三月才配出解药的状况。”

文岸离不禁苦笑。这也就是说,即便他们能强迫令狐青青交出狐香配方,等到配出解药,谭石竹跟厉海棠也早就一命呜呼了。文岸离挥挥手,示意叶寒声放开令狐青青,叶寒声照做了,脸上却不禁露出疑惑的神情。

文岸离说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没人死,即便抓了她,顶多不过是个伪造文件的罪名。数年的牢狱生涯,对生命长久的狐妖来说,不过白驹过隙,无甚意义。我们又不能为了这区区小事灭了她。”

“可是她伤了你。”叶寒声肃然道。

“算不上,那晚的狐香对人体无害,厉先生他们也都无大碍,只是我自己体弱而已。何况,她也算是给了我一场好梦。”说到这里,文岸离忽然灵光一闪,说道:“令狐医生,既然你调制的香能让人做上一场美梦,那是否也可能控制梦境内容?”

“狐香只能诱发人体机能。要让他们中毒,或者梦见自己潜意识深处最想看见的景象,这都不难,但要控制梦境内容,却是绝无可能。”令狐青青说着顿了一顿,眼珠子一转,然后说道:“除非以狐变之术入梦。”

“狐变之术分两支,其一以法术改变物质形态,其二以法力直接刺激灵魂,使人产生幻觉,若以此术辅以狐香,应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梦境。”叶寒声说道。

文岸离闻言,伸手一拍令狐青青的肩膀,不怀好意地说道:“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令狐青青看着他耍流氓的神情,又回头去看叶寒声,叶寒声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能射出雷电,她只能耸一耸肩,无奈地说道:“好吧。”

四天后,厉海棠“死亡”第七天。这天一大早,文岸离辛辛苦苦爬了五层楼,代表警局把一些慰问品送给了谭家夫妇,谭家夫妇这一次没有邀请他进去,只是道了声谢。文岸离也没说什么,因为谭石竹的死已被定为“绝无可疑”。

厉家的大门也在同一时刻被敲开,叶寒声亲自把一份礼物送到了厉家夫妇手上。这是一盒安神助眠的香薰。厉先生虽然莫名其妙,但既然是叶管家亲自送上门的心意,自然是感恩戴德地收下了。

于是当晚,他们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阳光透过五彩斑斓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打在一位身穿西装的女士身上,幻化出更加奇幻的色彩。令狐青青一清嗓子,说道:“接下来,有请两位新人进场。”

众人坐在长椅上,回头望去,看见身披纯白婚纱,身姿曼妙、轻纱遮面的厉海棠挽着身穿正装,英姿笔挺的谭石竹缓步走了进来。厉先生扭头向一旁看去,对面的长椅上坐着的是谭石竹的父亲。以前他每次看见这个老穷酸,都忍不住要上去数落他一顿,狠狠地教训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挑唆儿子诱骗自己女儿的莽夫,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一腔怒火全没了影踪,连瞪眼都没了劲儿,只是跟对方礼貌地互相点了点头。

一对新人并肩同行,来到令狐青青跟前,令狐青青拿出那份无论如何记不住的证婚词,庄严肃穆地读完,并且让两人交换戒指。就在两人拿出戒指准备戴在对方手上的时候,厉先生和谭先生竟同时说道:“且慢。”

令狐青青愕然地来回看向他们两个,站在人群后方,一直没有露面的文岸离与叶寒声则死死地盯着她。令狐青青露出无辜的眼神,耸肩示意自己并不知情,而且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幻术并没有出什么差错,这两个人不可能在这里闹事。

谭石竹和厉海棠转过身来,厉先生和谭先生分别拉着自己孩子的手,把两个人拉到反方向的一角。令狐青青额冒冷汗,表面却镇定地示意文岸离和叶寒声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厉先生拉着女儿的手,言辞恳切地说道:“海棠,或许爸爸是看错人了。我总觉得,那个穷酸小子不可能让你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可不曾想,他对你竟如此痴情,情愿一死也要和你共结连理。”

厉海棠开玩笑地说道:“父亲,现在知错,未免太迟了吧?”

厉先生摇摇头:“不,如果不是到了这一步,我断然不会让你嫁给他。我承认我可能看错人,但是你并未试过为人父母,所以你永远不会明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会让你吃苦,我都不会让你嫁给他。如果你们还活着,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要把你们拆散。现实的苦我吃过,我深知自己是为你好,所以我绝不会为此事道歉,但是,这一次我会做好万全准备,不会让你积郁成疾,撒手人寰。作为人父,疏忽至此,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错。”

在厉海棠的记忆里,父亲永远慈爱,嬉皮笑脸,会在自己不开心的时候想方设法逗乐自己,可是越长大,她就越不喜欢看见父亲那张刻意讨好的脸。她想要的,从来不过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你想要什么?”可是父亲宁愿委屈自己,也从来不会说出这句话,他总是什么都提前帮她决定好。一日三餐吃什么,课外活动干什么,读大学选哪个科目,从来没有一样是她自己选的,而这一切在谭石竹出现之前,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其实,只要父亲肯说一句:“这个男人是你自己选的就好”,那么厉海棠就能放下多年来的心结,开开心心地过日子,然而她也非常清楚,父亲永远不会说出这句话。只是她从没想过,在自己“死后”,父亲还是不肯说一句好话,哪怕只是骗骗她。但是她也终于明白,父亲无法说出这句话,正是因为在他的心中,没有任何事物比女儿更加重要。唯恐玻璃球碎裂,自然要把它紧紧地抱在怀中,一刻也不敢放松。

