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怎么做得出来？每一篇文章，都是作家倾尽心力创造出来的，就像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一般，让他改，怎么改？让他放弃重写，怎么舍得？

旁边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说道：“放弃吧。”

闻骏大吃一惊，转过头来，却见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黑色套裙的小女孩坐在窗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闻骏先是一阵愕然，然后喃喃道：“我终于精神失常了吗？”

小女孩笑嘻嘻地说：“大概是吧。”

闻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电脑，黑色的屏幕上反映着自己的模样，他伸手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脸上随即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可以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可是精神失常会不会感到疼痛，他却不甚了了。

闻骏又回头，小女孩仍然坐在那里，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地问：“你刚才说什么，叫我放弃？放弃什么？”

小女孩笑道：“放弃你脑海中的那个念头，承认自己的失败，向这个世界低头。只要你肯向这个世界低头，我便可以让你梦想成真。”

闻骏冷笑一声，傲然道：“这头若能低下去，何必苦撑到今日！”说罢起身离桌，走到床边，喃喃自语道：“我肯定是压力太大，发了疯了，睡一觉吧，睡醒便没事了。”随即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全然不顾小女孩孤零零地呆在窗边。

不知道昏睡了多长时间，闻骏浑浑噩噩地摸着赤痛的额角，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想要去洗把脸清醒清醒，谁知道一扭头，却发现那个小女孩就坐在他身边，依然是那样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闻骏吓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瑟缩到床角，问道：“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小女孩笑道：“时间、命运、因缘、因果、报应，有人说我是上帝、天使，又有人说我是妖魔鬼怪、跳梁小丑，我是你穷尽毕生都在寻找的结局，我是所有人终其一世都在躲避的终末，我是希望，但我带来的，却是刀剑、疾病和痛苦、折磨。”

闻骏惊讶得牙关打颤：“你......你......”

小女孩呵呵一笑：“但这一切终究不过是人类擅自给我的定义而已，如果你非要一个象征表象的名字，我叫狄思特妮。”

“可是这里是十八楼，你怎么上来的？”闻骏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小女孩说道：“有没有听说过一句名言，如果你想要到达一个地方，最快的方法便是......”

闻骏下意识地接道：“你已经在那里了。”

小女孩点点头：“我一直都在，正如我根本不存在。”

闻骏崩溃地问：“可为什么是我？”

小女孩答道：“可为什么是任何人？”

闻骏舔一舔嘴唇，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小女孩，坐在他的床边笑嘻嘻地看着他。他把心一横，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狄思特妮说道：“向命运低头。”

闻骏说道：“是不是只要我肯改，就能成功？”

狄思特妮说道：“是的，但不是改一篇文章，而是改掉你自己。从今往后，你只能说谎，不能再说出一句真话；你喜欢的，只能讨厌；你不爱吃的，只能强咽；你看不起的人，你要对他低头。如此，我便让你梦想成真。”

闻骏问道：“你可知道我的梦想？”

狄思特妮说道：“真心话，你的梦想也不算很大，我接触过的人，野心都比你大得多。”

闻骏苦笑一下，说道：“好，我答应你。”

隔天，闻骏重新写好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全然是按照编辑的意思来写，不用一个下午就完成了，这文章简直就狗屁不通，不堪入目，闻骏写的时候都觉得痛苦，他甚至感到自己竟然真的为了一个狂妄的臆想而勉强自己做这件事，真是白痴所为。

他正坐在咖啡厅里，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这个编辑从来就没有试过守时，到底是不是他那肥胖的身躯拖慢了他的行程？就在闻骏心里骂了无数次街以后，满脸油光的编辑终于出现在了咖啡店门口。

编辑一坐下来，二话不说便拿起闻骏的咖啡大口地喝了起来，闻骏还没来得及错愕，编辑便说道：“下次就别喝着么难喝的东西了。”

闻骏心想：这可是我的咖啡，凭什么给你喝，还要点你喜欢的口味，疯了吗？嘴上却说道：“是啊，我也正打算下次换换别的口味，毕竟我的品味不如编辑您高嘛。”

