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大门打开,刘持大喊:“博士,博士!”
“怎么了?冒冒失失的。”老博士叮嘱了身边几个年轻院士几句,转头看向刘持。
刘持断断续续地说了原委,又向身边这些同事求救。
老博士还没说什么,倒是另一边戴金框眼镜的小佟先嗤笑一声:“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是坚定甚至有些极端的趋地派,当年就极力反对谭天泽的提案和行动。
“一眨眼孩子都那么大了。可怜周辛奈了,这回得请半个月的假了。”
“老谭的儿子怎么会闯进那地方的?保安都是干什么的?”
“有这样的关系,别怪保安不敢拦。那小孩自己也不是个听话的家伙,周辛奈头疼得很呢。一走倒清净了。”
“什么什么?我们来得晚,给我们仔细说说呗?”
“做好自己的事!”一直沉默的老博士呵斥一声,实验室重新归于平静。他停了停,看着刘持,缓缓说:“小刘,出了这样的事,我很遗憾。周辛奈那边,我会上报,为她申请抚恤金的。你知道现在的情况,你在院里还牵头很多项目,别为这事分心了。”
“博士,我答应过老谭会照顾他的家人的,不用别人,你让我去……”
“不行!我们不能再损失任何一位院士了!人类、地球,都经不起了。既然谭天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而献身,你就应该化悲痛为动力,而不是步他后尘、续做无谓的牺牲。”
“我不能……”
“刚才小唐还找你呢,几个数据有差错,快去看看吧。”老博士的话不容辩驳。
刘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只好回办公室,他知道小唐正牵头一个重要数据的测算项目。转过拐角,恰巧便遇上了。小唐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从实习就带在身边,平头、方脸、方框眼镜的打扮,一看就是看了十几年。小唐把情况简述一遍,两人在路上分析一番。随后小唐问:“老师,周博士的孩子?”
刘持长叹一声:“他……失踪了。这段日子,周博士的工作或许会临时分派给我们一部分。”
“没事,我们早就是吃住都在院里了。”小唐拍拍胸脯。
师生两人来到监测仪器前,“那几个错误数据呢?”刘持问。小唐立即调出记录来,递到他面前。刘持接过,待看清后,却手腕一抖,把记录掉在地上。小唐忙捡起来,却见老师神情痛苦,颤声喃喃道:“错的,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那上面的两个数字是:319,2170
公元2170年3月19日,世界中央科学院一间技术研究室的大门打开,“我找到了!”未见其人而先闻其声,过高的分贝引得众人侧目,狂奔而来的人对研究室中的同僚喊道:“我成功了!我终于攻克这个难关了!”
一个研究员问:“谭博士,您说什么成功了?”
谭天泽兴奋道:“我找到了,万物都是相对的,根据爱因斯坦的学说,如果我们身处的宇宙的一侧还存在另一个宇宙的话,那么两个宇宙之间的一切事物都应该是相对的啊!”
“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年轻的研究员挠挠头,还是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谭天泽一脸恨铁不成钢,耐着性子解释:“我是说,既然我们的宇宙中信仰科学,那么另一个世界中就一定会拥有与科学对应的信仰,既然科学的本质就是能够用以解释一切自然现象的发生,那么另一个世界中,肯定会存在着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未知能量体,而这种能量体也会解释另一个世界中的一切现象。所以一百年前的那次失败的原因就是这个,我们不能用出门的钥匙开进门的锁。”
谭天泽顿了顿,露出更加狂热的神情:“更绝妙的一点是,一旦我们掌握了那种能量体,我们说不定就可以穿梭于两个世界之间,资源紧缺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研究室东角落里,两鬓斑白的老博士突然明白了谭天泽的意思,怒道:“探索异界的计划早在一百年前就取消了,你不要打它的主意了。我们不能够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不不不,不会牺牲的。在吸取了一百年前盖迪博士那场事故教训之后,我一直在研究另一套更加完备的穿越理论体系,现在已经临近尾声了。我只要二十个人,就二十个,我们去那里考察一年,就可以收集足够的实验体和素材以供将来所需,计划的名字我都起好了……”
待理清数据,一切正常后,刘持询问得知周辛奈悲痛过度以致晕厥,已经被医务车拉走了。他低头看看手表,已经是傍晚了。踏出实验楼大门,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分外熟悉。五月的晚风徐徐吹来,思绪随着地上长长的影子,飘回十七年前,他给了老谭一拳的那个傍晚……
五月五号,正是那孩子的生日啊。
医务室的病房里,周辛奈已经醒过来了,正抱着一部手机,对着屏幕上的照片,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掉眼泪。
“辛奈……”
周辛奈认出是刘持的声音,立即扬起脸来问:“怎么样?”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叫人看了心酸。
“对不住,我没办法……你、你还有父母呢,别太伤心了……”
周辛奈凄然看着天花板,咯咯笑出声来,“我丈夫我儿子,两条命赔进去,就只有我一个人伤心吗!”
