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傍晚，祁连山西北麓马尾岭。

肆虐的暴雪难得被骄阳劫去一日，交还出广大天地。戈壁滩的积雪和砂砾反射着明晃晃的天光，刺得人眼睛疼。

-咔啷-

一声脆响。

一尊半人高的佛像被两名吐火罗人砸开，尘土飞溅。这是今天被砸碎的第一千零一座神仙像。

“啊啊啊，气死我啦。又是泥胚！”

一位身着长袍、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正急得跺脚，他是大食国的巨贾之子阿里。

阿里已年近四十，却是个纨绔子弟。

他此番前来东土是为了向大棠帝国的廉贞公主提亲。

可他一路挥霍无度、铺张浪费，等到了大盛城郊外的马尾岭，身上除了迎亲的聘礼，已不剩多少盘缠。

“请神仙下凡赐福，必须用金银宝石塑像。金呢？银呢？宝石呢？砸了大半天连个铁铸的都没有，东土人谎话连篇！”

相传数千年前，大盛城曾经全民暴富，用奇珍异石塑神仙像，隔三差五地请神下凡，一时间如同人间仙境，风头无两。

阿里看到马尾岭满山星罗密布的石窟，不禁心痒难耐，打起了神像的主意。

他吩咐路上买来的六名吐火罗仆役，抡起大锤，顺着石窟一个一个砸过去，看看有没有金身玉质的漏网之“神”。

只要砸中一个，便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没用的东西，滚滚滚！”阿里挥手让石窟旁边跳舞助兴的四名舞女走远点，越跳他的心越烦。

他指挥仆人从行李中找出一个小箱子，打开递给侍卫长，“给我炸。”

箱子里竟是火药。

侍卫长瞪大了眼睛：“主人，炸什么？”

阿里翻了个白眼，亲自走到一处巨大的石窟里，指着里面的几十尊造型精美的神仙像说道：“这帮泥菩萨浪费本公子半天的生命，罪大恶极。我现在要把它们炸上西天，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

侍卫长深知阿里公子从小任性妄为，这要求对比往日已不算离奇。

几名侍卫随即将一捆捆火药布置在洞中，牵出一条十余丈长的引线来到洞外。

东土火药久负盛名，阿里一直跃跃欲试，今日总算等来了机会。

“滚开！我来点。”

阿里一把抓过侍卫长手里的火折子，他可不能让别人夺走了炸石窟泄愤的喜悦。

“呵呵哈哈，我居然有点小兴奋。”阿里弯腰蹲下，把引信点燃。

只见地上一束细细的火光“滋滋”跳跃，如同灵活的金蛇般蹿入石窟。

众人屏息凝神。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嗙！砰砰嗙嗙！

一阵连续不断地爆炸声传遍整个马尾岭，余音袅袅。

在旁边休息的几名舞女哪儿见识过这般威力，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跑到远处观望。

“呃……哦咳咳咳。”阿里离得太近被扑面而来的沙尘呛着，忍不住夸道，“宝石神像是假的，但这火药倒是真材实料，东土人还算有点本事。你们赶紧进去找找有没有炸出来的宝贝。”

六名吐火罗仆役进入石窟翻找，嘴里叽里咕噜一番，表示一无所获。

-嘎啦-

石窟的崖壁上突然崩开了一道拳头宽的豁口。

紧接着“噼噼啪啪”如同爆栗，这豁口瞬间分裂蔓延成数百道裂缝，交错布满整面十数丈高的崖壁。

泥沙石屑纷纷从高处剥落，掉落的岩块从一开始的鹅蛋大小，眼看变成了丈许的巨大岩墙，径直砸向地面。

石崖正在坍塌！

吓傻了的阿里楞在原地挪不动腿，自言自语道：“这火药比我想得还要猛。真主保佑、真主保佑……”

