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地。
周遭寸草不生,只有龟裂的贫瘠土地自二人脚下蔓延至望不见尽头的远方。
大地上这些细密的裂痕被“刻”得极深,就像一只年迈手背上的沧桑皱纹。似在向观者苦诉,自己所遭受的种种磨难。
李诺左右看看,说道:“师父,这次的入口在戈壁上诶。”
成霖皱着眉,摇了摇头。“不是戈壁,这里原本是田地,你看这边,还有那边,还能看出些田埂的轮廓。”
李诺奇怪地问道:“诶?那他们怎么不种东西啊,任由土地荒废。”
成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忽地“咦”了一声,而后蹙眉垂首地呆立着,似乎正在费力地思索着什么。
“师父,怎么了?”
“李诺,我问你件事。”
“什么呀?”
成霖望向他,缓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到这儿干嘛来了?”
“当然是来做任务啊!师父你怎么了?还没睡醒吗?还是睡傻了?”
“呸!”成霖没好气道:“我是问你,这个任务里,我们要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亡灵?”
“啊!师父的记性好差呀,昨天咱们不是都看过档案了嘛。没关系,李诺告诉你哦。这个亡灵他叫……她是……它……诶?诶诶!?师、师父!怎么回事!?我也完全记不起来了,全都不记得了!”李诺惊恐叫道。
“别慌!把档案拿出来看一下。”
李诺赶紧卸下书包,从中翻找出档案袋,打开一看,却又傻了眼。
“师父师父!档案都变成白纸了!一个字也没有啦!怎么会这样呢?出发之前我有检查过啊。”
成霖接过档案看了几眼,然后装好递了回去。
“字并没有消失,只是你我现在看不见了而已。”搞清楚了状况,成霖反而冷静下来,又道:“是这个‘房间’扰乱了咱俩的灵智,眼睛能看到字,大脑也能识得,但我们的灵魂却感受不到其中的意义。”
“诶?还有这种操作吗?”
成霖点头道:“嗯。在高等级的任务里,偶尔会不同程度地出现这种情况,我们一般称之为——‘迷路牧羊犬效应’。”
“那是啥呀?”
“当‘房间’中的亡灵极度迷失时,其混乱的灵魂力量会影响进入‘房间’的回收员。可能对回收员产生一些负面效果,包括但不限于:
丧失自我认知能力,并开始接受房间中的虚拟身份。即,自我迷失;
或,遗忘关于该亡灵的正确信息,甚至带入房间的档案上的信息也会缺失或被修改,其实档案上的内容没有变,只是回收员看不到;
或,变得无法理解时间的存在,开始重复某一段过程,并陷入轮回。
等等如是。”
“哎呀!听起来就是很不得了的情况呀。”
“就像被羊群扰乱了方向的牧羊犬,引路人反而被引入歧途。”成霖总结道。
“那怎么办啊?”
“记住,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慌,要牢记两点。第一,拿出手机,记录此刻的时间。”说着,成霖掏出手机,将手机上的日期和时间用笔写在了自己白衬衫的袖口上,接着又道:“这样,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陷入时间轮回。记得写在自己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师父你有手表啊,为啥要看手机呢?”
“手表之类的外部工具在‘房间’内并不可靠,它们和档案一样,有可能被侵染修改。但回收员专用的手机有其特殊的构造,包括计时功能在内的一些状态并不会被‘房间’中的任何因素影响。因此可以辅助我们完成某些非常规操作。”
“哦哦。”
“第二点,解除‘迷路狗’效应的关键,在于能否尽快找到亡灵所在,解铃还须系铃人,咱得从亡灵的身上找突破口。”
李诺迟疑问道:“可是,我们还未接触亡灵,就已经‘迷了路’,若当面和他(她)对峙,会不会直接被忽悠瘸了呀?师父,我觉得要不咱们先战略性撤退,出去做好准备再来吧。”
成霖点点头,反常地夸赞道:“你能这样想,说明你还是有思考能力的,并非一个中二莽夫。”
“诶嘿嘿,师父夸得在理。”
“但你假定出的结论都是错的。”成霖又道:“首先,公司规定,任何一个‘房间’,同一回收员只能进入一次,若中途退出,便等于彻底放弃任务。将交由其他回收员完成。”
“诶?为什么啊?”
“因为‘抗药性’的存在。”
“那是啥?”
