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1)

我年轻时拥有很多个名字,我一一忘却了,如今我风烛残年,有了一个新名字,很好听——话梅。这个酸酸甜甜的名字是阿晴赠予我的,它是我懵懂晚年里,引以为傲的幸事之一。

因为我口袋里总有一把话梅糖,阿晴每次来,我都给她一颗,阿晴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这么说来,“话梅”其实是我赠予自己的。

如今,我手脚慢,嘴巴也笨,真让人讨厌。此刻,我坐在床上因为一件小事懊恼——我找不到我的笔记本了。天渐渐转凉,我计划给养老院的家人们做毛拖鞋,本子上记着每个人的鞋码、工作的进度。如果找不到笔记本,所有工作都得重来。

我急得满头冒汗,床上床下翻来找去,终于在枕头底下找到了它。可是……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写的什么?我怎么一个字也不认识了?原来我根本不认识字?完了,马上就冬至,我真的要辜负大家的期待了。

为什么我不识字呢?我想起来了,小时候爸爸不让我上学堂。哥哥们端坐在私塾里,跟着先生咿咿呀呀学国文,听说以后还要当大兵、抗大枪、开大炮,跟着大帅耍威风。而我每天则站在自家的几百亩地旁,拿着皮鞭盯着佃户下地干活。

我和妈妈说我想上学堂,地里好晒,我不想打人,妈妈弯腰做饭、洗衣,一言不发;我告诉大哥说我想上学堂,地里好晒,我不想打人,大哥说妹别怕,谁欺负你我揍他,然后给我切了一片西瓜;我告诉二哥说我想上学堂,地里好晒,我不想打人,二哥把我的鞭子一扔,骂了句“去他妈的封建地主”,说着要去找革命党,可是被爸爸揪了回来,挨了一顿鞭子。俩月后,二哥娶了隔壁村的大姑娘,那个大姑娘我认识,她和我一样,也不上学堂,天天站在田埂上拿着鞭子,看佃户下地干活。

几年后,我告诉三哥我想上学堂,地里好晒,我不想打人,三哥拉着我就往外跑。我记得那天夜里月亮很大,我们跑出了村子,坐火车,坐轮船,路过很大的城市,来到了一座宝塔山。宝塔山下,个个笑开颜,头上戴红星。我换了衣裳扛起枪,跟着部队走南闯北。

九死一生的战争年代,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倒下,我的搭档从王排长换成了伍排长,伍排长又换成了孟排长,后面又换成了王政委、刘政委、孙参谋、白政委……后来我也倒下了,不知在死人堆里躺了多久,也再没能上战场。细细想来,我已经五十多年没见过妈妈、大哥、二哥、三哥了。

“话梅奶奶,你屁股上的黑洞洞哪里来的?”

阿晴问我,可珍珠不让阿晴继续问:“阿晴乖,不要问了好不好,奶奶会不开心的。”

“meiguanxi,nainaiyewangle……”我嘴巴这么笨,阿晴会怪我吗?我只会用拼音说话,说几个字就磕巴,阿晴想听故事,我怕是办不到了。

我屁股上的洞,只是一个小小的枪伤,最后一次战斗时留下的。醒来时,我躺在拥军疗养院里。面对突如其来的闲暇时光,我无聊又沮丧,整日整夜思念我的战友。还好疗养院一位小护士时时开导我,给我读报,教我读书识字。可惜的是,我只学了拼音。

就在那时,我才猛地才发现,我不能正常说话,只会读拼音了,我当时就昏死过去。

医生说:“是迫击炮的弹片击中了头部,伤到了语言中枢……”

小护士听了,泪如雨下,从此每天教我读书写字,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她一直没放弃。如今,我已经能流畅地读出那首儿歌了。

——嘀嗒,嘀嗒,下雨啦,下雨啦。

——didadida,xiayula,xiayula。

——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长大。”

——maimiaoshuo,xiabaxiaba,woyaozhangda。

——桃树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

——taoshushuo,xiabaxiaba,woyaokaihua。

——小柳树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

——xiaoliushushuo,xiabaxiaba,woyaofaya。

——小朋友说:“下吧下吧,我要种瓜。”