刘持鼻子一酸,犹豫再三,吸了口气:“辛奈,我对不起你。”
“你是对不起我,你拦不住天泽,你是对不起我。”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是云锋,我……我今天下午见过他。都怪我!我要是不放他进来……”
“你!”周辛奈咬牙看着刘持,眼睛都直了,她只知道下午儿子来找过她,却不曾想中间还有这些事情。
那时,周辛奈正在和同事们一起讨论最新研究项目的资金问题,眼看会议进行到关键时刻,就看见自己儿子推门闯了进来,“妈,我来了。”
周辛奈放下手头的资料,示意同事们继续,自己则随着谭云锋走出了办公室,问道:“你今天怎么又翘课了?”
谭云锋摇摇头,转身给她看了看自己的书包,说:“学校今天下午放假了,我是来做作业的,关于新型的科技成果。”
“那好吧,你去问问楼下的接待就行了,我还要开会,一会再去找你。”周辛奈急着去把会开完,也就不再深究,摸了摸谭云锋的头之后就转身离去了。”
周辛奈怎么样想不到,这竟是母子最后一面。她当时心里都是会议内容,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儿子。想到昨天院长才下令销毁穿梭机,儿子又从不去五楼储物间。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大声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刘持也想明白了原委,自是后悔不迭。
下午时分,刘持经过科学院门口,看到保安和人起了争执,那门外的人身影依稀便是故年好友。走近细瞧清楚后,他反而不敢认了。
“让他进来吧!”
保安见有内部人员接应,才肯收起电棍放行。那孩子十六七岁模样,一身的少年意气,把脸冲保安做了个鬼脸:“看看吧,我都说了这里人都认识我、我只是忘了带通行证,你们还不信。算了,看在你是新来的份上,不知者不罪。”
嘲讽完保安,他对刘持说:“多谢大叔。
“你跟我不用客气。”刘持就和他边走边聊,“你叫什么名字,谭云锋,是不是?”
“啊?你怎么会知道?咱们好像不认识吧……我从来没见过你。”谭云锋也端详起这位替他解围的大叔:眼前的男人大概有四十岁了,一脸沧桑,好像被时间戏耍了一般,在实验室待久了,真的会让人未老先衰。
“可我见过你……三十年前就见过了。”
谭云锋咧开嘴角敷衍一笑,三十年前自己老妈都还没结婚呢。
刘持站住脚,低下头来注视着谭云锋,一脸的慈祥和蔼,感叹道:“像,真像。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你现在简直一模一样。”
谭云锋一惊,从小身边人都很少提及他的父亲,甚至是刻意回避。因此他长了这么大,对自己父亲的了解还不如大街上随便拉一个路人知道的多。
“您认识我爸?”