成霖解释道:“一旦进入‘房间’,你我的灵魂便已开始和亡灵产生反应,就像药物进入病人体内一样,亡灵会记住对你的感觉。如果二次进入,会立刻被亡灵和‘房间’排斥,回收行动将事倍功半,并增加亡灵暴走的几率。
其次,即便你我现在想要放弃任务,也不是轻易能走出去的。‘迷路的狗’寻不到的不只是前路,还有归途。”
李诺惊道:“难道只有亡灵给我们开门才可以吗?这也太被动了吧。”
“也不会啊。你可以跟他们讲讲道理啊。”
“那他们要是不听呢。”
成霖扬了扬沙包大的拳头,笑道:“有些道理,不用嘴说,他们也能用心体会到。”
“哦哦。”李诺又掌握了新的知识。“可是现在怎么办呢?”
成霖想了下,说道:“我们先把各自还记得的部分互相分享一下吧,嗯……这个‘房间’,形成时代是明朝后期。”
“嗯,就是的。”李诺点头道。
“这个任务搁置了几百年,难度由2级上升至了6级。”
“嗯,就是的。”李诺点头道。
“……”成霖白他一眼,问道:“你也恰好只记得这些是吧。”
“嗯,就是……”
“好了!闭嘴。”
成霖一把捏住了李诺的嘴,然后他环视四周,叹气道:“咱爷俩在这儿扯了半天淡,也没个NPC什么的来引个路,看来要四处逛一逛了。走吧,理论上,亡灵不会在‘房间’里创造出一片完全无用的空间,特别是在入口处。”
二人踱步而行,向荒田外面走去。
走到一条土路上时,李诺指着道旁一棵枯树问道:“师父,你看那树好奇怪啊,没有树皮诶。”
成霖走近,伸手摸了摸裸露的树干,缓声道:“看来,是个灾年啊。”
“什么意思啊,师父?”
成霖没有回答,而是引着他的手,往树干上摸去。
“感受到了吗?”
“唔……有些奇怪的凹凸感,是什么啊?”
成霖叹了口气,望着道路另一侧那干涸的水渠,缓声回道:
“齿痕。”
……
二人又顺着土路走了许久,目之所见皆是令人绝望的荒凉景色。
田地颗粒无收,附近的村庄鸡犬不闻,未见一滴水的河床,以及道旁那一颗颗没有树皮的枯树。
“师父,人可以吃树皮吗?”李诺想了很久,还是问道。
成霖沉默许久,然后回道:“人,是吃不了的。但在这大灾之年里的人,还能算是人么?”
李诺闻言,震惊不已,摇头道:“师父,我不明白。”
“或许这一趟之后,你就明白了。”
灾年里,灾民会吃树皮果腹,这一点,成霖是有所耳闻的。但基本上吃的都是榆树皮,而且至少会取下来加工一下,可现在看到的这些枯树,明显不是这种情况。因此,他无法想象这个亡灵经历过的那场天灾到底有多可怕。
成霖一时意兴阑珊,不愿再多说,二人便继续无言地行路。
“师父!你看,那树下好像有人。”
成霖闻言,顺李诺所指望去,果见前方不远处,一棵枯树下似有一个黑瘦的身影,正依着树干坐着。
树干枯瘦黝黑,那人亦是枯瘦黝黑,所以远远看去,似乎只是那枯树长出了地面的一条旁根。
二人走近,发现那是个须发杂乱、衣衫褴褛的男人,肮脏的面颊深深凹陷,看不出年纪。
他此刻双目紧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已然死去。
如干柴般的手臂从破碎成缕的衣袖中伸出,那手臂似乎只剩下了薄皮骨架,看起来更像是根一折即断的芦苇秆。
可此刻,正有一个孩子,缩作一团,将那细弱的臂弯当做此间最让人心安的所在,在其中睡着。
她是睡着的,绝不是死去了。
因为成霖二人来到近前时,她被脚步声惊醒,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二人。
成霖蹙眉望着她,惊叹于后者竟可用那么纤细的脖颈撑起头来。
女孩醒来,先是看了成、李二人几眼,然后又仰起污浊的小脸,去望那依旧双眼紧闭的男子。见后者没有醒来,她似乎有些着急,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叫他,可不知为何,终究是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成霖将那两人细细打量了一番,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去,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然后他收回手,向着场中无声等待他开口的两个孩子道:“还活着。”
李诺仰起脸来,双眼有些湿润,他问道:“师父,这便是灾年吗?”