——xiaopengyoushuo,xiabaxiaba,woyaozhonggua。

——嘀嗒,嘀嗒,下雨啦,下雨啦。

——didadida,xiayula,xiayula。

我从床下拿出书本,又读了一遍,阿晴似乎很兴奋,

“话梅奶奶好厉害啊,认识好多字,阿晴也有绘本!哥哥会给我读。”

“xiexieaqing,aqingyeyougehaogege。”

可爱的阿晴啊,你知道当我躺在床上绝望时,那位教我读书的小护士是谁吗?是天天抱你起床,给你做好吃的,日夜陪在你身边的——珍珠奶奶呀。真好啊,我已经人老珠黄,珍珠还依然年轻,有珍珠在的话,你要用功读书呀,你一定能学成个样子。

读书,我已经不指望了,我只希望能再见一见我的战友们,他们受伤时不吭一声,牺牲时还那么年轻,我天天都想他们。哪怕受伤躺在病床上,他们每天天还没亮,就站在窗前听冲锋号,时时刻刻等待部队的召唤。

我清晰地记着,疗养院里现在还住了很多伤员,他们应该也老了吧,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yishengtongzhi,ninyoujiandaoergouzima?”

“奶奶是又想起以前的事了。”珍珠问我。

这时,房间里来了一位面生的医生和一位女护士,医生好像知道我战友二狗子的下落。

“奶奶,二狗子好着呢,刚部队里又给他戴大红花了。”

听到战友又立功了,我开心坏了,我猜医生也知道我们连长的下落,又问道:

“xixi,naninyoujiandaowomenlianzhangma?”

珍珠给医生使了个眼色,被我看到了,护士抢着说:

“奶奶,您就是连长啊,您以前的连长升营长啦,他们都在等您康复,继续打鬼子呢。”

连长也在,我更高兴了,忙向他打听我三哥的下落。

“xixi,naninyoujiandaowosangegema?”

护士又看了看珍珠了,医生则抢答道:

“奶奶,你的哥哥,有当神枪手的,有开坦克的,开飞机的,教书的,这么多哥哥他们都好好的在呢……奶奶来,给你量量血压……张嘴我看看舌头……看看眼睛……唔,奶奶精神头好多了,继续按时服药,吃完这个疗程,就可以停了。饮食上没什么要注意的,可做点瘦肉羹,瘦肉剁烂了和米一起煮。给隔壁床的这几位一起吃。”

医生走近隔壁的病床,也给她们量血压、伸舌头、看眼睛。每看完一位,在病历卡上写写画画,并向珍珠交代几句。几位老人都看完了,又来到我身旁。

“珍珠啊。”

“诶。”

“继续多陪胡奶奶说话,多刺激大脑神经和舌头,奶奶的脑子转的还是很快的,就是指令发不到舌头上,多练习,有可能可以破除语言障碍。”

“知道了,白主任。”珍珠乖乖应着,手里记着什么。

“让养老院的爷爷奶奶们适当运动,比如去院子后面种种菜,除除草,洗洗菜都行。春丽——你拿笔着重记一下,每周1-2次下地干活,除草摘菜,每次45分钟左右。都几下了吗”

“记下了,白主任。”才发现,珍珠旁边多了一位叫春丽的小姑娘,嗓音很清亮。

“好,给我看看?行——拿着我的巡诊记录卡,详细的我也写了,对照着来,虽然爷爷奶奶们身体比较康健,但毕竟年岁在这里,多让他们心情愉悦,棋牌室的门别锁,扑克麻将都可以玩玩——行,我们去男病房。”

“好的,白主任。”

白医生和女护士每周五来一次,一起吃过晚饭,来病房巡视一遍后,他们便离去了。我晚饭吃的瘦肉粥,味道很棒,只是药有些苦,吃完头晕,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之后几天,我感觉自己神志清楚不少,笔记本上的字也认清了。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趁着脑子清楚的时候多做几双鞋,于是拿起鞋底继续干活。我担心冬天过早到来,想不吃饭不睡觉把鞋子做完,可是珍珠不肯,春丽不肯,白医生和护士也不肯,阿晴更不肯。

