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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问兰懵懵懂懂地站在街头,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用手用力拍了拍脑袋,猛然想起要去大食坊喊她父亲赶快回家睡觉。于是,她朝着前面透着亮光的那间木板房子飞快地跑过去。

大食坊,在流江镇西头,离水码头大约十来丈。

大食坊之大,体现在一是堂子很宽,临街一排长长的木板墙,开间足足有六间;而且它进深很深,屋子后面一直抵拢到流江河的河边。

一扇又宽又厚的柏木门,大门上方挂着一个老旧的牌匾:三个隶书的“钰食坊”店名,黑色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大食坊其实是镇上人对“钰食坊”的习惯叫法,因为大食坊确实大,还有就是店名的三个繁体字太难认,也太文绉绉了些。

大食坊白天是镇上吃饭、喝酒最热闹的地方;晚上是镇上男人们喝茶、打牌、赌博的聚会所。

三三两两的男人们,挑一张大木桌坐下,叫几碗盖碗茶,抽着浓浓的旱烟,打牌、掷骰子……此时,他们暂时忘记了白天的劳累,忘记了夜晚的寒冷,忘记了家里的老婆孩子。

夜已深了,大食坊的木板墙缝隙依旧透出灯光,几个“夜猫子”还在留恋脚边火盆的温暖,沉醉于手上河桌上牌的好坏。

莫问兰紧跑几步,终于融入了大食坊木板墙透出的那一道道昏黄、歪斜的光线里,光亮驱散了她的寒冷感。

她用力推开大食坊那扇笨重的厚木门的下端,从勉强裂开的门缝里费力地跨进一条腿,骑坐在光滑的高高的木门槛上,再把另外的一条腿挪进来,问兰费力地挤进了大食坊。

大食坊宽敞、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密密麻麻摆着高大的方木桌、长木凳,中间树立的一排排高大的木柱子把莫问兰的视线分割成一片一片的。

最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几个男人坐在高高的长凳上,佝着腰;一个瘦高个子的人,肩头搭着一根长白毛巾,站在一个有些秃顶的人的背后张望着桌面的牌。

这个瘦高个就是大食坊的老板兼大厨,唐泊舟,人称“唐胡子”。

桌子的上方,吊着一盏四根灯芯的大油灯,把桌子照得亮晃晃的。偌大的一个大堂,就这个角落特别光亮,其他的地方反而显得更暗更幽深。桌子下面,一盆炭火吐着微微泛蓝的小火苗。

乱七八糟的的桌子影、凳子影、柱子影,因站立和坐着的人的位置变化而不时变化着形状的人影,仿佛是无数的鬼影在变幻、跳动。

问兰的心又开始莫名其妙跳得厉害起来了,她盯着地上、墙上、桌子上的各种影子,穿行在柱子和桌子中间,往角落的桌子方向跑,向大人靠拢。

“老爸,老爸!”问兰用尖利的声音喊着。

“吵啥子!吵啥子!鬼撵起来了吗?鬼把你掐到了吗?”莫柳山抬起头,不耐烦地说。

他把头转向了问兰,半边脸在灯光里,半边脸在黑暗中。莫柳山看见问兰的额头满是水雾,她散乱的头发上沾着几瓣金黄的秋菊花瓣。

莫柳山略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到了手上河桌子的长牌去了。

问兰略微有些委屈地压低了声调:

“是妈让我喊你赶快回屋睡觉了!”

见父亲没有理睬她还在津津有味地玩牌,问兰憋了一口气,走到莫柳山身边,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一字一句地大声说:

“明~天~是~石桥镇~当~场,路~远,一大早~就~要~起~来!”

“老子晓得了,晓得了!马上就走!再打两盘就走!”