成霖没有回答,伸手摸了摸李诺的头,然后道:“我记得你早上带了些食物。”
“哦!对!在书包里。”
李诺卸下书包。在其中翻找了半天,却只找到了两块面包和一瓶水。
“咦?我记得早上带了好多呢。”
成霖看了看,答道:“它们或许还在你包里,但我们现在已看不到了,就像档案上的字一样。”
李诺失望地点点头,将一块面包递给了那个小女孩。后者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往后躲了躲。
李诺将包装撕开,递给了她。
“别怕,是面包,给你吃。”
面包的麦香味溜进女孩的鼻腔,她颤着手接过,先是贪婪而拘谨地嗅了嗅,然后猛然张嘴,却只咬下了一小口。
然后她将面包伸向男人嘴旁,触了触他的唇。
成霖柔声道:“你吃了吧,还有一个给他。”说罢,他单膝跪在男子身侧,将后者下巴微微仰起,先喂了他一些水。
男子无意识地吞咽了两口,突然被呛了一下,猛烈咳嗽起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成霖和后者手里的面包,怔了怔,忽地爬起身来,竟跪下给成霖磕了几个头。
成霖不明所以,便问:“老乡,你这是做什么?”
男人抬起头来,激动问道:“您是来赈灾的官老爷吧?你们终于来了,太好了!太好了!苍天有眼,我们有救了。”
成霖苦笑道:“老兄说笑了,你看我哪里像是个当官的?”
“可您衣着如此整洁,还有、还有食物……”
成霖将面包和水递给他,又道:“我二人也是从南边逃荒来的,带出来的食物也已所剩无几。”
男人闻言,初见希望的双眼又变得空洞,他称了谢接过面包,一口咬下一半,只嚼了两下便囫囵吞了,然后闭上眼,细细回味着嘴里的味道。
片刻后,他将剩下的半块面包小心地塞入怀中,回头看了看女孩,也将她手中的面包接过,收了起来。
“谢谢二位恩公的馒头,若能活过这场,日后一定加倍奉还。哦,俺叫孟二禾,河西村人。还未请教……”
成霖拱手回道:“在下李阿大,这是我弟李阿小。”
孟二禾点点头,又道:“别往北走了,去了也是个死。往东边走,或许还有一点活头。好人有好报,您二位定能渡此难关。告辞了。”
孟二禾施礼拜别,拉起女孩的手,继续沿着土路蹒跚而去。
李诺小声问成霖:“师父,他们二人中会有一个是咱们要找的亡灵吗?”
成霖望着二人背影,想了想道:“很有可能。一般来说,回收员在‘房间’中初遇的第一个人,十有八九就是该‘房间’的亡灵。不过,这俩人身上倒有一点不太符合逻辑。”
“是什么呀?”
“他们,表现得太过普通了。”
“诶?普通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成霖道:“只是如此普通的亡灵,很难在忘川里存在几百年之久。”
李诺不解道:“为什么呢?”
“若非是极度怪异癫狂的亡灵,便不会有鬼神难解的心结。而心结,便是使一个亡灵受困于忘川的缘由,就像一副难以挣脱的脚镣。”成霖望向离去二人的背影,又道:“那可是几百年的时间啊,按理来说,‘房间’里的亡灵要么已经自己解开心结走了出去,要么因灵魂力量的逐渐消散而永远消失。或者,早已畸变成了不可名状的怪物。什么样的可能都有,但唯独不可能还是如此正常而普通。何况还是在一个背景环境如此恶劣悲凉的‘房间’里。”
李诺认真思索一番,然后道:“所以咱们现在首要的任务,应该确定他们是不是此间的亡灵。”
成霖点点头,认同道:“是,所以还是要跟着他们,观察一下。”
“可是他们刚才没邀请我们同行诶。”
“在这种人吃人的世道里,换作我,也不愿与初识的陌生人同行。不过……”成霖笑了笑,又道:“像咱们这种从事服务业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死皮赖脸、死乞白赖地和客户保持亲近关系。”
“诶?可是李诺走的是冷傲路线呢。”李诺叉腰道。
成霖噎了一下,扶额笑骂道:“那您就在这儿冷着吧,鄙人告辞了。”说罢迈步就走。
李诺忙追上去,牵着成霖的手道:“哎呀——师父,你看你,真是太任性了。你这样容易孤老一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