日月交替,等到我全部做完时,窗外的桃花竟都开了。

“baozipopo,nidexie。”

“谢谢话梅奶奶,我穿上试试,哇真舒服。”

“xixi,bukegunainai,nidexie。”

“姐姐真好,过年有鞋穿了,谢谢话梅。”

“xixi,bukezhenpopo,nidexie。”

“真漂亮啊,我也给你改了一件毛衣,你试试。”

“xixi,xiexieyinzhenpopo。”

“见外了不是……哎呀鞋真漂亮。”

一上午送完女寝室,送男寝,然后再给珍珠、春丽、青鸟,还有小阿晴送去。看到大家收到鞋之后如此满意,我的心也砰砰直跳,脸颊发热。

现在,我要给战友送鞋去了。我依着几十年的记忆,大致知道战友们的鞋码,每人多做了一双,尺码若有不太合适的,战友间换一换也足够。我想着他们打仗东奔西走,每双鞋纳双层底,织上鞋帮,配好鞋带,一双脚板可以少受些苦。

我记着,战友们也都住在这里,就在男寝和女寝对面,仅隔着一条走廊。我端着装鞋的箩筐,先来到张排长他们住的房间,砰砰砰敲着。

“zhangpaizhang,nizaima?”

没人应答,出去了吗?

“zhangpaizhang,nizaima?wolaisongxiezila。”

许是张排长睡着了,不知道房间里其他人在不在。

砰砰砰!“qiancanmouzaima?”

砰砰砰!“lidadaozaima?”

几次敲门,都没人回应,估计是出任务去了,干脆去隔壁房间看看,其他战友是不是也都出去了。这时,我听得身后有人喊我。

“话梅奶奶——”

“honggunainai?shashininshuo?”

“话梅奶奶,别敲了,都不在了……”

不知什么缘故,女寝、男寝的人都出来了,围着我,似乎有重要的事找我。

“别敲了,都不在了……”

我没听懂他们话的意思,又去敲门:

“xiaopidan,kaimen,wosongxielaile……lidongbei,kaimenya……”

我嗙嗙嗙地拍门,依旧没人开,再一看门上落了锁,锁都生锈了,我脑子猛地清醒过来。炮火连天的战场,壕沟里战友的音容历历在目,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怀里的鞋撒了一地。

是啊,我一直都知道,他们早就不在了。

“胡——连——长!”

突然,身后似乎有人喊我,胡连长?好熟悉的名字?是谁?会是谁呢,天啊——

“xiaolinzai?”

“胡奶奶,是我!”

小林崽子扑通跪下了。往事山崩海啸般滚滚而来,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原来真的只剩下我了。

(2)

小林安抚话梅奶奶吃饱睡下,转身离去时已听得她沉入呓语之乡。

楼道里真安静,小林忐忑地低着头,边走路边小声絮叨,他一紧张就会这样,多少年的习惯了,改不了。

“林先生,您似乎走反了。”

小林一惊,转身一看,是养老院的年轻护工,抬头左看右看,确实走错了。

“谢谢您,确实走错了,你好年轻啊。”小林顺嘴感叹了一句,似乎觉得面前的小哥哥如此帅气又开朗,去到外面的大公司应该可以赚得更多。再一想似乎有些不对劲。

“小伙子,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

“忘了向您作正式的自我介绍了,我是青鸟……”

小林摆摆手,打断了他,“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青鸟也打断了他。

“哼,我还真就知道。”小林歪嘴笑笑,很是自信,接着小声絮叨起来。

“我从小就非常迷恋故乡连绵起伏的山川和那些迷人的、流传至今的、栩栩如生的传说。青鸟,你昼伏夜出,一入黑夜便消失不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不是普普通通的护工吧?除了你,恐怕我容颜永驻的干妈也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养老院代理院长吧?还有我记得养老院的院长叫什么来着?你们是不是喜欢亲切地喊他太公?不不不,我还是不够直接,这所局促逼仄的小房子里,恐怕只有那个叫阿晴的小姑娘才是最平凡普通的——人吧?”

