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再青在穆瑾家简陋的厅堂对付了一晚。第二天,穆瑾母子二人收拾了半晌行囊,备好了自家的驴车,就准备出发。
临走时,穆瑾在饭桌上留下一字条,并用一块大石头压好,上写着:
“夫君,我与冲儿已赴洛阳省亲,你若回家寻不见我,可来洛阳穆府相见。瑾字。”
驴车走得很慢,一天最多也就行四五十里。朱再青正巴不得这头驴再笨些、再老些,好让旅途变得更久。
一路上,穆瑾与他聊天,谈及不少过往经历。
朱再青为了隐瞒皇族身份,总得现编些瞎话;而穆瑾却是实话实说,没什么好遮掩的。
每到晚上投店之时,朱再青自住一房,躺着睡不着,总是捧起头来看着房顶深思。
因为他得好好想想,第二天要拿什么话来跟穆瑾聊。
这一日,二人又谈及各自的家人。
“我自幼父母不在身边,是跟着大哥长大的,长兄如父,他待我就像是慈父一般,常常教诲。”朱再青讲话半真半假,又不真不假,谈及家人,不禁想起自己的太子皇兄朱再明。
“那你兄长现在何处?”穆瑾问。
“他已不在人世了……十几年前,大哥便死于意外,”朱再青一阵叹息,又马上转移话题问道,“你呢?可还有兄弟姐妹?”
“我有一个姐姐,长我三岁,还有两个堂妹,比我小的多了。姐姐和我一样嫁了人,两个妹妹才十五六岁。”穆瑾道。
“你没有兄弟吗?”朱再青好奇道。
“没有啊,我家里爹爹和叔父二人,都是各有两女。”穆瑾笑道。
朱再青觉得这一家子姐妹四人,没有男丁,也算是罕见。
“那你姐姐现在嫁了何人?”他问道。
“我姐嫁的正是我夫君的哥哥,以前我们两家订了娃娃亲,所以我们姐俩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一辈子……”穆瑾说到这里,又有些忧愁爬上了眉梢。
与莫须应家里订了娃娃亲的洛阳穆家……单凭这些,朱再青已经猜出来了——她爹就是当年与莫明渊私交甚笃的前兵部员外郎穆永。
这人与太子等人也算交好,朱再青年幼时,在燕京见过穆永出入太子皇兄的东宫。
穆瑾继续道:“虽说是父母之命,但姐姐的运气似乎比我好很多。她的夫君待她很好,听说一有机会,姐夫便带着她游山玩水。姐姐不知有什么疾病,不能生育,但姐夫他们俩也从未因此有过芥蒂,日子过得很是快活。我每次与姐姐互通书信,她总是说自己走了大运,有姐夫这样的好人与她相伴。”
说到这里,穆瑾只得把自己的冲儿紧紧抱在怀里。
看着眼前睡着了的孩子,这就是她的一切。
朱再青从未见过女人在自己面前变得低落、丧气,更是不懂得如何安慰。
他只觉得穆瑾这么好的姑娘,绝对值得拥有一个更懂得体贴呵护她的夫君,比如说……像他自己这样的,就一定会对穆瑾爱护有加。
想到这,他不经意间想要把手放在穆瑾肩膀上,轻轻搭着。但是甫一触及穆瑾肩头,他便有亵渎神明之感,悄悄又把手缩了回去。
也不知是他动作太轻还是怎样,穆瑾并未作出任何反馈,只是静静地坐在驴车上,听着车轱辘吱吱呀呀地发出响声。
穆瑾母子与朱再青行了足足十天,进入豫州境内。
近期风陵党人大肆被捕,州境审查严格,来往的商旅行人比平日里大大减少。小驴车走着走着,突然看到一人站在路中央,伸手要拦他们的车子:
“喂,停下。”
穆瑾正不明所以,待车子走近了几步,方才认出此人,忙叫了一声:“夫君!”