编辑“嗯”了一声，接过闻骏的稿件，气喘吁吁地读了起来。他飞快地翻着页，让闻骏不禁怀疑，他到底能不能够读到自己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翻完之后，他说道：“嗯，这就对了，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看这个，你要是早点儿开窍，就不用搞得这么麻烦了，还要我特地来走这一趟，废时失事。”

闻骏所懂得的一切脏话都已经在心里骂完了十三四遍，但他嘴上只是不停地答应，没有一句怨言，等编辑起身要走的时候，他还说道：“要编辑特意来走这一趟，我也深感过意不去，您这一杯就由我来请客吧。”

编辑毫不客气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走，好像闻骏是应份请他的一般。等到编辑走了以后，闻骏轻声地又骂了十七八句脏话，可是如果一个人在情绪爆发的时候还要悄悄进行，生怕旁人听见，这不也是一种悲哀吗？

闻骏不知道在心里默念了多少遍：“狄思特妮，要是你敢骗我，让我白挨这一顿臭脸，我就要你好看！”可是同时，他也惊异地发现，他真的天生就是一块拍马屁的好料子。他很少说谎，甚至很少说话，可是今天面对着这个讨厌的编辑，他的恭维之词竟然张嘴就来，脸不红气不喘，通顺得连他自己都害怕。

闻骏回到家，三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一觉，他依然对编辑的态度耿耿于怀，他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就这样白白地任他臭骂，可是编辑那边却一直没有消息过来，他只好忐忑地继续等下去。

到了第四天清晨，闻骏才刚刚合上眼皮休息了两三个小时，电话便忽然闹了起来，闻骏睡眼惺忪地接了电话，懒洋洋地”喂“了一声，那边却传来编辑咆哮的声音：“这都几点了？还睡！赶紧起来，立刻回公司！”然后径自挂了电话。

闻骏一阵愕然，他还没清醒过来，编辑的咆哮更加让他头痛欲裂，但是既然编辑让他回公司，他还是赶紧去一趟为好，于是匆匆忙忙洗了把脸，穿好衣服便出门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出门，便开始了自己的美梦。

他回到公司，上司表扬他，编辑也对他好言好语了起来，让他一时之间受宠若惊，然后上司把他带到会议室，在哪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了，他一看之下，吓了一跳，因为等着他的可不是一般人。

其中一男一女是当今的大明星，有他们出演的电视剧和电影，没有一套是不叫好叫座的，但是这还不足以让人吃惊，真正让人吃惊的，是他们身旁的男人。闻骏对那个男人很是熟悉，他原本也是作家出身，是每一个作家的梦想和追逐的目标，现在还是举世闻名的大导演，不知道多少人求着他看一下自己的剧本，都被他拒之门外，多少人费尽心力，都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听他的一句批评，一点指导。

上司热情地介绍了他们认识，大导演跟闻骏互相握手，闻骏强忍着兴奋的心情，谦虚了几句，大家都坐了下来。

大导演说道：“我看过你的作品，写得很好。”

闻骏志得意满，却只是自谦道：“哪里哪里，是编辑指导得好而已。”

大导演连连点头，好像很欣赏闻骏的态度，他又说道：“听你的上司说，你很崇拜我，把我当成偶像？”

闻骏下意识地想回答，却猛然想起狄思特妮的话语，只能尴尬地开口道：“不......其实我并不太......”

编辑和上司同时打断他，并说道：“住口！你发什么神经病了？你不是说很欣赏导演的吗？你怎么可以跟这么著名的大导演这么说话？”

谁不知大导演却说道：“你们住口！这世界上多少人为了可以跟我合作，连我是什么人都不了解，便满嘴的马屁话，想都不想便往外蹦，不堪入耳、不堪入耳！你小子有性格，敢说实话，我欣赏你。”

说罢走到闻骏跟前，说道：“我准备拍一部电影，想请你跟我合作，写一个剧本，当然，酬劳方面绝对超过一个新人应得的，你绝不会吃亏，意下如何？”

