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农历八月初一。
午夜子时的街头人迹罕至,风雨晦暝,雷声震颤。
“雨,下得更大了。”
街边的一家杂货铺里,繁杂且凌乱的各式商品琳琅满目,有古旧的草帽蓑衣,有模样怪异的人形玩偶,有花纹奇特诡异的盘子碗碟,有玻璃弹珠,有纽扣,亦有旧款的各式衣物。
店里的年轻小伙站在门口,穿着白衫黑裤运动鞋。
他看着柏油路边流淌进下水道的雨水,玻璃门窗倒映出一张清秀的脸庞,以及一对忧郁的眼神。
“听说现代人都喜欢有钱人?是不是啊?”
柜台后站着的一位中年大叔正在喝着闷酒,胡子拉碴的邋遢形象,却是难掩其五官分明的英俊相貌。
转眼间已经是三两下肚。
一声酒嗝。
“我……不管人界的男欢女爱……那是他们的一厢情愿……来……铁拐李,与我共饮此觞。”
小伙叹道:“他早就离开了。”
“是嘛……也罢……我财神有的是喝酒的朋友……”
他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出柜台,一个踉跄没站稳,一锭金灿灿的金元宝便从他的裤腿中掉出,一骨碌滚进了货柜下。
“嗯?”
他趴在地上摸索,无果后撑着一把椅子坐下,继续喝起酒来。
几声咕咚。
小伙突然说道:“来客人了。”
门外,冒雨跑来一位靓丽的女子,穿着一件灰色的束臀连衣短裙,此时正双手举着一个红色的小包挡雨,身前湿漉漉的乱蹦,十分惹眼。
一阵噔噔噔的高跟鞋声音。
她推门进店后开始抱怨“什么鬼天气。”
小伙这时递来一条白净的毛巾。
“欢迎光临一点杂货铺,美女需要什么?”
女子伸手接过,对着门口镜子上的反光,用毛巾按压着自己褐色的齐肩短发。
“还好头发没乱,对了给我一把伞。”
她瞥了一眼小伙,上下打量一番就算出了他身上的全部衣服加一块也没有几百块钱,不由得啧啧嘴。
“长得倒还不错,可惜是个穷学生。”
小伙没有答话,回身寻着一把黑色雨伞递来。
“五块。”
“五块?”
女子道:“我一天才赚四块钱,你一把伞就卖五块,你怎么不去抢啊……”
女子视线看着柜台前坐着的一个醉酒男子,心里咯噔一下后,接过雨伞甩给小伙一张纸币。
店门打开,又关上。
雨继续下着。
城市里,十字路口的灯光闪烁,一辆白色轿车在疾驰。
离开杂货铺的女子站在街边,风雨吹的黑伞乱晃,她要用着些力气去拽着伞柄。
一声刺耳的鸣笛声划破苍穹。
黑伞迎风吹上高楼,在风雨中毫无立足之处。
杂货铺里,浑身湿漉漉的女子呆愕地站着,她双目无神,似乎被人抽掉了灵魂一样。
小伙看着她,从身前的围裙里摸出一把红色剪刀。
咔嚓一声。
一根红线落在小伙手中。
与此同时女子的身形如沙粒般消散。
“叔,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柜台前,小伙将红绳放在醉酒大叔的手中。
他看着手中的红绳,发出一阵森冷的笑声。
“……呵呵呵……这家店是你的了,月。”
小伙点头。
“替我向月老问好。”
大叔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握着红绳,起身向杂货铺的玻璃门走去,只见一道金色光芒亮起,杂货铺中仅留下小伙一人。
……
我,是月。
本应是下一任的月老。
如今已由财神接任。
……
月走近柜台后,等着今晚的第二位顾客。
他已经来了。
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门口,车头上有着明显的撞车痕迹,雨冲刷了血迹,却不会冲刷掉罪恶。
神色慌张的醉酒男子闯入杂货铺,他西装革履,衬衫上缺失了几颗纽扣,精练的短发塌了一边,固形的发蜡此时正散发着臭气。
“完了完了,被我爸发现不得打死我。”
他抱头蹲在店门口。
“欢迎光临一点杂货铺,帅哥需要什么?”
月驻足站着,声音似机器人一样不带有一丝情感。
男子抬头茫然地看着月。
“能……能帮我修车吗?”
“不能。”
男子锤胸蹲足,这时眼中闪过一道金光,发现了货柜下的金元宝。
他喜出望外地趴在地上,伸着手臂去捡那块金元宝,当把它紧紧握在手中时,警惕地看向月。
“这是我捡的,就是我的。”
月点头不语。
男子激动地抱着金元宝推门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月抬剪咔嚓一声,一根红线飘来,落在月的手中。
“现在,该把你给谁好呢?”