朱再青心头一怔,原来这人就是他的杀父仇人莫须应。他背后打了一个寒颤,连胸口伤处也隐隐作痛,生怕莫须应认得了他。
可是莫家兄弟屠龙当场,早就杀红了眼,怎么注意得到在倒下的人群中有朱再青这么一号人?莫须应走上前来,对穆瑾道:“阿瑾,别去洛阳了!”
“为什么啊?”穆瑾问道。
“你家中已经被扣上了风陵乱党的罪名,被抄家了。我前几日路过,真切看到了。
穆府门上都贴了封条,府中空无一人。”莫须应当日与高僧约战于少林,随后顺路去洛阳看了一眼,便见到此情此景。
等他回到家时,看到穆瑾留的字条,就转头出来追老婆孩子,终于在冀州、豫州交界附近截到了他们。
穆瑾他们一路上走的都是小路,不知道朝廷正在捉拿风陵党人,也不知自己娘家被贴上了乱党的标签。
她忙问:“怎么会这样?那我爹娘、叔婶和两个妹妹呢?”
莫须应道:“我没见到他们,可能是被官兵抓去了吧……哎,车夫,你是从哪来的?”莫须应这才注意到朱再青,看他坐在车头赶驴,直接把他当作车夫了。
朱再青也是刚知道朝廷通缉风陵党人的消息。
面对着杀父仇人,他已无心去想吴耽如何控制了自己的皇帝侄儿。
他望着莫须应,心头发颤,虽然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出怂样,但还是无法控制地支支吾吾:“我……我叫朱老三。”
“朱三哥是顺路的客人,这几日一直与我们同行。”穆瑾道。
莫须应只道:“哦。你好,朱老三。”
“你……你也好。”朱再青不敢正视他,但还是得不尴不尬地应付几句话。
莫冲刚才一直在睡觉,这会儿被几人的对话吵醒了,躺在车里瞥见莫须应就在面前,顿时机灵了起来,大叫一声:“爹爹!”说着便跳下车,朝莫须应扑去。
莫须应一把抱住儿子,十分开心:“冲儿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长高?”
莫冲捋起袖子,给爹看看自己瘦小胳膊上的肌肉。
“不错不错,将来一定像我!”莫须应拍着他的脑袋道。
莫冲笑着问道:“爹,你这次打败了谁呀?”
“爹这次啊,打败了少林寺辈分最高的武僧呢!那个秃驴被我打得鼻青脸肿,屁股上还被爹踹了十几脚!按之前的约定,他输了之后,还得教我少林寺最厉害的武功,所以我又跟着他学了几天……”莫须应说起自己的战绩,滔滔不绝,莫冲这小子也是听得十分起劲。
穆瑾却非常不悦。她最烦的就是莫须应到处惹是生非、打打杀杀。
每次丈夫都会挑战更加厉害的高手,他与人对战,总是约定输者要把压箱底的功夫教给赢者,但他从来没输过。
这样一来,莫须应总是越来越强,越来越喜欢挑战更厉害的对手。穆瑾眼睁睁见他日益痴迷于练武、比武,自己却日益沉寂在等待、寂寞与担心之中。所以她竭力阻止冲儿习武。
即使冲儿想学、莫须应想教,穆瑾也非要拦下来。她不愿自己担心完丈夫之后,老了还要同样地担心儿子。
穆瑾现在有点生气——自己的家人都被抓了,莫须应却还在儿子面前炫耀他的战绩。她略带怒气地道:“好了别说了,我家里人到底被抓到什么地方了?定了什么罪,又怎么判罚,你知不知道?”
莫须应粗略回答了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其实也就比一问三不知好不到哪去。
“那现在怎么办才好?你倒是拿个主意呀。”穆瑾逼问自己的丈夫,同时把冲儿从他那夺回来,搂在自己身边。
莫须应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老婆有些怨愤不满,忙哄她道:“别生气啊媳妇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去找我哥,我们俩一起把你家人救出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