侍卫长一边高呼撤离，一边和另一名侍卫联手将阿里拽起，夺命狂奔。

轰隆隆隆，烟尘滚滚。

众人跑得再快也没有石崖倒的快，立刻被倾覆的石崖拍在地上。

除了早前跑到远处的舞女，其余人全被埋在砂砾之下。

万籁俱静。

-噗-

侍卫长被一名天竺舞女从废墟里拽出来。

他道了声谢，不禁暗自庆幸，多亏最后砸到身上的高层泥沙比较松散，才保住了性命。

侍卫长深吸一口气，忍着浑身疼痛立马开始营救阿里公子。

双手如铁爪，飞快地刨土。

刚刨出一个头，阿里还没来得及吐掉嘴里的沙子，就憋不住破口大骂：“你们几个号称大食国最强武士，曾经是国王的御前侍卫，怎么连个塌方都跑不过。我花那么多钱，结果一个个都是废物！”

侍卫长和天竺舞女合力把阿里拽出废墟，谁知只能拖出上半身，而下半身无论如何也拉不动。

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侍卫长和天竺舞女只好蹲下把阿里身边的大块砂石都逐一翻开。

“啊！”

只听天竺舞女一声惊呼，在附近救人的几名侍卫也被吸引了过来。

原来是一具干尸压在阿里的腿上，而干尸又被地里的一块大石碑堵住。

阿里回头一看，差点晕死过去。

侍卫长举刀正要将干尸劈开，阿里半晕半醒间连忙打手势阻止，说道：“别，说不定是什么得道高僧在此偷偷坐化，值钱的很。”

于是众人小心翼翼地先刨开大石碑。

那石碑上面刻了字：

“南山求败卑鄙无耻，天诛地灭。此生惟愿屠遍化月宗门人，匡扶天地正气。”

众人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只得将石碑搁置在一旁，继续营救阿里公子。

覆盖着阿里和干尸的泥土不知被哪里来的水给浸湿了，导致非常沉重。费了半天功夫，众人才将他俩一齐挖出来。

等抬出阿里，才发现他的腿下面还有名侍卫，早断了气。

这名侍卫直到临死都保持着托举阿里的姿势，可谓忠勇。

阿里见状道：“啧啧，凯里木啊凯里木啊，怪只怪你功夫不够，但凡跑快两步不就没事了。”

侍卫长走上前说道：“主人，我才是凯里木。他叫哈桑。”

“是吗？这无所谓。”

阿里腿麻，一时半会不能动弹。他命管家背起自己，从骆驼的行囊中翻出椰枣酒，大口地喝起来。

等众人的救援工作结束，天色已黑透。

除了阿里，总共九名侍卫、三名随从、四名舞女活了下来。

队伍折损近半，路上买的六名吐火罗苦役更是全军覆没在石洞之中。

正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阿里如此一番折腾，结果只收获一具干尸，不禁怒火中烧。

他取过一根照明的火把，让管家背着自己凑到干尸身旁仔细查看。

只见那干尸虽然呈盘腿坐姿造型，却并没有身着僧侣服或道士服。更像是临死前被扒光了衣物，草草掩埋。

什么陪葬的珍宝都没有，想来生前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突然金光一闪。

阿里眯起眼，只见干尸的双手间握着一个诡异的小金球。

管家试着把金球扣出来，那干尸虽死，握力倒是不凡，掰扯之下纹丝不动。

“烧了你，这金球还不是得归我。”阿里不耐烦，正要举火把将这干尸点了。

“可算让我找到你们了！”

突然听得干尸说话，阿里吓了一大跳，火把直接掉在地上，把管家的鞋烧着了：“哎哟哎哟，烫死我了。”

侍卫长赶紧踢过一脚沙子将火扑灭。

“你们没事吧。要不要我搭把手？”

说第二句话时，众人才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原来并不是干尸说话。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坍塌的石窟边上来了一位东土人，牵着头短腿毛驴。