“我叫刘持,跟你爸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好兄弟。我们一同入学,考进同一所大学,后来一同考研,又在同一天被分到这里工作……”
“那我妈咋从来没提起过你。”谭云锋追问道,二人来到了电梯前。
“那是因为在你妈怀你的时候,我跟你爸产生了一些分歧。”他进入电梯,谭云锋紧随其后。
“什么分歧那么严重?我妈都跟你绝交了。”谭云锋歪头打量起这位刘大叔,“您看,咱们顺路,不如您就跟我讲讲我爸的事吧,我妈一点都不跟我提他的事,我妈的同事也都瞒着不告诉我。”
刘持闻言默认,不忍去看谭云锋,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已经有些红润的眼眶。他长叹一口气:“你这脾气真是像他。我跟你爸从来没有过任何矛盾。但就是那一次,我们闹翻了。他想用时空机器开拓另一个世界,到那里去实地考察,我不同意,我认为那根本就是有去无回。但是他太固执了,我没能阻止他。这才造就了今天的局面。你母亲没有怪我,但我也没有脸面再见你们了。”
他悄悄抹一把眼睛,回头对谭云锋说:“孩子,是我让你失去了父亲。对不起,你一定恨我吧?”
“不。”谭云锋的反应倒是出人意料地冷静,“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已经尽力了。”
刘持原本做好了被他怨责的准备,听他这么说,眼泪更是控制不住了。此时电梯的提示音响起,他匆匆迈出去,背对他说:“是我欠你们家的,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电梯门关闭的前一刻,谭云锋的声音传出来:“你不欠我什么。”
公元2188年5月5日。
中央联合第十七中学高二七班。早自习已经开始很久了,教室里几十名学生,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偶尔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班主任满意地坐在讲桌前,看着同学们认真学习,除了目光扫过最后一排角落的空位子时,眉头略皱了一下。
“砰”地一声,教室后门被撞开,一名穿着黑色夹克的棕色刺猬头男生打开了门,急匆匆地跑到那个空位置上坐下。
班主任拉下脸来:“谭云锋你怎么又迟到了,这个月你都给咱们班扣了多少分了你自己不知道吗?还不穿校服,就算不学习也好歹有个学生样啊。同学们都在安安静静学习,你这么大声闯进来,自己不学就算了,还打扰别人学习——还不关门!”
“好的老师,明白了老师,对不起老师。”谭云锋立即从座位上弹起来,鞠了个90度的躬,他故意做出诚恳的样子,看着滑稽极了。
同学们早都习惯了这样的对话,连头也不抬——不然班主任多半要罚那起哄的人站着上完早自习。
“行了,懒得说你了。”班主任闭眼摆摆手,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还能再说些什么呢,这样有过“辉煌历史”的学生,油盐不进,说多少句都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油条样子,她也只能放任自流。只要不过分,爱干嘛干嘛吧。
“哎,你早上干啥去了?”同桌用手肘顶了顶谭云锋,低声问道。
“我还能干什么。”谭云锋一脸神秘地看了看她,说,“今天我生日,我妈送了我一个礼物,漂亮得很,我立马就拿去炫耀了。”
“炫耀?我看是又拿去泡妞了吧,这都第几个了。”女生瞥一眼谭云锋,光是这侧脸的轮廓都很算是好看了,怪不得的小女生们都上他的当。“什么礼物?拿出来给我看看。”
“护好你的眼睛,一会别亮瞎了你……”谭云锋得意地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她。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勾玉形玉石,上面镌刻着一个“锋”字。谭云锋抬下巴指了指玉佩:“这可是纯天然的玉石,品相还这么好,比商场里的合成品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呢。”
“真的假的啊,你可别骗我。”女生疑惑地接过来,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也没看出什么不同,便还回去,说:“不过你妈妈想法也真是新奇,现在很少有人送这样的东西了呢。”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便补充一句,“不愧是科学院里的博士。”
“是吗?我可不觉得。”听到这个敏感词,谭云锋原本还不坏的心情瞬间降落到谷底,趴到桌子上,没再说话了。
“你不觉得什么呀?”女生看着谭云锋突然冷下来的脸,一脸无奈,“这个人真是。”
“叮铃铃……”上课铃响了。
浑身上下都流露出禁欲气息的历史老师按时走进了教室,清了清嗓子,道:“根据学校的安排,本周里我们要和隔壁的四中举办一场联谊知识辩答,时间定在本周五,后天会举行一场测验。所以这两天里我会帮你们划分知识点,今天先讲一下新添的部分,这是有关于黄帝炎帝时期的知识内容……”
谭云锋对枯燥的历史毫无兴趣,他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听过历史课了,所以即使后天有测验,他也照样我行我素地趴在桌子上,逐渐陷入沉睡。
……
“谭云锋?你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吧。”
“你快醒醒,语文老师叫你呢。”同桌忍着笑推了推他。
谭云锋迷迷糊糊之间听到好像有人叫他,他猛地站起来:“什么玩意?”