闻骏想都不想便要开口答应，可是随即又想起了狄思特妮的话，唯有强忍着冲动，说道：“我......我想先考虑一下。”他说这话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撒谎了，要他一口拒绝这个提议，他还真做不到。

大导演满意地“嗯”了一声，说道：“你没有因为我的名气和高额的回报而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足见你是个有担当，不轻率的人，年轻人之中很少有如此稳重的，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说罢拿起桌上的文件，龙飞凤舞地签了名字，递到闻骏眼前，接着说道：“这份合作合同，我已经签好名字，里面有我的联系方式，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签字以后，第一时间联系我，我等你。”

他说得如此笃定，仿佛看穿了闻骏必然会签名一样，如此的自信，确实令人折服，闻骏强压着颤抖的双手接过文件，只答应了一个字：“好。”他本想道个谢，可是却连“谢谢”两个字都不敢说出口，他很怕说了真话，美梦便会惊醒。

等大导演走了之后，上司和编辑都想说他几句，可是闻骏根本没有心情听他们啰嗦，径自怀抱着合同离开了公司。

刚回到家，闻骏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摸出那支自从中学时期开始便放在身旁，一直跟了他十多年的钢笔，在合同上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地签好了自己的名字。考虑？这还考虑个屁！可是既然他已经说了要考虑一下，便再等两天才联系吧。

难熬的两天终于过去了，闻骏想给大导演打电话，却忽然想起自己不能说真话，还是改发电邮吧，可是电脑打字算不算是说了真心话呢？闻骏不知道，却不敢冒这个险，思前想后，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他一个字没说，一个字没打，只是给签了名的合同拍了张照片，发给了大导演，之后，果然如他所料，大导演那边主动来联系了他，他无需说出心中所想，便达到了目的。

跟大导演的合作是明智的选择，他负责编剧的电影大卖，获奖无数，他终于靠着写作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大导演也很欣赏他，把他介绍给了很多业内的专业人士，他也渐渐地吃得开了。他越来越精于说谎，有时候甚至觉得说真话比说谎更容易，而在遇到无法说谎的情况时，他也学会了沉默不语。他刚开始时还有些疑虑，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越是沉默，别人便越发地觉得他是有性格，他越少说话，旁人便越说这是独特的魅力，这人就是个高大上的艺术家！

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在业内声名鹊起，很多人争相来找他合作。名誉、地位、财富、人脉，他都有了，他曾经的梦想，如今都一一实现，他也曾经想象过自己会有这么成功的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样巨大的成功比他想象中的还来早了十年，他的人生顺遂得令人难以置信！

狄思特妮，她真的是某种无法解释的东西，她真的存在！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来自旧同学的邀请，请他去赴一个同学聚会。他没有回复，但是他当然是要去的，在如此志得意满的时候，他当然要去炫耀一下，虽然他并不能说真话，可是这样才正好。

这两年的时间，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越是孤高绝世，旁人越是对你趋之若鹜；你越是冷若冰霜，旁人越是对你热情如火；你越是高高在上，旁人便越发地觉得高山仰止，无限崇拜。当你到了一定的高度，你拥有的，便无需言语，因为旁人会为你代言。沉默，简直就是这世间最高级的炫耀！

可是他不知道，这一次的聚会，是对他最大的考验。

聚会如期进行，他毫无征兆地到了，他的到来，引发了同学们的热烈欢迎和讨论，毕竟他可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就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他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十年以来一直萦绕在心，挥之不去的倩影——叶素。那位开朗活泼、聪明伶俐的小姑娘，那位时而神经、时而飒爽的，固执地偏爱绿色的叶小姐。

这么多年过去，叶小姐还是如此美丽，他们已经至少十年没有见过面了，他只能从微信的朋友圈里面得知，她过得很好，他不在身边，她依然过得很好。此时此刻，名誉、财富、权势、地位，这些金光夺目的外衣，都被一层一层地剥开，在这种种伪装之下，他还是当年那个腼腆的，连对着喜欢的女孩子说一句话都会吞吞吐吐的小男孩儿。