玻璃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将自己全身用黑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佝偻老者,穿着一对黑色雨靴进来。
当当的两声拐杖敲打地板的声音。
老者抬头露出一脸褶皱的苍老面容,双眼凹陷,稀薄的灰白头发用一根枯木簪扎着。
是一位老妪。
“婆婆。”
月上去搀扶着老妪,让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此时窗外阳光正好,柏油路上聚笼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水坑,汽车匆忙撵过,积水四溅。
“月,你不用招呼我了,这人界的茶我喝不惯。”
“婆婆,您今天来是有事找我吗?”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了吗?月,这店是财神盘给你的,感觉如何?”
“挺好的。”
老妪闻言,从怀中摸出一只尚未睁眼的黑猫,月忙用双手接过。
“这九冥猫是独子,你好生待它,日后可保你平安。”
“谢谢婆婆。”
月从衣兜里摸出红绳,双手呈给老妪。
老妪一脸慈祥,倒也没有过多寒暄,收好红绳就起身离开。
玻璃窗旁的桌椅上,月看着手中的幼猫,它通体黑色毛发,仅在尾尖留有一撮白毛,此时正咿呀不断,伸展着四肢乱抓。
直到月用一根手指去抚摸着黑猫的肚子,它才安静了下来,用双爪紧紧扣着月的手指,猫爪外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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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要开始写日记了。
首先写一下小九还是只猫的时候……
一九九零年的农历八月,小九刚刚学会走路,月就带着小九去一个叫做冥界的地方去看婆婆。
她抚摸小九时的手很冷很粗糙,一点儿也不像月的手那样温暖。
这里的天空真暗,小九为何会看得很清楚?
那间狭小的店里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都是亮堂堂的。
小九还是喜欢那里。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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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到了。
小九长大了,月需要用两只手才能抱起自己。
小九?
这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应该是叫九冥猫。
不过小九也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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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农历一月。
月。
小九喊了一声月的名字,脱口而出却只有一声“喵”。
天上的就是月,店外边的天空上是白色的,这里的天空上却是红色的。
小九喜欢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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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冬。
今天又要去看婆婆了吗?
小九只想睡觉。
可是月听不懂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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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农历八月初一,是小九生日。
今天没有吃五花肉。
月喂小九吃了一颗白色的珠子,那并不好吃。
因为是月喂的,小九还是吞下去了。
小九身体好热,就像被水烫了一样。
每次月都会拿来冰块,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小九头晕晕的,只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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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夏。
“月。”
小九会说话了,样子也变了,身上白白净净的,就像碗里的五花肉一样。
“月。”
“小九是你的名字,月是我的名字,你记住了吗?”
月的声音很温柔,也很好听。
“月,月,月。”
小九喜欢喊月的名字。
月笑了,他经常对着自己笑。这天月给自己买了黑色的连衣短裙,像花一样有着许多的花瓣。
“小九真漂亮。”
听到月夸自己漂亮,小九也很高兴,只是不知如何表达,于是伸开双手想要抱一下。
小九发现自己的身高快追上月了,如今只要踮起脚尖,脑袋上的耳朵就能顶到月的下巴。
“嘻嘻,月。”
月的手掌还是很温暖,小九喜欢他摸着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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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冬。
月带小九去了一个叫天界的地方,见到了一个白胡子的老爷爷,月说那人是月老,我们在那住了十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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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一年农历四月二十。
“小九乖,一会陪你去找婆婆玩。”
“好。”
小九高兴地答应了,身后的猫尾巴几乎翘到了天上。
这时店里来了客人,是住在附近的年轻小伙,他们总会凑在小九身边。
小九不喜欢他们,每次都躲得远远的。
“月。”
月帮小九穿好了靴子,靴子也是黑色的,走路时噔噔噔的,每次跟在月身后时,总会被月发现。
小九不喜欢穿靴子,可是月说:这样会弄脏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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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一年农历五月初一。
月剪下了一个年轻人的红绳,那家伙经常来惹小九生气,还会偷走小九的靴子,所以小九很讨厌他。
以后又能光着脚在店里玩了。
地板很凉,不过月会擦得很干净,自己的脚也洗得很干净。
“月,这红绳上有很多的线头,是因为什么呀?”
“这是因为绑了别人的红绳,这是一种绳结,每一个结都是一个故事,小九你看这个缠得最紧,是最爱他的一个人的红绳。”
“那红绳为什么会断呢?”
“因为失望。”
小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小九的红绳一定是缠得最紧的那个,而且永远也不会断。”
月抬手摸着小九的脑袋,说:“绳断了并不可怕,只要有心,红绳还会接回去的。”
“那小九的红绳会不会断?小九不希望它断掉。”
月没有说话,他只是捏了捏小九肉乎乎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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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就写到这里吧。
小九听到月在喊小九的名字了,先把日记本藏好。
月会偷看吗?
小九没有秘密要藏着不告诉月。
那就把日记本放在床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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