莫柳山凶声凶气地说,然后扭过头,把面前的麻将牌理了理,喊到:“补碗匠,你莫忙嘛,我在说话噻,我还要碰牌哈,一对九筒!”。

“啪”

莫柳山用力把一对牌摔在桌面上,高兴地哈了哈手。

问兰只好耐心等着她的父亲。她用手撑着桌子的腿,往上一跳,爬到了又高又宽的长木板凳上,挨到莫柳山身边坐了下来。

看着父亲手中和桌子上的那些由黑的、红的、白的长点构成图案的川牌,问兰如看天书,于是她把头转向了大食坊的门口。

忽然,她看到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穿着白衣的小男孩,沿着门缝钻了进来,像只小白兔一样,飞快而悄无声息地跑到了桌子前。

他是如此迅捷而轻巧,这些聚精会神打牌和旁观的大人们没有一个人发觉到一个小男孩的到来。

小男孩站在桌子前,只有大木桌的桌腿一样高。他仰起头伸长脖子,很想看看大人们玩着什么。

莫问兰惊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小男孩,冲着他愤怒地瞪着眼,伸出一个指头指向门口,意思是让小男孩出去。

小男孩对着问兰吐了吐舌头,微微一笑。他没有出去,反而学着问兰的样子,爬上了另外一条木长凳,挨着大人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静静地看起打麻将来。

问兰觉得无聊,她自顾自地看着古老的柏木桌子。这些桌子被各种汤水和油经年累月浸过,桌面泛着褐色的光,各种各样的木纹像扭曲的神秘符号,问兰对这些纹路有了兴趣,反复地用小手指摸着这些木纹,仿佛在猜测着它们的含义。

白衣小男孩很有天赋,才看了一会,对四川麻将的打法就有些似懂非懂了。

“叔叔,你这副牌可以做个大牌哟!”

突然,他用小小的手指,指着旁边大人的牌,用稚嫩的口音,指点起来。

小孩挨着坐的这个人叫郭鑫也,外号“郭大汉”。

郭大汉一惊,转头盯着身边的小男孩。刚开始他打牌太投入了,没有在意旁边多了一个小孩。

“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郭大汉问道。

其他几个人也都扭头看了过来,看着这个陌生的白衣小男孩。

小男孩操着一口官话,不慌不忙地回答:

“我姓方,我从小就不喜欢睡觉,就喜欢玩,特别喜欢看大人打牌、赌钱!”

然后,他又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机灵地转动着一双圆溜溜眼睛说: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呀?我也不知道住哪里?我昨天才从很远的地方搬到这里呀。”

几个大人一起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这个衣着华丽的小男孩。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十岁了,我记得新家就在一个小巷子的尽头,那里空地上有一颗好大好大的树。”

小男孩顿了顿,像个大人一样镇静地补充。

几个大人一起松了口气,他们都知道小孩说的那个地方就是无名巷。

莫柳山将面前的麻将牌往桌子上一推,说道:

“算了,有两个小娃儿扫兴,不玩了。时间也不早了,再晚回去,屋头婆娘又要吵了!”

说完,他一双大手把莫问兰和小男孩分别从板凳上拎了下来。

“走哇,还在发啥子神哟?回家了,回家了!”莫柳山冲问兰吼道。

“你也跟我走,小屁娃儿,老子送你回家!你娃儿就等到你爹妈给你吃‘竹笋子炒肉’吧!”

“我才不怕!我爸在苏州府做官,他平时管不到我,才让王妈、马老头几个人把我送到你们这个乡下,说是他的老家。哼,王妈他们几个人更管不到小爷我!”

小男孩冲着问兰和莫柳山做了个鬼脸,说完得意洋洋地仰起了头。

莫柳山有些气恼,拽着问兰大步往家走,小男孩赶紧小跑了几步,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夜更深了,雾更浓了,大街一片寂静。小男孩有些害怕,更怕走丢了,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了问兰的衣袖。

问兰甩了甩手,她有点讨厌这个富家子弟。但小男孩抓得更紧了,问兰只好有些不情愿地被小男孩拉着。

“小妹妹,你叫啥名字?住哪里呀?以后可以常来找我玩。”小男孩轻声问道。

“哪个是你的小妹妹?!你管得到我叫什么名字吗?我爸妈给我取的名字,关你什么事?我就不告诉你!啥都不得告诉你!”

问兰恶狠狠地一连串对着小男孩吼着回答。

“我是流江镇的小魔霸,哪个想和你这个兔崽子、狗腿子玩!你想得美!小心我找伙伴来打你!”

问兰握起拳头在小男孩面前晃动了几下,又用力地甩了甩衣袖,想摆脱男孩的手。

小男孩苦笑了一下,改口问道:

“刚才你爸爸说的‘竹笋子炒肉’是什么菜呢?你们经常吃吗?”

