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今何世？问今何世？”

这声音中隐隐蕴着一道浑厚苍茫的中气，说话的人却只披件破烂衣服，袒胸露腹，站在清泉坊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手舞足蹈，活脱脱像个乞丐。

坊中人来来往往，不管这乞丐嚎喊如何豪气横生，却没有一人驻足停下来。但赵少游初来乍道，碰到这么一个奇异的乞丐，却不由自主停下来查看。

那乞丐也看见了他，忽然放下手来。

“是你！”老乞丐的眼眸如鹰一般，扫向赵少游。

赵少游身躯一震，但随即心中窃喜：这老乞丐看起来疯疯癫癫，但似乎认识他，说不定能从他这里问出什么来。

“诶，小兄弟。”赵少游身后忽然被人拉住，转头一看是位华服胖子，身形臃肿，面色憨态可掬。“莫当理会这疯子，你是第一次来清泉坊吧。”

那乞丐双眼一横，却是“嚯”的一口向这胖子淬去，他躲闪不及，一口浓痰正中鼻尖。胖子却不显恼，只是掏出块精致的帕子细细擦拭，一边说道：“你别理疯子，他碰到谁，都好像碰到了一百年没见过的亲儿子。第一次来清泉坊的人，都被他吓一跳，但坊里的人看久了，谁都不理他。”

华服胖子拉着赵少游，一路穿过清泉坊市。直至乞丐看不见影了，华服胖子才转过头来，摆出一副亲切神色：“鄙人姓周，小兄弟初来乍到，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清泉坊是什么地方？”这胖子笑容挂在脸上，赵少游却感觉有九分假，但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周胖子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脸上仍挂满笑意：“清泉者，万里之泉眼也，涓流如瀑，以泽天下，故得此名。哈哈，这不是我说的，是书上说的。自从天地大变以来，这里便是莽原少数几个有水的地方，故四方修士汇于此处取水，渐成繁荣之地。”

“万里之泉眼？放屁！聚万里之水尔。”

不知何时，乞丐竟然跟了上来。

周胖子扭头看了乞丐一眼，似乎唯恐避之不及，连忙拉着赵少游走开，一直到乞丐消失在视野里，才长舒了一口气。“真是阴魂不散。”周胖子道。

“聚万里之水又是什么意思？”赵少游问。

“唉，你别管。这疯子有时是跟得远。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周胖子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一直说‘天地大变’，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胖子忽然神色一凝，正目看向赵少游。

“小兄弟，你莫是被人打傻了？”

赵少游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我是从穷乡僻壤的小地方来的，实在孤陋寡闻。”

周胖子抬手指向天空。赵少游顺着望向头顶，仍是那片熟悉的天空：无尽血云连绵，满覆于天，其间雷影隐隐作响，仿若随时倾泻而下。红色苍穹之下，天地间竟生出几分恐怖肃杀之气。

“这不就是天地大变吗？”周胖子轻哼一声。

“以前不是这样的！”乞丐竟又在两人背后冒头身后，半拘身子，围着赵少游逡巡几圈，似是在上下打量他。“年轻人，以前的世界不是这样的，那时苍穹澄澈无际，一轮真阳高悬其上；茫茫大地，奇珍异兽绵延万里，瀚海流沙，高山大洋，皆是灵气氤氲，人杰地灵之地。可是有一天，红云来了，红云来了，一切都变了，煌煌千万仙境，旦夕化为废土。”乞丐的眼中忽然露出万分恐惧。

灾变？红云？赵少游料想，此方世界原来应该不是这副破败模样，当是头顶的红云到来，万物凋零，连这清泉河谷也寸草不生。

“老东西，你是活得长。可是这些，有谁不知道？”周胖子抬手一推，那乞丐似是不能抵抗，一连踉跄退出十多步。周胖子转头看向赵少游：“别管这疯子，来，来，跟我来。”

周胖子领着赵少游，来到一间破落的铺面前，木匾上悬着“宝缘斋”三个镶金大字，除此外上下皆披满陈木旧灰。“涯儿，迎客了！”

只见一个颇显稚嫩的年轻人从铺面里急匆匆跑出来，腼腆朝赵少游作了个揖，便将赵少游往铺里领。

“小兄弟行走道上，想必要备齐防身之物。”周胖子指着一排货架，上面零散摆着十几件金铁铜器、鬼画符箓，赵少游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这些东西破破烂烂，没几样长得中正。

