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嫁到王家的第二年,第一次来王家的时候,只觉得贫穷,我自以为地认为这是一家非常淳朴厚道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了解的深入也就慢慢不这么觉得了。
回想起我来王家的第一天,被奶奶是有吓到的,她只有右眼,左边虽然有眼睛轮廓的形状,但已完全见不到眼球,满是沟壑的老脸也分不清是因为没有洗脸还是皮肤太过黝黑只觉得油腻又污浊,她的头发不长却蓬乱地像金毛狮王,说鸡窝头都是褒义词,身上厚重的棉袄污浊不堪,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房间我是没有踏入的,远远从门外看和老家的狗窝差不多吧,昏暗,潮湿,自然是不怎么适合居住的场所。
公公看到我的疑惑,在旁边用我不怎么听得懂的方言说“别管她,老不死的,活得够长了,吃饭吃饭”一边引导我上桌吃饭,婆婆是个心善的,她拿着奶奶的破碗,挑了些软烂的菜,夹了些肉给奶奶,公公一边看着一边在念叨“吃点饭就可以了,还给肉,牙齿都没几颗哪里咬的烂”一边嫌弃地往奶奶的破碗里面挑了几块肥肉。
奶奶捧着自己的饭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根本不会管咬不咬的动,没多久的功夫也就吃完了,她捧着碗去厨房洗碗,婆婆是不要她洗的,奈何老人家不听,非要洗,也就由着她了,公公念叨着“神志不清,谁要你洗,那洗洁精不要钱买的一样,放这么多,打水不要电费一样,老了老了干不了事情了净帮倒忙,添乱!“老公看不惯,他顶嘴道“你还不是会老!总说奶干啥!”公公这当家做主这么些年,哪里是吃素的“那不用你操心,我要是老了,自己保准敌敌畏一瓶,给谁都不添麻烦!”其实公公的声音很大,奶奶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说已经麻木,在我们看来她就像是没听到一样。
我和老公不常回去,对于我们来说第一年过年回家的意义无非也就是为了领证以后补办个婚礼,对于公公来说是收回那些他给出去的礼金,还记得那年早早就确定了补办婚礼的日子,因为两家相距400公里,加上冬天的天气实在寒冷,而公公家房屋破旧四面漏风,要家里人过来我自己也觉得没面子,但对于公公自己提出说不要我家里人过来这一点,我现在都还无法释怀,在我看来你省下的是钱,寒的是我的心,偏偏老公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在和他领证以前觉得他挺靠谱的,领证后难不成是到手了的鸭子不怕飞而变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感觉,在老家和外面两个样,用他的话说他爸当家了这么多年,他是没力量去反对和忤逆他的,大不了就是走开当看不见,所以他大学选择了最北端的大东北,工作后选择最南端,从来没想过就是靠近自己的父母。
因为我本人也并不怎么在意那些虚的形式,加上也觉得刚过门没必要因为这个问题闹僵,所以也就不管了,原本我们想着回家只要敬酒就行,却才知道我们回家连菜都还没定,只是预订了厨师,而那时候距离婚宴只有一天多的时间了,原因是公公觉得我老公有车,回来开车临时去买菜可以省下车费,而事实不过是我老公回来了他就不用掏买菜的钱了,至于临时买菜会不会因为没有预订而买得更贵,他才不在乎,事实确实如此,牛肉和羊肉因为没有提前订好临时买导致只能买冻的肉,价格却和现宰的差不多,在这两样菜上就差价了1000多块,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结婚所有发花费基本都是老公搞定的。