说话的男子背着一箩筐大大小小的卷轴，约莫二十多岁年纪，皮肤被西北毒辣的天光晒成焦麦色。

他浓眉大眼，眼眶四周纹了一圈黑线，用来防日间刺眼的天光。宽敞的大脑门后方挽了个西域流行的鸟窝髻，好显得头发多。

年轻男子似乎没看到几名弯刀侍卫明晃晃的刀，径直走过来，说道：“哎呀呀，你们是西边来做文物研究的吧。这里的岩洞很容易塌，已经压死过不少人了。”

阿里本想让弯刀侍卫杀了这路过的东土热心村民，却猛然看见他腰间巴掌宽的金丝腰带闪闪发亮，看来十分富贵。

他立刻动了歹念，或许这东土人能解决众人的盘缠？

阿里挣扎着从管家背上下来，故作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

他顺着男子的话说道：“啊，对对。我们是大食国来东土参加大盛城万国来朝大会的探险家。途径此处对这个将要坍塌的石窟进行了抢救性的挖掘。谁知……唉……”

阿里摇头佯装痛惜，语带哽咽，接着道：“谁知十余名大食国和吐火罗国的专家学者竟长埋于此，天妒英才啊！”

年轻男子听罢，立刻从怀中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黄金交到阿里手里：“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赶明你们到了大盛城，可以差人将这些去世的学者挖出来，好好安葬。”

“常听闻东土人仁义无双，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阿里收下金锭，心中窃喜，果然是头送上门的肥羊，“敢问兄弟大名？”

“我是搞艺术的，你可以叫我的笔名汉姆撒。我今日在附近的石窟采风绘画，听到巨响赶过来相救，也算是菩萨赐给你们的福分。”

汉姆撒说罢，正要翻出箩筐中的卷轴让阿里欣赏他的画作，却一个不小心，从里面掉出一支毛笔来。

那毛笔落地清脆响亮，阿里连忙伏地帮他拾起，全忘了自己腿脚不利索。

只见笔杆通体碧绿，泛着幽幽青光，竟是由极品的翡翠整个打磨而成，更用金丝缠绕头尾。

阿里是巨贾之子，自是识货之人，赞道：“兄弟连画画的笔墨纸砚都如此奢华，想必家中三代贵胄吧。”

“哪里哪里。”汉姆撒谦逊道，“我是马尾岭几个村里最穷的。”

阿里震惊，难道东土大棠竟富贵如此，连乡野之人也都是穿金戴银？

他目露凶光，暗自盘算：自己虽然只有九名弯刀侍卫，但他们个个都是大食国的精英高手，抢掠个小小村庄应该绰绰有余。

阿里随即奉承道：“东土能人辈出，享誉四洲，没想到画画也能发大财。”

“那倒不是，搞艺术是纯烧钱的喜好，怎么可能挣钱。”

“啊？那兄台为何如此富有？难不成此地能凭空变出钱来？”阿里想探听一下汉姆撒的背景虚实。

只见那汉姆撒一笑，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在阿里耳边小声道：“还真被你说中了。”

“此话怎讲？”

“马尾岭几个村发财的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但今日看在国际友人为了保护东土文化遗产不惜奉献出生命的伟大情操上，我只好违背祖宗的规定，将这个秘密偷偷告诉你。”

阿里听了两眼发亮，忍不住咽口水，假意推辞道：“既然违背组训，兄弟如何跟村里人交代。我们西域探险家秉着一腔热血从事文化考古工作，绝不会觊觎别人的生财之道。”

“你可莫要推辞，这是我们马尾岭人的一片心意。你要是不听，就是看不起兄弟了。”汉姆撒一脸情真意切，说道，“你知道大盛城以前叫宝石城、连给菩萨塑像都得是金身玉质的吧？”

“略有耳闻。”

“那是真的。”

阿里一脸不信：“方才石窟坍塌，那些碎掉的菩萨可都是泥胚啊。”

