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龙江,自西往东绵延万里东流入海,亘古不变,江水滋养着两岸千万民众,只是江上常年暗流涌动,风浪涛天,百姓常常不愿随意渡江,多的只是来往的巨大商船或官船。传言曾有仙人镇压巨龙于江底,故而名曰压龙江。
压龙江江东一带,偶有一河,绵延百里而入江,与压龙江有着两处汇江口,天然形成了一个江心洲!若是凭高而望,这个江心洲便如那凤尾锦翎,故而有名凤仪。
凤仪洲不大,东西南北分布着四个不大不小的村落,还有一个较为繁华一些的小镇,名为龙潭镇,四个村落坐落在龙潭镇的四周,因为皆在江圩之内,所以洲上百姓,彼此都很熟悉,洲上百姓一直靠江吃江,日子过得倒也舒坦。
虽说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但依旧有着两件令他们较为担心的事,第一要属那夏季涨水,若是江水破圩内涝个一两个月,那便是颗粒无收的后果,所以每每夏季之时,各村百姓都会自发轮流地值岗看护江圩,以求秋季丰收。
再有就是要当心江匪,按洲上百姓的话来说:有人的地方自然是少不了地方祸害,这里自然也不例外,这凤仪洲一带不乏众多的江匪。初时经常会上岸来抢掠些钱粮,直到后来朝廷派了一位县令大人来了凤仪洲,洲上百姓的生活才逐渐安稳下来。
虽然有着朝廷的管辖,但总会有一些不怕死的江匪存在,不说过往的商船,就是重兵把守的官船,他们也敢上前抢夺一番。所以洲上也曾遭受过几次江匪攻打,但总会被朝廷派遣的县令给打了回去,渐渐地,这些江匪也就不敢轻易上岸,只能做一些拦江打劫的勾当,洲上百姓除非不得已,否则很少会离开凤仪洲。
如今谷雨才过没几天,对于洲上百姓来说,谷雨之后,春回大地,是万物开始生长的好时期,田间地头,百姓皆忙于犁田耙田、插秧种豆的农活中。
都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所以洲上随处可见男女老幼田间地头忙碌的身影。拔秧苗,插秧苗,忙得不亦乐乎。
江头村江家的一亩三分田里,有一个小小的背影和洲上村民一样躬身插秧,忙得热火朝天。孩子名叫江北,是个刚满十一岁的少年,这般插秧种田已有四年之久,插过的稻田,稻秧笔直成线,每株秧苗前后左右间隔都在一寸之内,俨然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
曾经娘亲也告诉过他,这插秧不必苛求如此,但娘亲走后的这四年来,插秧种地,收稻除草,便是江北渐渐长大往复不断所做的事情,在这种地上严格要求,似乎是自己唯一的乐趣了,也成了自己独有的习惯!
原本江北的家庭一直都是安安稳稳的,日子过得也很舒坦,可是一次出江捕鱼出了意外,江北的父亲便再也没有回来,父亲走后,江北家的日子便一落千丈,好在娘亲勤勤恳恳,辛苦劳作,也将江北和比江北小三岁的弟弟江南拉扯大,可令江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四年前,弟弟江南在江圩上玩耍时,被一个路过的流霞宗长老在商船上瞧见了一眼后,便给看上了,说是资质天赋俱佳,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当日,那位流霞宗长老便找到了江北娘亲,说要带江南回宗门好好培养,而后,江北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按理说,这本应该是件天大的好事,一家子可以跟着小江南一起搬到流霞山去居住,一荣俱荣,毕竟有江湖宗门愿意扶持一把,日后江北一家的生活总不会差到哪里去,若是小江南真如那位流霞宗长老所言,天赋极佳,成了宗门重点培养的对象,那日后江家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这般好事同样换来了邻居们的羡慕,个个都只恨自家孩子没有这般武学修行的天赋。
就在一家人欢天喜地收拾行李准备起程的时候,不知为何,那卧榻多年的爷爷,却出乎意料地反对江南前去流霞宗,尽管娘亲多次劝说,但老人说什么也不同意。
那一次,一向温煦的娘亲第一次顶撞了这位卧榻已久的老人,可即便如此,老人依旧无动于衷,执意不让江南前往流霞宗,娘亲自然不会让江南丢了这般梦寐以求的机缘,于是在那一夜之间,江北家中再也没有之前那般和睦。
年级虽小但极为懂事的江北不忍心爷爷和娘亲之间继续争吵,更不想江南因此丢了这番大好机缘,于是小小年纪的江北做了一个无比痛心的决定,爷爷不走,自己留下来照顾爷爷,说等老人百年之后,再去寻找娘亲和弟弟。娘亲开始自然是不同意,可在江北的耐心劝说下,于是四年前的那个早晨,那位流霞宗长老带走了弟弟江南,也带走了自己的娘亲。
很快,江北便将整片田都插完了,江北站直了身体,伸了个懒腰,随后沿着田埂绕田走一圈,微笑着看看自己这些成果,而后拔起一把已经插好的秧苗准备带回家,因为娘亲曾经告诉过他,拔一把扔在自家门墙边,“秧苗认得家中门,丰收由此进我门。”寓意着秋来丰收,这也是洲上一直以来的习俗。
忽然,一道霞光万里而来,划过凤仪洲上空,田间劳作的百姓,大多都以为是祥瑞之兆,都是双手合十,闭目低头,虔诚祈祷起来,更有甚者就地叩拜,祈求仙人庇佑!