“此处之物，无论制式，通通二十灵石一件。”周胖子笑嘻嘻的。

“爹，你太黑了吧。”旁边的少年忽然插嘴。

周胖子脸色一变，横眼扫看少年，似乎正欲发作。赵少游连忙说：“大哥，不必了，你刚才说的灵石，我一块也没有。”

周胖子面色僵住，旋即摆出憨态可掬的笑容：“小兄弟，你又开玩笑了。”

“当真，我的灵石，都给求大夫作医费了。”

“无妨，无妨。”周胖子摆摆手。旁边的少年拖来一块新的货架，上面陈列着一排排晶莹剔透的蓝色石头。

“实不相瞒，宝缘斋主营之业，实乃当铺也，有进有出，童叟无欺。众所周知，天地大变之后，灵气浊染，天地上下遍布暴乱灵气，不管是修炼还是施法，都仰赖这深埋于地下的灵石，小兄弟若有值钱的物件，也可换几块灵石啊。”

“你说的暴乱灵气，和红云是什么关系？”赵少游问。

“呵呵。”周胖子露出一副看傻子的眼神：“小兄弟真是谦虚，天上的红云，就是暴乱灵气啊。”他摸摸下巴：“不过我听人说，这暴乱灵气也不只存在于天上，有时从天上砸下来，破坏力蔚为惊人，吸入者无不走火入魔，体爆而死。从天上来的暴乱灵气，有时候也积累在地上，小兄弟，你以后见到了，可要绕着走。”

赵少游作了个揖：“受教了。可是我身上，可能一件值钱东西都没有。”

周胖子微笑道：“这话太荒唐。当今这世道，只要胆子大，有什么捡不到？”

赵少游问：“捡？”

周胖子点点头：“嘿嘿，天地大变之后，无数宗门都遭了灾，宫台楼阁，皆成瓦砾。可是在这些废墟之下，不知道埋着多少好东西。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正是四处摸东西发财的时候啊。”

说罢，他抓起一把灵石，炫耀似的递到赵少游跟前，却是大手一翻，把几点晶莹的光芒全掩住了。

赵少游苦笑，心想眼前这胖子大可不必来这套。自己还根本不清楚这灵石到底有什么用！

周胖子看着赵少游无动于衷，脸色微变：“天地大变之后，这世间是一丝正常的灵气都没有了！只有灵石中有灵气留存。没有灵石就没法修炼，没法修炼就是一介凡人；没有灵石也不能施法，不能施法不知哪天就会被人打死在荒郊野岭！况且那些宗门遗迹里，不止有宝贝灵石，还有玄之又玄，难以言述的修仙妙法！”

周胖子话音一顿，忽然凑过来：“年轻人，想要功成名就，再登大道，当今之世，最快的方法就是去当个拾荒人。”

周胖子这么一说，赵少游颇有些心动了。此方世界，似乎是有某种修炼方法，可以超凡脱俗。况且——赵少游不自觉双拳篡紧，回想起前日山巅之上，那个如蝙蝠般盘踞的鬼魅人影，自己还想要报仇，须寻找到提升实力的办法，只是——

世间哪有这么多好事，即便有这样的好事——别人也抢着去做了。这周胖子说的拾荒，其中恐怕也有莫大危险。

“好，小兄弟。”赵少游一抬头，只见周胖子竟已抓起自己的手腕摇晃。“日后你若捡到了什么好东西，就卖到我这儿来，鄙人一定给你一个公道价格。”周胖子满面笑容。

赵少游把手挣开，从包裹里掏出看上去唯一值点钱的玉镯子。“周先生，您看看这东西？”

周胖子把玉镯子拿起，端在空中打量两眼。

“嗯——颜色不错。但看起来，实在不像个有灵性的物件。这样，你我有缘相会，我就三块灵石收下，就当给小兄弟你送个礼了。”

赵少游心中一惊：求老头不是说这是个宝贝吗？但自己根本不知道这玉镯子有什么用，先拿几块灵石在手，手上总不至于两手空空。

他刚准备开口答应，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砰”的巨响。随后便是一阵气流狂涌而来，将屋中三人的吹得摇摇欲坠。周胖子的身躯一晃，几根手指不禁松开，那玉镯子刚好摔向赵少游，被他顺手捡了起来。