婚宴那天节奏很快,村里几个和公公差不多大的老人凑了几十块买了些炮仗,就当贺喜了,公公在那里抱怨“奶奶的,几十块钱就给我整了一桌的酒菜,真是打得好算盘”按村里的规矩贺喜的人是要吃正餐的,他们还搞来了一只公鸡,乡下流行婚闹,因为我觉得非常低俗明确拒绝了,所以并没有很过分,也因为这个婚闹,让我知道了公公在村里出了名的外号“铁公鸡”,后来才知道这三个字真的实在是太贴切了。
我和老公结婚公公没花钱还赚了收的礼金钱,花费全是老公出的,嫂子告诉我算好的,她和大哥当初因为一些事情差点连婚都没结成。那时候嫂子和大哥谈恋爱出了火花,未婚先孕,想着本就是打算结婚的也就紧赶慢赶地准备办喜事,奈何那时候大哥刚毕业没多久也没好工作没什么收入,加上家里是公公当家,所以只能听公公的,按照嫂子家那里的乡风,嫁女儿是要给每个亲戚家分猪肉的,这点也提前和大哥及公公说好了,于是嫂子家里人早早预订了猪,准备去提肉的时候被告知说没给钱,送猪肉都将肉送到家里了却还没给钱,后来问清楚原因是因为公公觉得肉买得多了浪费所以不愿意给钱,只是明明定猪肉之前都已经说好的,这明摆着就是临时反悔,大哥气不过,说要不就赶紧给了钱以后还给他,要不就自己带着嫂子出去再也不回来,而嫂子家气不过说到要把肉都送公公家,女儿也别嫁了,本就是车房什么都没有,还有个这么抠门不识大体的公公这日子怎么过,最后是大哥的护老婆和硬气才终于是和解了,只不过因为这个事情,嫂子进门以后公公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说起这个事情,嫂子就在偷偷抹眼泪,也许是勾起了伤心事也许是担心大哥以后也变成这样吧。
公公的铁公鸡抠到什么地步呢,奶奶总是出出进进,之前搞丢过家里的大门钥匙和锁,他担心奶奶再搞丢,所以将奶奶移居到后面的偏房,左边是奶奶住的地方,右边就是鸡鸭的窝,同一个屋檐下中间就隔了个不到有一米的过道,而且奶奶的那个房间连门都没有,是公公随便找了个不要的破烂床单钉在门口就当门帘了,床也没有,随便用一个木门搭了个砖头架子铺上些稻草干,再在稻草干上铺上奶奶的被子,这就是奶奶的新家了,用他的话说以后奶奶想出就出想进就进反正出入在外也不用上锁,再也不会丢锁了。
老家厨房里面的水缸水龙头总是没有拧紧的,我一直说别浪费自来水把水龙头拧紧,后来老公告诉我那是公公故意这样的,这样水出得慢,不用交自来水费,家里也有一口井,村里来收自来水费的时候公公总会说自己没有用自来水都是一直用自家井水,村干部笑话他那夏天天干旱井里没水的时候难不成不喝不洗?他却依旧义正严词地说自己没有用自来水不肯交钱,村干部也拿他没办法,还好钱不多,大多数时候是村干部自己给垫了,但公公却很得意,还引以为傲。
公公经常和其他老头子吹嘘,尤其说到娶媳妇这个事情,他总是有得一番吹的,从他自己就给婆婆买了件花衣裳就结婚了,到大哥和大嫂花钱花得是同年村里最少的,再到我和老公结婚他一分钱都没花还赚了礼金,更别说婆婆身上永远一分钱都没有,所有的钱都在他的口袋攥着,那得意的样子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偏偏村里其他老头子还总说他精明,实际上那铁公鸡的帽子也正是他们给他扣的,不过他也确实当得起这三个字。
后来听老公说,他小时候从来没有在过节当天或者过节前吃过节气的东西,每次都是节过完了以后公公才会买大降价的月饼或粽子,用他的话说是忍几天就可以省下一大笔钱,老公从小没有穿过新衣服,在考上大学时公公才带他去商店买了件新的T恤,老公开心坏了,大学时候老公的个子飞涨,用他的话说终于是可以自己做主自己的伙食了,过往在高中之前每周公公都是紧紧扣住老公的伙食费,为了省钱让婆婆给老公做一罐罐的咸菜,用老公的话说吃咸菜吃到吐,可不吃咸菜又没有其他可以吃的,家里偶尔有个荤菜用大哥的话说也是公公吃饱孩子吃剩下的,至于婆婆只有吃菜汤的份,很神奇的是婆婆居然年轻的时候还很胖,用公公的话说是因为婆婆不想事情就知道吃饭,实际上是婆婆跟着公公天天做农活,家里所有的家务全包,晚上自己独自带着几个孩子睡觉,孩子生得密晚上接连着把屎把尿哪里还有得觉睡,而说起带孩子这件事情,婆婆每每说起就抹眼泪,用婆婆的话说“屁,我带几个孩子他手都没伸过,干完活就是一趟要不就是去摸牌,那个牌比孩子重要多了!”要知道我婆婆是个超级淳朴从来没粗口的人。