毕竟人世间多的是生老病死,也总会有太多不顺心不如意的事情,但凡可以求个福佑,人们总是会心驰神往般的趋之若鹜。江北手拎着刚拔的秧苗,抬头望着头顶上的那道霞光,心中好是震撼,打从他记事开始,哪里见过这般光景。
于是乎,江北立马迫不及待地朝着家中跑去,想把刚才见到的场景,说给那个躺在床榻上的爷爷听。自打江北记事起,爷爷就这么一直躺在床榻上,从没有起过身。父亲出了意外,娘亲走了之后,照顾老人的担子便到了他的身上,这么些年来,尽管辛苦,但江北从来没有半句埋怨话。
回到家,江北蹦蹦跳跳地来到了爷爷床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平生第一次见到的霞光万丈。爷爷笑呵呵地摸着江北的小脑袋,仔细聆听却一言不发。
吃完午饭,江北安顿好爷爷后,就会离开家,走上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去到东圩村村头的私塾中,旁听陶先生授课,村塾中的学生并不多,只有十来位学生毕竟。
作为村塾,先生授学自然不会免费。而洲上百姓当了一辈子农民,很少会将自家孩子送去私塾读书识字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认为读书识字对于他们一辈子都和土地打交道的人来说,基本没什么用,而且还需要花不少银钱,且不说每年要交的学费,就是那时常要用的笔墨纸砚,都是一笔极大的开支,这些可不是他们这样的家庭能够负担得起的。
村塾中的这十几个学生,大多数也是因为自家爹娘需要来往江对岸做生意,无暇照顾孩子,只得送进村塾,至于学成与否,无关紧要。
而江北能够旁听的条件就是放学后必须将整个村塾打扫干净。
当初娘亲和弟弟走了之后,一家子重担全都落到江北身上,那时候的江北仅仅七岁,一下子接过自家所有的田地,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虽说有着邻里乡亲的帮忙,但别人总不会天天来帮,别人一家人的活计总归都在他自家田地之中。
稚嫩的肩膀根本就扛不住这般重的生活压力,七岁的江北还没有自家的锄头高,干起活的速度自然慢的很,经常会做到太阳落山,真正看不见的时候才回家,可即使这样,江北还总是干不完地里的农活。
有时候小小少年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也会偷偷摸眼泪,气鼓鼓地踹着地发泄发泄情绪,但擦掉眼泪之后,少年就会激励自己,再过两年,等自己长大了,就没有那么累了,而后转头继续干活,但即便是这样,一年下来的收成,交完爷孙俩的税收之后,也就所剩无几了,日子只能是紧巴巴地过着。
老人自然是知道江北的苦,可是自己早已经瘫痪多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孙子受苦却无能为力,经常老泪纵横,渐渐地老人莫名有些后悔没有答应去流霞宗了。
好在这样的生活并未持续多久,两年之后,少年真的就长大了不少,日子也真就如他所想的那般好些了,田地里面的活计少年也变得极为熟练,慢慢地也能够跟上村中其他人的速度,在当令时,完成该有的农活,收成也越来越好,爷孙二人也自给自足,勤恳的少年不少得到村里人的夸赞,可夸赞之后似乎总是会有一些惋惜。
日子变好了之后,江北忙完自家田地里的农活,就会空下不少的时间。村中妇人多在缝补衣裳,男人便会出江捕鱼,生活尽管平淡,但极为安稳。
而其他如同江北一般大小的少年,多是在洲上各村各地嬉戏打闹,家中长辈,也从不会过多的干涉,只要不给家中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长辈也不会过多的束缚他们。
说到底,终究是寻常百姓家没有那般多的规矩。
忙活完自家田地里的活计后,江北更长的时间便是无所事事地盯着自家田地里的庄稼,或许是从小承担下来的事情就很多,江北望着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在田埂上嬉戏打闹,江北只会远远的望着他们微笑,却从来没有想过加入其中,小小的年纪有着不该有的成熟。
直到有一天,江北忽然萌生出给娘亲写封信的念头,于是翻箱倒柜的从家中找出了娘亲留给自己的几十文钱,可又实在不忍心花掉这最后的家底找人代笔。
于是江北便想到去东圩村陶先生的私塾中偷偷学习,多的学不了,但娘亲安好几个字,大概是能够学的会的。于是江北就经常会走上几里路,偷偷地跑到村塾一处墙角下,偷听陶先生授课。
陶先生呢,性格孤僻,为人极好,不喜与人交流,但授课却极为认真,尤为喜好和学生们讲故事,什么山精鬼魅,什么神仙妖怪的,陶先生讲的精彩绝伦,学生自然是听的津津有味,门窗外的江北更是听的入神。
只是没多长时间,躲在墙外偷学的江北就被陶先生给发现了,当场给抓了个正着,江北涨红着脸和陶先生讲清楚了缘由,陶先生终究是位读书人,只说偷了东西便要还,于是和江北做了一个交易,江北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一个旁听生,可以不收任何费用,但每次下学后必须要留下来打扫整个村塾。
那时候起,江北的生活再一次发生了改变,每天上午干完农活,照顾好爷爷后,下午便坐在学堂的最角落听着陶先生讲课,有时候上午得空也会过来,练字时,他用的也不是纸笔,而是一盘从江头精心选取的细沙和一根打磨光滑的榕树枝。
这一旁听,便又是两年,如今的江北已然能够认全所有的文字,也自然能够完整地写出一封信件,去年江北还曾寄过一封信件去流霞山,可花了不少省吃俭用下来的积蓄,半年之后才得到了一封一切安好的回信,还有一些碎银子,足以说明娘亲和弟弟在流霞山过得十分安稳,于是这一年也成了江北最开心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