青鸟此前没认真注意过这个人,尚不知晓他是如何知道这些,以及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小瞧你了。”

“诶?别打断我。这些都是我猜测的,但是因为我实在太过于迷恋传说故事,以至于我认定我猜测的这些就是真的,尤其是当我反反复复端详隔壁那座被查封的龙王庙,并且再次见到了那位神奇的老头,我似乎就置身于传说之中,太令人欣喜了……咳咳说笑了,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我也就不避讳,恐怕干妈也知道了,我想和干妈谈谈,你不会干涉吧?”

“有趣,我从不插手她的事,但从今天起,我盯上你了。”

“别这么紧张嘛!我爸爸和干妈曾经可是战友,那时候还没有你呢……哈哈说笑说笑,我绝不会做出格的事,只是谈谈生意。唔……还有一件事,我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无可奉告。不过养老院从来就没有什么胡连长,话梅就是话梅。”

“哦——天啊,原来我从小就被蒙蔽了。你们隐藏的真好,竟然可以隐藏几十年!一想起过往肮脏的事,我就痛恨自己活得像个慈善家,我怎么就做不到张牙舞爪呢?!”

“真是个猪油蒙心的人,在国外吃了几十年的猪饲料,回来耀武扬威。”

“伶牙俐齿又这么年轻,不如来我们公司上班,说不定是销售的好手,公关可能更好,给你开三倍工资怎么样?我们上德公司求贤若渴,作为大股东,绝不会亏待你。”

“缺……什么公司?”

“你!”小林反应了一下,本来气量就不大,险些脸都气炸,抡起拳头就要砸向青鸟,青鸟也攥紧拖把,摆好架势,电光火石就要迸发,突然青鸟身后的房门滋啦一声,开了。珍珠一袭白裙,边走边扎着头发悠闲地走了出来,薄薄的红唇咬着一圈深红色头绳。小林立马收手,低头侧过身去,青鸟还摆着架势。

珍珠招手,让二人进屋,别在走廊喧哗。

“我听说,话梅奶奶明天就搬到你的新养老院?”

“是……”

“小林,合同给我吧。”

“干妈……”

“给我。一口一个干妈喊着,下次有事情直接说就好,一家人敞敞亮亮的,不用半夜派人来查探,院子就这么大,只有七个老人,几台老旧的设备。”

“干妈,对不起,我……”

“没关系,各有各的难。只有一件,他们已经老无所依,好好照看。不管他们曾经是谁,从什么地方来,做过什么都不用管,可以答应我吗?”

“嗯,我保证!可是,您不去吗?我们那里真的很好,设备、管理很先进……”

“那就好。”

珍珠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的任务算是结束了。”

“任务?”

“是。五十年了,算是做了一个虎头蛇尾的了结。最开始这里只是占用了龙王庙的一块地收拾出来了一个伤残军人疗养院,靠着政府救济,一直也就这样寒寒酸酸的经营着,除了一些特殊的节日,直到死也没人来看望他们。还好我家就住岛上,家人捎带手给他们做点饭,要不然这日子也太凄苦了。再后来,战士们慢慢离世,草草火化,被人遗忘,疗养院就继续赡养着一些老无所依的老人,我清楚你已经知道了这些老人并不寻常,个中的缘由我没有必要再展开。我承认,你从小听到的传说,是真的,他们每一位,都是神明。”

“真的吧?真的吗?如果真的是真的,那我这样做,不就大错特错?”

“没关系,他们已经彻底老去了,忘却了一切,现在只是普普通通的老头老太太,他们需要一个安静的晚年。”

“那……胡……话梅奶奶是哪位神明?”

“如果没记错,似乎是一位通过梦境教会婴孩开口讲话的菩萨。”

“哇,就是小孩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就是这位菩萨在帮忙吗?”

“祂只是其中之一。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晚年生活,竟然承袭了我战友胡连长的记忆,苦了她了。”

“这样好的菩萨,现在却要忍受无法流畅说话之苦……哎!我在这折腾个什么劲啊!我真混蛋啊!”

