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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雾缭绕的清源峰。

别了易颜兄妹,满是慌乱的展将独自逃离,途中路过了一扇门,就赶紧躲进了进去,在角落,对着脸颊啪啪打了两下,嘿嘿直笑。

大钟山顶有一石台,展将时常坐上大石,盘着膝,托着腮,双眼一刻不离远处清源山。细数屋舍、院落,抱着万分希冀找寻那完美身影。他亦曾曾时常幻想与易雨相逢,两人或是大方谈笑;或四目交投,你不言,我不语,只是嘴角含着微笑。当然,也有想过易雨的漠然以待、惊慌失措、嫌弃厌恶。

但方才的易雨,温乎如莹,带着绝尘的优美,对自己盈盈问好。

等心绪渐渐平复之后,展将收敛了怒放的心花,默默的回到了前院,径直走到了灵辉真人身旁。周围人大多是厌恶他的,没人主动与其寒暄。他也乐得如此。

虽然宴席间依旧喧声夺耳,可展将轻易的一头扎在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再次回想方才的情景。此刻,他一方面恼怒自己的无能、呆蠢,另一方面又痴念易雨的美丽,神色忽而烦躁,忽而安静。

其他人也能猜出个所以然来,大多在心里嗤之以鼻。特别是百花宫的女弟子们,更是瞋目切齿,对他极其不屑。

不久后,宴席间陆续有人离去,至那落日将近,清源山才渐渐安静下了来。

等弟子将院落残羹剩饭收拾了,灵清真人的耳朵总算得以清净。可心里,白日宴席间挖苦的言语、嘲讽的音容却是言犹在耳,栩栩如生。

灵清真人思深忧远,掌门灵散真人很少过问宗内繁琐事宜,平日除却游历天下,便是闭关问道。只是上次临走前,单将廖皓、灵秋、祁长明等小支脉的宫主聚集到了一块,具体秘密商讨了何事,作为灵散真人左膀右臂的灵清与灵辉,却并不知情。这就显得怪诞莫名了。

那之后,商讨秘事的宫门,开始大肆招揽起了弟子。他们不再遵循入门的原则--品行、悟性、资质等。只要稍有资质的孩童,就算终生突破玉清境无望,他们都会招入山门。对此,灵清与灵辉也有过询问,他们只说是掌门的意思,再不透露更多的信息了。

灵清真人也曾与灵辉真人私下研究过此事。起先,他们认为与曲殇现世的传闻有关,毕竟上次杀神的风波,曾引起了一场血雨腥风。一琢磨,就觉得与此事毫无关联了,毕竟新招揽的弟子不可能短时间内就具有战斗的能力。如此私讨几番,也没研究出个一二三来,就此不了了之。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股莫名的危机,还是笼罩了清源峰与大钟山。

观此背景,今日的宴会上他们的言辞作为,就有点有恃无恐的意味了。

再想起易颜,那个欠管教的儿子,灵清真人愈加的气闷,最后直接驾云落到了易颜院内,将他好一顿数落。大概便是“下山时我是如何叮嘱你的?展将那蠢货都玉清中境?你的心思到底有没有在修行上……”如此云云。反观易颜,只是气定神闲的垂首听之任之,时不时的回答“嗯,是”这类敷衍的话。这番模样落到灵清眼内就成了不上进的表现,于是怒火再盛,最终抬起颤抖的手,一巴掌将易颜扇飞了出去。后者又不紧不慢的爬将起来,也没个言语上的反抗。

灵清真人一时间心灰不已,哀叹一声,甩袖驾云离去。

易颜抬头望着灵清飞远的背影,咧嘴一笑,也学着哀叹一声,摇了摇头,慢悠悠的返回了屋内。

怎料,时至半夜,母亲及妹妹却突然来访。

原来,灵清真人回去之后,胸中的怒气渐渐消退,静下心来细细回想,觉得有根弦不对劲,思虑了片刻也没找对点,反而对那一巴掌有点过意不去。当时见易颜爬起来了,下意识觉得不会出岔子,现在一咂摸,就觉得下手没轻没重了。

该不该去看望下?这矛盾在内心挣扎几番,最后折中了下,腆着脸与妻子将傍晚的事说了一遍。

妻子莫氏非常宠溺子女,果不其然将当家的丈夫训斥了一遍。说大人不可与小孩计较、儿子身骨还没成型等等长篇大论,搞得灵清真人头疼脑大,赶紧麻利儿地拿出一些上好的丹药,让她去看望下。等妻子火急火燎的离开,他才找到一些不同,易颜性子极倔,若照以前,爷俩指不定早把屋顶掀翻了。“看来还是沉稳了啊。”灵清真人微微一笑,心里想道。

易颜问明了母亲及妹妹的来意,一开门就听母亲请罪般的在念叨“我把你爹骂了一顿了,你就别往心里去了。”这让他哭笑不得,也不敢说自己身体无恙,毕竟灵清真人那一掌,着实有些狠力气,若按易颜玉清中境的承受能力,腮帮子肿上几天都是小事。

之所以真的安然无恙,是因为他能掌握的力量早已突破了玉清。这便是老前辈那本无名道典的功劳。易颜回山之前,利用无名道典,将一身的真气散于虚无,再以三清真诀将经脉填满。如此也是在外人看来,易颜三清真诀的境界不仅没有寸进,反而愈加轻浮的原因。

看到母亲及妹妹担忧的眼神,易颜心里暖暖的,但又不得不撒谎道:“没事,其实我早就猜到我爹要打我了,时刻防着呢,他一抬手,我就先往地上趴,他打我的力气,早被我化去七八分了。”说完还得意的笑了笑。

莫氏溺爱的抚摸着易颜脸颊,“真没事吧?”