“我的死并不是父亲你的错。”厉海棠拉起父亲的手,说道:“你已经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我,你已经尽力了,是女儿不孝,非要跟父亲对着干。只是,我们父女实在太像了,所以即便再选一次,即便以后再也不能见到最爱我的父亲大人,我也还是要选择自己最爱的人。所以,女儿也要向您道歉。”

父女二人不禁相对默然,厉海棠仰起头,尽力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掉下来,倒是厉先生先忍不住流下泪来。泪水沿着皱纹流到脸颊,滴落在抚摸着那张略显苍老的脸的指尖上。厉海棠咧嘴一笑,替厉先生拭去了泪痕。

谭石竹低着头,不敢看向父母苍老的脸容,因为他感到愧对他们。从小到大,他都很自由,无论想做什么,只要家庭条件允许,父母都由着他。他在十三岁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家有多么艰苦,所幸他也是个乖孩子,从不需索无度。然而到了如此地步,他却选择了离开父母,去走自己的路。

“抬起头来。”谭先生说道。

谭石竹抬起头,泪水早已满布双颊。谭夫人忍着痛,颤颤巍巍地用手帮他擦泪。感受着这比柴枝更加干裂的皮肤的触感,谭石竹的泪更加汹涌了。

谭先生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抬头挺胸走下去,哭什么,丢人。”

“可是,你们辛辛苦苦把我养大,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任劳任怨,从不过问我的私事。我能长大成人,我能遇见自己最深爱的人,都是因为你们,现在我却要抛下你们了。我还没有帮父亲分担过家庭重担,我还没有照顾过母亲的起居饮食。我还什么都没有报答过你们,现在却要说再见了。”谭石竹泣不成声。

“你所经历的这一切,不正是为了这一天吗?”谭先生说道。谭石竹愕然地抬头,谭先生接着道:“照顾你们母子,那是我的责任,与你无关,这是我当年的选择,我从未后悔,更不需要你来还报。而你,从今往后,你就有了更重要的目标,一如当年的我。从今往后,你身后那个穿婚纱的姑娘,就是你唯一要保护的人。你既然自认找到了比我们更重要的家人,就不要婆婆妈妈、扭扭捏捏。从今往后,你也身为人夫,必须刚强,替家人抵挡所有痛苦艰难,不能动不动就哭,更加不能轻言放弃。”

谭石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从那双严厉的眼神之中,看见了隐藏着的心痛,和隐藏得更深的爱。他的父亲一向如此,即便已经白发苍苍,却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一丝怯懦。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最坚强的父亲。而这位父亲对儿子的期望,就是他能如自己一般坚强、勇敢,永不言弃。

“收到。”谭石竹抬头挺胸。他知道,身后的姑娘是值得的,一如当年遇到父亲时的母亲一样。

两人分别与家人作了最后的诀别,厉先生挽住女儿的手,两人又回到了大堂正中央,令狐青青的面前。面对满脸泪痕,神情却坚毅无比的谭石竹,厉先生死死地盯着他,说道:“小子,我不管你此刻如何情真意切,倘若将来有日,你敢对我的女儿哪怕有那么一丝厌倦,想要欺负她的话,你都要给我好好记住这一件事——我早晚也会来的。”

谭石竹从厉先生手里接过厉海棠的手,说道:“绝不会有那一天。”

厉先生冷哼一声,回到了座位上。令狐青青暗中抹了一把冷汗,挤出微笑说道:“请二位新人交换戒指吧。”

在他们交换戒指并且互相亲吻的那一刻,文岸离的一块心头大石终于落下,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没有料到,竟然是西式婚礼,看来这操纵梦境之法毕竟不成熟。”

站在旁边的叶寒声问道:“这样真的好吗?”

文岸离耸耸肩:“这里大部分人喜欢中式还是西式,又不由我说了算。”

“我不是指这方面。”叶寒声眼神灼灼地盯着他。

文岸离目光闪烁:“人家私奔又不犯法,至于警察局那帮人什么时候能查到,甚或能不能查到真相,这就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了。”

“您变了。”叶寒声轻轻一笑。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文岸离问。

叶寒声不答,反问道:“您那晚在殡仪馆到底梦见了什么,竟然能让你改变主意,放他们一马?”

“话说回来,忘了问你,那天在医院见到那位新同事没有?”文岸离试图岔开话题,叶寒声的眼神却犹如牢笼,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犹豫了一下之后,文岸离答道:“我梦见了爸妈……还有你,我们四个人坐在那张长得能吓死人的餐桌上,有说有笑地吃着晚饭。”

叶寒声一怔,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啊,倘若老爷仍在世,我现在可能已经是他的义女,你的义姐了。”

“是义妹。”文岸离咧嘴一笑。他永远不会告诉叶寒声,在那个梦里,叶寒声并不是作为他的义妹——更加不是作为义姐——跟他们同台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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