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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张家的孩子们都得起个大早,睡眼惺忪地赶往城西边的学堂。出了城再往西走上一里地,有个宽敞的竹屋大院,上面工整地写着“明新堂”三个大字。这是全洛阳城最怪的一处私人学堂,怪在何处呢?

收女学生。

明新堂的教书先生易晓,是个很爱为女子打抱不平的人。他饱读诗书,但也不尽信儒学那套纲常之说,认为既然这世上已经有女人能破天荒地当上皇帝,自然也有女孩能坐在学堂之下读书。易晓初办私学时,立下“不论男女,凡过三试者皆可教也”的规矩,只要答得上他出的史学、经学、新学三道题,即可成为他明新学堂的学生。此事一出,洛阳城内和豫州多地的一些世家大族尤为反对,但日子久了,也不见易晓收了多少学生。毕竟影响有限,他们也就懒得搭理这所奇怪的学堂了。反正二十来个年轻学生和一个神经兮兮的书生,说破大天能闹出多大动静呢?

张家好歹住在西市附近,离城西不太远,几个孩子不久便到了学堂。张语堂昨天经历了一番打闹,又累又困,眼睛还肿着。他索性直接挑了个后位,趴在案子上睡觉。

林子诚左边坐着张语杰,后面坐着小妹张语萝。三人刚刚落座,门口穆家姐妹也来了——头一个进来的是三小姐穆琼,她浓眉大眼,皮肤暗黑,看上去是个厉害角色;跟着的是四小姐穆璎,此人面色红润,小脸圆圆的,看起来很是腼腆,喜欢低着头走小碎步;再跟着的是两个穆家的丫鬟:杨撷湲和金婵,前者玲珑机警,但总是带着微微愠色;后者憨面呆目,看起来不怎么聪慧,但学业向来不差。穆家在当地有钱、有势、有望,也很爱惜女眷,索性送两个丫鬟也来读书,好随时照应两位小姐。

“你欺负我妹妹,还叫你家伙计打了我二弟,三个打一个。我没冤枉你吧?”待穆家四人落座后,林子诚向右微微侧身,对身边的杨撷湲道。

“对,就是我,怎么了吧?他活该。怎么了吧?”杨撷湲虽然是个丫鬟,但脾气一点也不比当小姐的弱。

“你……”林子诚被她这种态度搞得哑口无言,毫无办法。

正在这时,明新学堂的先生易晓走了进来,清了清嗓子。众学子本来在堂下叽叽喳喳,这会儿都安静下来。

“昨日教的,老夫挑个人重述一遍。”易晓身形儒雅、姿态康健,他虽然还没到四十岁,但总觉得自称为“老夫”更符合自己教书先生的气质。他往堂下扫了一眼,不知叫谁起来——张语堂还是跟以前一样在睡觉,林子诚这平时看着挺机灵的学生,今日似乎也不太精神……张家人今天这都怎么了?算了,还是叫自己最信得过的学生好了:“穆璎,你来说,我昨天讲的,大燕国疆域几何,东西南北各达何处啊?”

“回先生,”穆家四小姐穆璎站起来,仔仔细细说道,“大燕国北及阴山,西至燕兴荒界,东与南皆至大海。”

“不错,再细说说,燕兴以何为界啊?”易晓满意之余追问道。

“由北至南,以太行、巫峡一线为界,北自大漠草原始,南至大理国界止。”穆璎始终对答如流。

易晓很满意,转而问林子诚:“子诚,你接着说,东燕西兴最后定界于何时何地?”

林子诚没想到先生会问自己,忙起身回答:“回先生,整整三十年前,就在洛阳。”

“何人会盟签约?”

“这个……呃,之前的大燕太子,叫朱……朱什么来着?哦对,朱再明。还有兴国的丞相,名字记不清了。”

易晓突然拍案,愠色道:“混账,竟敢直呼前太子殿下的名讳!莫要让我再听见你对殿下不敬的话!还有,多长长记性,洛阳之约是前太子殿下与兴国丞相凌骢所签。”

林子诚也不是没被易先生责怪过。但先生向来斯文,大喊“混账”二字,却是头一回。他心里一慌,大声道:“是,先生!”可他坐下后又小声嘀咕,“明明差一点就记住了的。”

“你什么都是差一点,每次都差一点。”易晓听见他嘟囔,索性回了一句。

堂下诸生多有嘲笑,林子诚听得清的有穆琼、撷湲和金婵的笑声。他没搭理其他人,只回头瞪了一眼金婵,像是在说:“你这傻丫头也笑我?”金婵见状,忙收起自己的憨笑。

易晓又清了清嗓子,教诲众人道:“诸位,本学堂之所以叫作‘明新’,是为了让诸生懂得因时而变、开创新学之必要。温故方能明新,古往今来,凡事因果循环,无一例外。今天下二分,究其根本,乃在于百年之前,女皇现世。千古君王无数,但其中从未有过女子;女皇登基,则冒天下之大不韪,激起众变。各路反臣、反民如同大鱼吃小,小鱼吃虾,经过连年征伐,方才造就了东燕西兴之稳局。欲知将来山河如何变幻,就必须了然今日局面之缘起。因此明新之基石在于明故,各位觉得是也不是啊?”

众生听得仔细,尤其穆璎和张语杰,不住在下面点头。

林子诚想起昨晚张云山的言行,沉思良久。易晓已经讲到别处去了,他却突然站起身来言道:“先生刚才说的,学生大多深以为然。可也有些异议。”

“哦?你说说看。”易晓很喜欢直接跟学生探讨问题。学生任何情况下均可打断先生的讲话发问,只要不耗时过久即可——这是易晓给明新学堂定下的规矩。

林子诚慷慨道:“天下二分,终究不是稳局,唯有一统,才能令百姓真正安居乐业,天下也才能有出路。”

“你这道理,世人知之甚广。只是凭实而论,东西二朝国力相当,国土相近。几十年来互相吞并征伐,谁都未能如愿。现在的平静,正是长期角力后的稳定。”

张语杰插话道:“正如汉末三足鼎立,任意一国主动进犯之役,往往不得善终。”

林子诚又道:“三国鼎立不足几十载、延续不过三五代人。通古今而论,一统终究是正道。只要二分之局延续,燕兴之间就必然酝酿着开战危机。兴帝杨俑残暴好战,早就主动打过西域小国。他眼下……”

子诚的高谈阔论,吵醒了酣睡中的张语堂。他憋了一肚子尿,揉了揉眼睛就起身要去小便。他走到学堂外,正要进便所,忽然听到不远处一队人马正热热闹闹地进城。这位毛躁小伙急忙撒了尿,凑到城外大路边,只见一支五十来人的队伍十分有排场——队首有十人开路,中间八人骑着马,后面还跟着好几辆马车。

“哎,这谁家的车队啊,这么气派?”张语堂好奇地问路人。

路边一大爷道:“听说是全老爷家进城提亲的,不知是哪家姑娘这么好福气!”

“哪个全老爷?”

“宛城县丞全老爷家啊。”

张语堂道:“哦,我们这有一个同窗,全冠一,他就是全家的少爷。”

路人答:“这多半就是他爹带的人,正要往姑娘家送礼呢。嚯,你瞧这高头大红马!”

张语堂反正好不想回去听他们的穷酸唠叨,吵来吵去的也从来不见有什么结果。他索性在车队进城后,跟着一群爱看热闹的大爷大娘,凑上去看看他们这是要到哪家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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