“哈哈,娘,真没事。”易颜说着还晃晃脑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些药,你还是吃了吧,对身体好。”

易颜赶紧答应着接过来,送走了莫氏和易雨,莫名的疲惫涌上心头。他重重的的呼了口气,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遥望着天上的明月,陷入了沉思。

其实,易颜心底一直有件事拿捏不准,但每当想起那件事,他又会千方百计的找各种理由来否定自己的猜测。

老前辈赐予的真决,不可能是天虚宫的《天道至虚典籍之天虚道法》。

“他深明大义,他道法通天,我与他萍水相逢,他有浩然正气,他对这道法了如指掌……”

类似的认知时时刻刻的推翻着那是《天虚道法》的猜测。

人,总是会选择他愿意相信的一面,如此的自欺欺人。

可是随着修为日见精进,再回想荒野上老前辈与普天寺及天虚宫的那场旷世大战,他便能看透一些当时模糊不清的地方,特别是虚玄与虚龙的道法。而且他们施法的手段,能有效的帮助他领悟典籍中的晦涩难明的阻碍。更让他冒冷汗的是,每当遇到瓶颈时,只要认真回想参透那场战斗,多少总会有帮助。

于是,冥冥中,他越来越觉得,老前辈赐予的典籍,就是天虚宫的《天虚道法》,同时他备受折磨。

身为龙虎山座下弟子,偷学他派道典,是龙虎山的禁忌。

易颜一开始不敢往下想,直到方才再次体会到亲情的温暖,让他好生伤感。

他幻想,如果以后事情败露,暂不提给宗门带来怎样恶劣的影响,当他被虚玄满世界追杀,母亲、妹妹,或者是父亲会有怎样的牵挂?

回想起方才母亲和妹妹因为一点小事就焦虑的神色,易颜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易颜虽说年纪尚小,可自幼深受父亲以及灵辉灵散等人的熏陶,他们都是修道里顶尖的人物,易颜自小在龙虎山上长大,眼界或格局都是极为深远。

市井茶馆的老板,他的目光会放在茶叶的进价上,顶多会研究大多人喜欢的口味,却不会思考饮食文化对他茶馆的影响;衙门酷吏,他们关注的是街道的治安,每天只会支起耳朵听听上司的下达的任务,却不会思考朝廷的政策,更不会思考社会风气能否引起街道安全的变化。

而易颜,他会考虑世界的走向,人界主权的更替,万千命运的兴衰。

不过他看到了幽幽大海,只知其深,却看不见深到底部的沙石;他看到了无垠的草原,只知其广,却不知边界是草丛还是荒漠。他自认为看透了世界,却不知他正是被此蒙蔽了双眼。

易颜时常想起一个人,李太元。

念及李太元,易颜心下神往不已。

“做人当如李太元。”他喃喃道。安平表象之下,暗流涌动,易颜一贯如此认为:“山下之人浑浑噩噩者居多,纸醉金迷者亦不在少数。如此不求上进、麻木不仁,岂非浪费生命?以史为鉴,古人诚不欺我。”易颜如此想着,远古之事又浮现于脑海,历历在目。

书本有道:八百年前,修仙问道盛行,大小宗派林立。各个国家皆被修道者控制,上流社会风气糜烂,物欲横流;下层民众衣不蔽体,民不聊生。于修道者眼内,百姓与猪狗无异,不论贫穷与富贵。好似凡夫俗子之身就是原罪。

凡人若入了修道者“法眼”,便会沦为奴隶,奴隶主可随意凌虐、杀害。

但可怖之事莫过于底层人民的无知与麻木。李太元无奈之下决意抹掉棋盘,将人世罪恶包揽于自身。书中有云:李太元三人自明国揭竿而起,只七日踏平明国境内大小门派。足底之下皆为囚徒,驱之如牛羊,如有不从者立杀之;甚至有传闻:李太元施展冥界禁术,战败囚徒如牵线木偶般被其操纵,以达冲锋陷阵之目的。于凡世之间,修道者比例毕竟少数,李太元又驱纵了平民百姓前去赴死。百万木偶浩浩荡荡,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历时三年,唯晋国源都拒险守厄。

易颜思绪扭转,又记起《仙道轶事》所载:

大雪纷飞。

源都城外,密密麻麻的木偶如蝗虫过境一般,蜂拥而至。

空中雪花白净,赤脚之下却乌黑而泥泞。农夫也好修道者也罢,各个披挂着简陋的甲胄,臂膀被寒风与暴雪摧残的处处乌青。而他们毫无知觉,只冷漠奔行。擎着生锈破刀、剑、斧头等各式兵器,直砍那阻挡之物。

城墙上有高台。城下嘈乱且冷冽的嘶喊传了来,仿佛催命的锣鼓让老人的心脏不住的收缩。起先只是双腿发抖,到后来随着心中的恐惧垒加,嘴唇舌头都打起颤来。一老者他瞥了眼身旁的仙长,心想:“我若再不求救,等这神仙走了,我可如何是好!”