在公公的世界里,牌确实很重要,钱也很重要。当初大姐学习成绩超级好,只因为要收学费他觉得女孩子早晚嫁人,活生生不给大姐上学,后来大姐初中毕业跟着村里的人去东莞打工,三年没给家里写一封信,只是托邻居给婆婆寄了点钱罢了,大姐自己说自己是恨公公的,在大姐看来是公公活生生地葬送了她的前途,因为当时并不是说家里一分钱没有交不起学费,只是因为公公觉得建房子比孩子读书重要,所以早早地就让哥哥和姐姐去打工,自己辛苦建了个房子,当时老公因为老实巴交不会说话,除了会学习其他啥都不会,因为始终是个儿子又是最小的,所以也就供着他读书,在多年以后他深深看到了读书产生的红利,所以现在每次见到孙子和外孙问的只有学习,曾经千方百计不然孩子上学的人现在关心的却只有孩子的学习,大姐每次说到这个就觉得非常可笑,但公公不管任何时候都是一副自己最有礼的样子,比如说他觉得买房子划不来,在外面打工不如在家里,不过是以前孩子们只能听他的,现在孩子们全都不听他的,也许是有因为他老了更多的是这个时代已经变了,就连婆婆都会反抗公公的念叨,毕竟这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唯他是从的年代了。
公公也是苦命人,奶奶也是,听公公说奶奶的眼睛是年轻时候活生生瞎的,因为做饭不小心将烟灰弄到了眼睛里面,后来发炎又肿甚至后来流脓,好不容易找了个赤脚医生治好了以后就只剩一只眼睛了,那时候奶奶才五十多岁,而最小的小叔叔才五岁,那一年爷爷去世了,留下奶奶一个女人带着公公和弟妹五个孩子,奶奶只会做点家务,可以说整个家是公公撑着的,婆婆刚过门的时候小叔才8岁,是公公和婆婆撑起着这个家,给弟弟妹妹们娶媳妇找婆家,但奇怪的是三个姑姑和小叔都和公公关系不好,甚至有些僵,而奶奶虽然是母亲,对于家里的事情却没什么话语权,全由公公做主,小姑是思想最开明的,她一直追求自己的爱情,也许是童年丧父,长兄霸道强硬她年轻时候就和小姑父好了,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小姑父很疼她,后来小姑父走了以后小姑又换了好几个男朋友,几乎连着几年带回家过年的男人都不一样,公公认为小姑在外面乱搞,败坏了家里的名声,在几年前和小姑大吵一顿后小姑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直到清楚了这些我才知道奶奶为什么每到过年时候就坐在那个石头上,因为那个石头的视野最好,如果小姑回来,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一定可以被奶奶看见,公公说的奶奶发疯癫的碎碎念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奶奶想自己的小女儿了而已。
后来奶奶在九十多岁的时候还是过世了,她走的那天公公也在身边,我们是不在的,老公想请假回家照顾奶奶的时候被公公拒绝了还训斥了一顿,他认为请假耽误的工夫要扣钱而且奶奶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咽气,如果万一没有咽气来来回回的车费多可惜,我在周边听着电话,丝毫感受不到一点自己母亲将要不行了的难过,奶奶走后他打电话告知我们的时候是笑着说的,一直说走了好,走了不受罪,到天上去过好日子,自己从此也解脱了。