“所以叫祖传的秘密嘛。金身玉质岂能随随便便示人。”汉姆撒煞有介事道，“给菩萨塑像，是不是得有金矿、银矿、玉矿、水晶各种矿？你看这黄沙万里，像是有那许多矿的样子吗？”

“不像。所以说那些金银宝石不是挖出来的？”

“聪明！那你猜这些宝石都从哪儿来的？”

阿里一脸懵，摇了摇头。

汉姆撒一边问，一边跑出去跟幸存的众人握手，往每人手里派发了一枚小银锭。

阿里暗叹风水轮流转，自己曾经就是这么大方，结果落入今天的窘境。

那汉姆撒接着说道：“不用谢。我那么有钱，纯粹是因为马尾岭藏着一处小洞天。”

“小洞天？”

大的洞天福地，阿里是知道的。

相传东土大棠有一百零八处洞天福地，山青水秀，灵气充盈，但都被修仙门派占了去。

小洞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是村里的不传之密。要是传出去，那些修仙门派和朝廷的官人闻风而来占山头，我们又手无缚鸡之力，岂不是将风水宝地白白送了出去。”汉姆撒语气凝重，特意强调了手无缚鸡之力几个字。

阿里绕着众人走位一圈，把汉姆撒发派到仆从舞女手里的银锭子一颗颗抠出来，装回自己兜里。

他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所以，这小洞天能变出来金银财宝？”

“没错！只因为那小洞天里有一件神仙留下的绝世宝物。”

“什么宝物？”

“财神爷的聚、宝、盆！”

汉姆撒一字一顿地强调，双手撑开比划，示意那盆十分巨大，双臂合围都抱不住。

他继续说道：“那聚宝盆有个神奇之处，无论在里面放什么宝物，只要过得一夜，第二天早上便会翻倍地冒出来。”

“实在是太神奇了。”

“可不是吗。你想啊，放一两黄金，第二天就变二两，第三天变四两，第四天变八两。当年大盛城请神用的金银宝物就是这么来的。”

这世间竟然真的有神仙法器！

阿里心花怒放，问道：“如何能见到那聚宝盆？”

他立刻想到自己问得过于唐突，连忙找补：“我们从西域千里迢迢而来，也没见过什么东土宝物。纯粹是对你们东土的瑰宝仰慕不已，想开开眼界。”

“我懂！你们有学术热情。”汉姆撒将阿里递过来的翡翠毛笔又推回去，诚恳地说道，“这笔送给你也无妨，权当赠给有缘人。我们马尾岭人是发自内心的大方。”

这般豪气把阿里震撼得一愣一愣的。

汉姆撒往东南方向一指：“你看，小洞天就在前面的马尾岭石林之中。那是一片迷宫，只有我们当地人才知道怎么走。”

“那就劳烦兄台引路了。”

“这话就说得见外了，劳烦什么？千里相逢即是缘，来都来了，怎么能让你们失望而归呢。”

汉姆撒又顿了顿，像是不好意思，说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们在小洞天呆一晚上就得走，不然村里长老发现可得怪罪我。”

“兄弟放心，我自不会让你为难。”阿里心想，要是真有那聚宝盆，就把你们屠村了也不在话下，还怕怪罪？到时候财源滚滚，那瞧不上自己的老父亲和众兄弟从此都得刮目相看、顶礼膜拜。

阿里越想越是得意，忙咳嗽两下掩盖放肆的笑容。

一番商量妥当，只见那汉姆撒麻溜地骑上他的短腿毛驴，在前引路。

阿里、侍卫长、管家骑上幸存的三匹骆驼，二名仆从扛起那具干尸，剩下的人点起火把，徒步跟随在后。

“热烈欢迎西域探险家莅临马尾岭考察！”汉姆撒朗声道。

火光窜动中，谁也没注意汉姆撒嘴角那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这趟小洞天之旅，一定会给国际友人们带来大大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