这一问,把问兰逗乐了,她狡黠地笑着说:

“这道菜好吃得很,你以后你爸妈经常给你吃嘛!”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说道:

“你吃了这道菜,就会哭天喊地,小屁股开花!”

说完,问兰哈哈大笑了起来。

莫柳山一言不发,只管大步往前走,任由这两个小孩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很快,三人走到了麻石街中段,莫问兰忍不住眼睛频频瞟向无名巷。

白衣小男孩看到巷口,立刻松开拉着问兰衣袖的手,一溜烟跑进了巷子。问兰冲着他的背影,愤怒地挥了挥小拳头。

这次父亲带着她在街中间走着,问兰看到那双白底的青布鞋更清楚了,离那家里直挺挺躺着的死人也更近了。

突然,白底布鞋下的脚灯的灯花在问兰路过时,又“噗噗噗”地爆了三下,问兰的心又跟着一紧。她赶紧拽着父亲的手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频频地往后看。

“你遇到鬼了吗?大惊小怪地乱跑!”

莫柳山随口说了句,不高兴地随着问兰加快了脚步。

“就是,就是,爸你看那间破瓦房里有个死人的脚在动!”

“你怕是在做梦哟,睁起眼睛说瞎话!我怎么没有看见?这屋子黑漆漆的,啥都没有。”莫柳山一边说,一边打着呵欠,他已经能够看见麻石街东头一间间房子黑乎乎的参差轮廓了。

来到家门口,问兰用力推开虚掩的木门,赶紧溜到屋子最后面的那个阴暗的小房间,迅速钻进略带些潮气的被子,冰凉的竹席刺激得问兰一哆嗦。

问兰蜷缩起瘦削的小身子,弓腰侧躺着。竹席下面厚厚的稻草,随着问兰身子的活动,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

静静的夜里,瓦屋顶上不时有“簌簌”的响声,问兰不知道这是茶馆说书人讲的神秘夜行人的声响,还是老鼠爬行的声响,或是大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鬼怪弄出来的声响。

问兰今晚觉得心里特别不踏实,她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进了黑暗的被窝中。

“少年不知愁滋味”,不一会,问兰就进入了梦乡。

恍惚中她好像听到耳边有轻轻的哀叹之声,问兰猛然一惊,坐了起来。她发现自己不知身处何处,周围灯火通明却并无旁人,只有一个着白衣、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背对着她。女人喃喃地念叨着:“冤枉啊!冤枉啊!”,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脚下穿着的正是问兰夜里在巷口看到的那双白底青布鞋!

“你是谁?”

问兰大声地问道,但没有一丝回音,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回响。

问兰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双白底青布鞋的脚,一步一步跟着移动,转眼就来到了无名巷。

可是那穿白底青布鞋、背对着她的女人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巷口的破瓦房里空空荡荡,没有什么摆放死人的木板,和问兰夜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问兰能看见他们的表情和一张一合的嘴唇,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街道寂静无声,往来的行人都仿佛无视对方存在,茫然、僵硬地穿梭着。

走到无名巷的尽头,那株茂盛的奶槿花树突然伸出一双绿色的大手,对着问兰不停地招手。

此时,那个穿白底青布鞋的女人的背影又突然出现在树下!

她从巷口无声地飘了过来,直直地飘到奶槿花树下,然后将一条长长的白丝巾搭在树枝上,把自己的脖子伸进了丝巾结成的圈套,整个人直直地吊在了树上!

一阵凉风从无名巷吹来,奶槿花树的树枝摇曳起来,可是那吊着的背影却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白底青布鞋垂着,分外醒目。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漫天翠绿的奶槿花树叶,向走来的的问兰迎面扑来。

街上,人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的目光都瞟向奶槿花树,却没有一个人走进巷子来!只有问兰呆立在树下,揉着眼睛,惊慌地拍打扑面而来的树叶……

“咯——咯——咯”

突然,问兰听见了鸡叫声。

“咳咳……”

她又听见了父亲在隔壁床上的咳嗽声。

问兰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刚才自己不是在街上无名巷里吗?她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脑袋,有些糊涂了,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问兰想了好一会也没有想明白,她打了个呵欠,翻了下身子,又睡着了。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枕边竟然有几枚还带着露水的、翠绿的奶槿花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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