奶奶的寿命很长,是走了的老人中最高寿的,但子孙福却不见得享了多少,直到她走的那天还是没等到小姑,丧礼上小姑是回来了,大姑二姑还有大姐他们都回来了,但公公觉得人都走了也没什么留念的,将奶奶用过的物品全部都烧了,农村向来是注重丧礼的仪式的,公公说在心里记得就行了,仪式从简就行,其实大家都知道他不过是想为了省钱而已,看破不说破罢了,奶奶的丧礼没见什么哭声,下葬的前一晚公公还约了几个亲戚在灵堂守灵无聊的时候打了场牌。
第二年,公公查出了胃癌,知道消息的时候我们也是震惊的,因为知道他胃不好,之前也一直在吃胃药,他自己一直归因为为了在工地上干活吃饭没有吃好让胃受了委屈,对于医生说的抽烟、喝酒是可能导致胃癌的重要不良习惯闭口不提,因为他说别人抽烟喝酒几十年肯定不是因为这个,公公是幸运的,之前胃不舒服一直在小诊所看,后来大哥还是不放心,托关系挂了个大医院的专家号,才诊断是胃癌,要做了手术后病理检查才知道是什么什么期,在即将手术的前一天,听大哥说公公是发慌的,自己睡不着,还对婆婆发脾气,将自己的不满和心慌全部发泄在一个老太太身上,而且这个老太太还是跟着他苦了一辈子的女人,同为女人我们自然于心不忍。
后来手术做完了,婆婆寸步不离守着公公,一直握着他的手,不知道那个时候公公会不会后悔自己从来没给这个女人买过什么好衣服好东西,甚至在我们儿媳入门后还在半开玩笑地说当初要不是没钱才不会找婆婆而是会找个身材好的卷头发女人做老婆,手术全程是大哥和老公婆婆他们在外守着的,住院押金是老公交的,平时的看诊和其他生活花费是大哥给的,农村医保在医院报销了一半,后来老家的大病医疗救助报销了剩下的费用,算下来公公全程是没有花自己的老本还赚了老公给的一部分没用完的押金,后来他恢复以后我们都发现他有些变了,病理结果也出来了,胃癌早期,仔细养着还是可以活很久很久的。
以前公公特别糙汉子,做完手术以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不修边幅,会开始讲卫生,性格变得用大嫂的话说是有些矫情了,比如说吃饭的时候有排骨,他觉得骨头很硬要婆婆给他剔除骨头,其实自己把骨头吐出来不就好了的,比如曾经他从来跟姐姐没半句话说,现在只要大姐回来就会在大姐面前说自己哪里不舒服哪里还没恢复,大姐每次也是冷冰冰地说要他自己注意休养,从来没见过她特殊关照或者多么体贴自己的老爹,但是我们也是理解的,毕竟曾经是这个老爹亲手葬送了她的学业,在她嫁人生孩子刚出月子的时候,孩子肺炎住院,她想在娘家住都被这个老爹赶出家门,原因是她生的孩子肺炎多病万一死了不好跟孩子爷爷奶奶交代,完全没有想过把这对可怜的母子赶出家里他们要去哪里住,至于说考虑自己女儿过得好不好就不会去考虑了,所以大姐的铁石心肠虽然大哥和老公都觉得不好,却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毕竟老爷子先做了初一,又怎能怪大姐做十五呢。
关于老爷子得癌症,村里人议论纷纷,有的说是他太抠门自己把自己抠门成这样的,有的说是过世的奶奶埋怨他不孝顺报应他的,他都装作没听到,回老家以后依旧还是跟着那群老人家打牌并吸着人家吐出来的二手烟,他每天还是继续吃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食物依旧埋怨着婆婆,除了过年我们平时也不回家,他也不愿意跟着孩子们去城里住,清明烧纸和中元祭拜的时候依旧是觉得只是个仪式能省则省,他依旧还盖着十几年前的被子,穿着十几年之前的军大衣,袜子上依旧打着补丁,用老公他们的话说他骨髓里都是爱钱和省钱。
去年过年的时候,天依旧很寒冷,我和孩子贴了几个暖宝宝都还冻得索索抖,路过门厅的时候远远看见公公朝着连接主路的那个角走去,然后坐在了以前奶奶坐的那个石头上,嘴里也在碎碎念着,我让侄子去叫他回来烤火,他没回,我问侄子,爷爷在那说什么呢?侄子说:”爷爷说,姑姑今年不知道会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