“坊里出事了！”周胖子道。

三人出门察看，只见清泉坊的廊屋之上，一个肤色黝黑的大汉彪然漂浮在半空之中，四肢孑然而立，藐视着清泉坊中来来往往抬头的人群。

“新玄门的人在哪里？”天上的大汉吼道。

地上的人们面面而视，似乎没人知道，又扭头看向半空中的大汉。

“新玄门的人在哪里？”

眼见没人回答，大汉大喝一声，随手甩出一道风刃，疾驰数十丈，一路切开砖瓦房梁，直至一家卖糕点的摊贩旁猛然爆开，只听得那小贩惨叫一声，浑身都被炸得血糊淋剌！

“我再问一遍，新玄门的那个杂种在哪里？”大汉怒目而视，抬手似欲发出下一记风刃。

“谁敢在清泉坊撒野？”只听远处一声大喝，一个书生模样的修士连续踏空几步，踏至半空之中，一路朝着大汉走过来。

黝黑大汉见状，一道风刃甩向书生。但那书生只是身形微微一侧，风刃刚好从身侧划过，在清泉谷边的山崖上爆开，一时间滚石震震，似如雷声。

“道友，过分了。”书生看向彪形大汉，在半空中仍是抬手作了个揖。“我清泉坊向来是中立之地，从不涉及各方争端。”

“呵呵，你这东西真是大言不惭。”彪形大汉双手抱胸，傲然看向书生：“你说你们中立，怎么还在坊里藏了人？”

书生正色道：“我清泉坊向来欢迎各方朋友到来，如果您要找人，下面有清泉屋室百六十间，请您一间间去敲门。当然，若是强闯一户房门，便是与我们为难。”

大汉脸色一变：“那就是没得谈喽。也好！”说罢，忽然全身缩紧，身体似是化作一块飞石，仿若惊雷一般朝书生袭去！

书生淡然伸出手指一点，大汉的身形在半空中猛然迟滞，似有停止之意。可那大汉突然面露狞笑，身体展开，一道风刃顺着身形奔向书生。

书生面不改色，手指轻轻一转，将飞来的风刃破开。可那道风刃之后，不知何时，竟又藏着一道细不可见的风刃！第二道风刃朝下一转，便向着书生腰间划去。

“破——”书生大喝一声，从腰间掏出一把纯白折扇展开，直直切向近在咫尺的风刃。

轰的一声，风刃在书生手臂边爆开。风烟散去，赵少游只见书生的手臂已被炸得满是鲜血。那只白色的折扇，也从书生手中脱落。

不，并不是脱手！白色折扇在空中忽然一转，向着大汉的方向飞去。

那大汉脸色大变，立马侧动身体躲闪。白色折扇迅疾无比，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大汉疯狂扭动身子，白色纸锋眼见只是毫厘之差，终是让他堪堪躲过，只在胸口划破一个小口子。

“就这点本事？”大汉脸上露出嘲讽的大笑，作足架势，似欲再对书生动手。

书生微微一笑。大汉忽感背后一凉。那面纸扇，在飞过大汉之后，竟然回旋而来，再次袭向大汉背后。这一次，大汉似乎是再也躲不过了。

可就在这时，那大汉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形态开始蜷缩，原本偌大的壮硕身体，如毛巾般把自己诡异地卷了起来，生生给袭来的折扇留出一个空当！

赵少游心中一震，似乎这一招大汉也要躲过去了。可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是疯乞丐，赵少游看见了疯乞丐像书生一样踏空而上，转眼就来到大汉身后。疯乞丐看起来并不快，就像寻常走路一样，可就在他走的那几步，折扇甚至未飞动半尺！

大汉很快，书生很快，大汉的风刃很快，书生的折扇更快！乞丐的速度看起来并不快——可风刃折扇在乞丐面前，却仿佛静滞住了一样！

疯乞丐伸出手指朝大汉背后轻轻一点，那大汉背后却拉出一个很规则的巨大口子。然后乞丐一扭头，甚是逍遥地一步步走到地面。

“噗——”大汉猛的喷出一大口鲜血。可赵少游心中大骇：这乞丐是什么人？

赵少游扭头看向同在观看的周胖子：“刚才乞丐出手了？”

周胖子茫然：“小兄弟，你在说什么疯话？刚才不是扇子切中了这黑厮吗？”

可就在这时，大汉从天而降，正朝宝缘斋门口观战的三人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