“小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这里的每一位神明都有着各自的过往,但那也只是过去,我不希望祂们像曾经住在这里的孤寡军人一样老无所依,希望你信守诺言。我会说服老人家开开心心去新家,但是——”

一听到但是,小林分外紧张。

“我有一个条件,你不能拆除龙王庙。养老院和吴家的老宅都可以拆迁,唯独龙王庙,必须保留形制,不可以商量,个中缘由需要我说吗?”

“不需要了,干妈。只是我需要和公司股东们商讨一下,看看怎么样能两全其美,既不违反公司战略规划,又保留龙王庙,重新设计一番,有些发愁。”

“拿出你的魄力和手段来。我不知道如今还有多少人相信传说故事,我只能揣测,如果龙王庙不在,后果不堪设想,当然对于你们公司来说,恐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即便没有灾害,从保护传统文化和古建筑的角度,你们也一定是可以做些什么的,对吧?”

“应该是的。”小林机械式的应着,脑子却陷入云里雾里,现实和传说犹如两团迷雾遮蔽了他可能出逃的所有道路,既荒谬又魔幻。他相信金钱,也笃信神话,每日清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给关公爷上香,然后查看一遍保险柜,但不论是金钱和神明,二者他都无法左右。他担心回到公司后,自己又会被公司各个股东的观点牵着走,最终向金钱倾斜。

公司对岛屿的规划有两套方案,一套是建设一小片稀缺的高档别墅区,两三栋小高层,房价力压春江公馆一大截;另一套是建设一片现代化的水上乐园,三角洲配套还可以建设一个游船码头。无论哪个方案都没有将龙王庙纳入设计的考量,马上公司就要参加投标,此时投标方案若横生枝节,一切将功亏一篑,小林头痛欲裂,只得称病和珍珠草草告别。

“悬。”青鸟斜倚在大门口,对着小林没入黑夜的背影漫不经心的嘟囔着,珍珠耸耸肩。

“你市里和妇联的朋友就这样见死不救啊?”青鸟咳嗽了一声。

“你不是向来不插手我的事吗?”

“只是问问罢了。”

“没关系,各有各的难。”

“其实这样也不错啦,老有所养,殊途同归。”

珍珠仰头扫视夜空的群星,兀自闪烁,意兴阑珊。

“你的工作定得怎么样了?”珍珠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颗火焰般的星星,一闪一闪。

“唔……一家新兴的连锁商超,这几天就要去报道了。”

“连锁商超?挺不错的,去打扫卫生?还是去当打手?”珍珠脖子酸了,低下头双手揉了揉,随意溜达也不进院子里,朝那几棵几百岁的大树下走去。河面波光粼粼,青鸟离开门灯,化成乌鸦,飞到一支离地最近的枝条上。珍珠仰头看着他,担心鸟从头顶拉屎,绕着走了几步,乌鸦的脑袋也跟着珍珠移动。

“喂——在你眼里,我就只能做这些工作吗?你干嘛绕着走啊?”

“我怕你在我头上尿尿……”

“你……”

青鸟生气了,扑腾起翅膀,落在珍珠的左肩、右肩、手臂上,惹得珍珠慌乱的边跑边笑起来,最后直直站在珍珠头顶上,好像给一位白袍主教戴上了一顶黑色的罗马士兵头盔。珍珠叉腰站立,脑袋不动,向头顶翻着白眼,一脸无可奈何。

俩人僵持一会,黑鸟没有飞走,珍珠也没有挥起手臂赶走他,珍珠索性顶着罗马头盔接着遛弯,清风徐来,甚是舒爽,又有一河的水族纷纷跃起,扑到岸上回到水中,珍珠雀跃得如同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说嘛,新公司在哪?工作到底是做啥的?”

“总部在福州咯,工作嘛具体我也说不全,先在总部培训一周,然后跟着销售代表全国跑,去盘一家一家门店开超市,然后进货招聘店长员工,还要给每个店长店员培训,当然我是没这个能力,反正跟着销售代表做,跑腿打下手积累经验。”

“昭文也会开吗?”