顿时全班一片哗然,长眼睛的都能看见语文老师那张本就不算白的脸黑了下去。“你说什么玩意。我让你回答问题呢。朱自清描写了父亲的背影,你对他的描写有什么看法?”
谭云锋挠挠头,仔细回想了自己睡着前的事,自己不是在上历史课吗,怎么又改成朱自清了,难道他一口气睡了两节课?
“你能不能回答,不能回答就站着。”
“我能答,那个……我的理解就是……我不理解,我又没见过我爸的背影。”
班级中的许多同学都发出了嘲讽的笑声,语文老师大声喝止他们,一脸了然地看着他,语气因同情而温柔了几分:“你啊,快坐下吧,不准睡觉了。”
谭云锋看似无所谓地坐下来,心里却为老师怜悯似的目光感到别扭得很——这回真是睡不着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节课,临下课前,语文老师布置起了任务:“下个月学校要求上交十份关于我国科技发展的研究新闻报告,并且还要附上照片,这次可是考验你们新闻编排能力的好机会。大家自己分一下任务,下周把具体的研究项目报告给语文课代表。”
谭云锋一听就来了精神,母亲那里一定有很多科技成果,这可是绝好的炫耀机会。于是他自告奋勇地参加了活动,然后翘了英语课去“收集资料”。
下午,英语老师抱着一沓卷子走入教室,打眼一看觉得不对,那角落空荡荡好像是在笑他,他立即叫道:“谭云锋!谭云锋!去哪里了?”
没人应他,他便长叹一口气,低声念道:“我就料到了……”他走到讲台上,桌面有一张A4纸在迎接他,上面黑色马克笔写了一行中英混搭的留言:
“我要去find我的drum,这是我的freedom!!!”
“呵,哈哈哈!”英语老师又气又笑,纸捏在他手里,抖得像迎风的旗子。“这家伙的英语水平还不如我上三年级的儿子,字写得比幼儿园拼音还难看,好意思跟我卖弄。”
讲台下坐前几排的人有好几个都低头捂着嘴,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了,英语老师问第二排的课代表:“你们笑什么!”
课代表立即站起来,表情半尴不尬地指着那张纸:“老师……背面……”
英语老师把纸反过来,四个加粗的大写字母映入眼帘:FUCK
“放肆!”英语老师大手一挥,试卷飘飘扬扬飞舞在讲台上。
谭云锋设想着英语老师怒发冲冠的模样,笑得快弯了腰。他拿出手机,和学校围墙来了张合影。
他做了半个小时的轻轨才到母亲工作的地方,这里他就从小就来,跟她的同事都混熟了。不料今日时运不济,门口的保安是新来的,硬说不认识他,还拿电棍吓唬人。
时运不济,偏逢贵人。想不到遇到了老爸的发小,还给他答疑解惑。
跟周辛奈报备过,他就去了接待室里。不多时,外面的走廊里传来谈话声,“你听说了吗,院长决定把五楼的穿梭机处理掉了。”
这是个年轻的实验员,一听到点新闻就忍不住和同事分享一下。
另一个人说道:“我也听说了,拆了也好,就为了这个计划,咱们研究院里损失了多少精英骨干,再不拆恐怕还有不怕死的会打它的主意。”
“是啊,想想谭博……”
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谭云锋从小痛恨父亲不负责任,为了所谓的另一个世界而抛弃妻儿,这该是心多大啊。
他想了想,跟接待打了声招呼,告知离开。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