在她面前，他竟变得无可炫耀，他金光闪闪，却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甚至都不敢上前去打招呼。

不知道是神女有心，还是狄思特妮真的在操纵着这一切，叶小姐竟然主动向他问好，可是他却不敢回应。

这该死的狄思特妮的契约！

他不想对叶小姐说谎，只能选择适当沉默，可是这种沉默在女生的眼里，却变成了优雅和高冷，叶小姐也对他的神秘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然后，在三个月之后，出乎闻骏所意料地，他们之间没有表白过，却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他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是闻骏一生之中最高光的时刻，叶小姐的一个笑容，比任何人对他作品的赞赏都要来得珍贵、璀璨，他渐渐地察觉，自己已经不可想象没有了叶小姐的生活了。

而就在此时，命运的这一天到来了。

一月三十一日，这一天，是叶小姐的生日，以现在闻骏的财力和人脉，自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准备一场浪漫的单独约会。这一天，他准备好了能令全天下女子都难免动心的鲜花和烟花，就在烂漫的夜空之下，他们紧紧相拥，深深亲吻。

就在闻骏觉得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得到了叶小姐的时候，叶素却推开了他，并盯着他的眼睛，严肃地问：“你爱不爱我？”

闻骏一阵愕然，他不能回答，要是回答了，一切便都没了，更重要的是，一无所有的他，还怎么能得到叶小姐的爱？于是他很巧妙地反问道：“不要问，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这个反问的确是妙，因为女人就是特别愿意相信缘分、感觉、命中注定这一套，他们互相注视的眼里充满了爱意，这是连旁人看了一眼都能足够明白的事实，更何况是当事人呢？

可是出乎意料地，叶素摇了摇头，她的眼中依然有着温情、柔情、爱情，可是那双推开他的手，却前所未有地坚决。她坚定地说道：“我不相信感觉，我只要你的一句承诺。你爱不爱我？只要你说，我便相信，只要你说，我便会相信。”

不安全感，女人那天生的、该死的不安全感！

这个问题已经避无可避了，叶小姐的眼中已经泛起泪光，莫说是回避，就连拖延都不可能了，可是这个问题要如何回答？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是闻骏要是说了实话，便要打回原形，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他，这还不重要，可是如果连这顺遂得离谱的爱情，都是狄思特妮一手策划的话，那他便连叶小姐都要失去了。

真话，还是名誉、地位、财富、所爱？这个问题很难抉择吗？对于一个有良知，却从未被人欣赏的人来说，是的，很难。

闻骏痛苦地低下了头，从前的他一无所有，可是却从未像如今一般低下头来。终于，他抬起头，回答道：“我......”

清晨的阳光照射在闻骏的眼睑上，刺得他不得不抬起手来挡着，并睁开了双眼。他骂骂咧咧地道：“该死，我昨晚不是拉上窗帘了吗？”

等双眼适应了阳光之后，他向窗台看去，却见窗帘敞开，狄思特妮微笑着坐在那里，看着他。狄思特妮在阳光之下显得如此耀眼，仿佛连深邃的黑色纱裙都焕发着光彩，她的脸上永远洋溢着微笑，而在此时的闻骏眼里，那个微笑都是暖暖的。

他问道：“那两年，到底是真正发生过，还是我神经病做的梦？”

狄思特妮笑着反问：“有区别吗？”

闻骏先是一愕，随即想到：“是啊，过去的都过去了，流走的都流走了，曾经拥有过，跟曾经梦见过，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叶小姐打开房门，穿着他的白衬衣探进头来，说道：“起床了吗，我刚做好早餐，出来吃吧。”

叶小姐做的早餐，那可是旁人的噩梦，但却是闻骏的美梦。他应了一声，叶小姐关上房门，他一回头，却发现狄思特妮已经不见了，又或许她从来都不存在，有何区别呢？

闻骏对着空气说道：“这可真是没有礼貌。”随即转身出门，再也没有回头。

他不再需要狄思特妮了，因为命运，早已握在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