老人惯能察颜观色,数十年前靠着一点狡黠的小聪明,加上谨小慎微、阿谀奉承的处世心得,方从卑劣的蛆虫中“脱颖而出”,做了仙长的大管家。他将日子掐的紧,总想着再过几年便可让儿子接替自己的位置,而自己找个山清水秀的庄园,买几个可人的丫鬟颐养天年。而此时此刻,那些娇羞的美婢,高贵的座椅,奢靡的熏香…一切的一切都要被城外肮脏低贱的士兵给砍个稀烂!

脑海里光鲜美妙的虚影压下了老人对仙长的敬畏与恐惧,他再也顾不得其他,颤身匍匐在雪地上,乞道:“仙长,三魔大军已然攻到城下,您得抓紧想个对策啊!”说完之后将头埋在了雪里,再不敢起来,活像一条狗。

仙长的白袍在风雪里猎猎作响,却没了潇洒飘逸的韵味,只剩下绝望与萧条。他垮着一张黑青的脸庞,不屑的看了一眼地上的老人,狠狠的擤了一把鼻涕,抹在了身旁的美婢身上。

老人眼中睿智无双的仙长,望着城外冷漠得小鬼,此前内心那浓郁的嘲讽与不屑仿佛被从天而降的大山砸的粉碎,连着自身那趾高气扬的威风也给砸没了。就如面前匍匐的老人一般,只剩下了恐惧。然而他如何也想不通:那些干瘦的身躯里哪来的劈断头颅的力量?那些麻木不仁的眼睛里何来那一往无前的狠厉?不管城外的士兵类的凡俗狗之前在自己面前如何的窝囊,如何的谄媚,但此刻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如成群结队的牲口一般蜂拥而至时,他内心仍止不住的颤抖。

平时威风凛凛,纵然此刻内心惧怕的不行,可他依然将那抹恐惧当做遮羞布一般藏了起来。仙长咳了口浓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屑道:“牲口而已,没脑子的东西。”

趴在雪里的老人紧紧攥着拳头,像是听到了仙长内心慌乱的心跳,极为害怕他会不管不顾的乘云远去。他却不知,面前的仙长乘云渡百丈已是极限,若真有心凭恃他那点微末的道术逃亡,估计会掉到他眼中的牲口堆里。不过绕是如此,道法的玄妙威力也远不是老人这般凡夫俗子可以抵抗的。

厉变陡生,头顶一声巨响,天门大开:耀眼的金芒肆无忌惮地喷涌而出,空中飘舞的雪花瞬蒸发,天地之间到处是氤氲的金色雾气。高台上的仙长与老人骇然失色,慌忙间叩头下拜,将头颅深深地埋在雪堆里。

紧着下刻,又有仙音传来:“李太元,你罪恶深重。凭一己私利扰乱人世规则,置生灵而不顾,当是天诛地灭。你这般求死,我等便依了你。”

话语方完,一束束紫金雷柱自天门降下。

每每想到此画面,易颜都心如刀绞,哀叹不已。

之后,晋国代表凡俗朝廷,与道源宗代表的修道门派化敌为友。并达成修道门派不得干预凡俗朝政,修道仙人不得对普通人滥杀无辜等共识,并废除违反伦理道德的奴隶制。

到眼下,修道门派大多隐入了深山老林,潜心问道访仙。偶尔也会与凡俗国家有文化、商贸等往来,关系日见融洽。

与其他人不同,易颜从不羡慕呼风唤雨却高高在上的神明,他们的淡漠让易颜厌恶,比如他的父亲、掌门。

易颜暗自想到:“我不能一辈子碌碌无为。那就一统世界如何?届时,整个世界将因为我而不再有战争,不再有欺凌,不再有不公。”

热血之际何谓其难。易颜乐呵呵得臆想道。

月光之下,清源峰之上,易颜挺直了胸膛,望向远方:一点点烛光,一个个故事,一段段人生。

和着山风,易颜又想起那老先生。无奈之下,他喃喃道:“我得下山,须在虚玄没有发现他之前,混出个名堂出来。如若真是《天虚道法》,定要与那老先生当面讨个说法。”

决意已下,胸间浩然正气澎湃。易颜偷偷的收拾了包裹,临走时,又突然站定,对着父母的院落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要提气飞奔。

“去哪?”

听到这突兀的声音,易颜顿时一个激灵,转身看着月光下落寞的身影,无言苦笑。

父子二人沉默的站在山石上。看星星,看月亮,看山下的点点灯火。

或是气氛有些压抑,灵清真人开口问道:“你要干嘛去?”

易颜不假思索道:“去拯救苍生。”

灵清真人紧皱眉头,错愕不已。

“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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