“诶,要是昭文也开的话,你去应聘店长吧!我继续给你打下手,我去进货盘货出货,春丽收银,阿晴呢就在柜台后面写作业,怎么样怎么样?”

“那我做什么?”

“做饭?”

“咦?原来店长只要会做饭吗?你们销售代表说的?我怎么听说每天最累的就是店长啊?”

“那不行,要不你继续做代理店长,店长给太公当。”

“你要累死祂老人家,再说连你都不知道祂整天跑哪里去了,我上哪揪祂,最后累死的还不是我。我这把年纪了,你可怜可怜我,我要到处出去玩,我都半辈子没出岛了。”

“都已经这么久了吗?不对不对啊,我可记得你每年要去市里和妇联开两次会的,你也去过好多次医院,而且你的勖哥还带去你游乐园……”珍珠用力甩了甩头,气得大声喊道:

“那和没出岛有什么区别!你看太公到处吃喝玩乐,不是去游西湖、爬泰山、就是去哈尔滨看冰泡澡、在齐齐哈尔吃烤肉、跑内蒙古骑骆驼、到西安吃羊肉泡馍、还在嘉峪关当群演、徒步可可西里、西藏爬雪山、云南吃菌子、躲在云浮嚼荔枝,估计现在正咧着那张没牙的大嘴大口灌酒,我不要呆在昭文,我要去玩!我可哪里都没有去过呀!青鸟!”

青鸟很无奈,摊手似的摊开翅膀,表示:

“又不是我不让你出去的,这破养老院有什么呀,值得你浪费半辈子给大家做饭洗尿布?以前你说哎呀离家近——那吴攸怎么不来?又说太公交代的事要办好——拜托那些固执的神啊菩萨啊根本没几个想来,人家的吃喝拉撒根本不用旁人管。还说龙王庙得有人看住呀——你看你爸爸这精神头,哪里还需要这个破庙,老人们都有新去处,你马上就解放了。”

“可是……阿晴?”

“又来,阿晴交给吴攸嘛——”

“哎呀不是这个,阿晴,你怎么偷偷跑出来啦!半夜不去睡觉,父亲你在这里做什么?半夜又在捣鼓什么菜地?”

这惬意的岛屿好小好小,不多久就绕到了养老院后门的菜地,见老敖还在挖沟整理菜畦,阿晴则提着一个小菜篮,给老敖摘来一朵一朵扁豆花、黄瓜花、茄子花……一老一小咯咯咯笑着,没有理会珍珠和她头顶的黑鸟。

“阿晴,回去睡觉!”

“不嘛!我摘了很多花花。”

“父亲,你就惯着她吧……一朵花花一根菜,摘了花,阿晴可就没菜吃咯。”

“啊,虫爷爷……”阿晴委屈了。

“没事,有一半的花是不长果子的,而且花花有的是,篮子这么小,装几朵就满了,园子里这么多菜,哪里吃得完。”

自从珍珠跟老敖说了自己爱吃他种的菜,老敖看管菜园真是无微不至,以至于魔怔到半夜还守着菜园,有时干脆拄着锄头坐在台阶上睡着,醒来就绕菜地走几圈,一会儿这锄两下,一会儿那搬块石头,如此强度的劳动,也让老敖身体愈加健壮,容光焕发,珍珠也很开心。人间事,老敖如今大抵已经记不得,只记得珍珠是自己最紧要的所在,知道珍珠想要的,他要尽力给,珍珠珍视的她也要珍视。老敖看着阿晴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珍珠,虽然珍珠像阿晴这么大的时候,他从未陪在身边。

珍珠依然瞪了老敖几眼,蹲下来就要抱着阿晴进屋,也不管阿晴的双脚沾满泥巴。珍珠刚蹲下,阿晴才看到奶奶头顶上有一只黑色的大鸟,阿晴伸手要去摸,青鸟扑腾翅膀想飞走,被珍珠双手一把抱住,塞进阿晴怀里。阿晴被挠痒痒肉般咯咯咯咯开心坏了,一遍一遍轻轻抚摸,嘴里朝青鸟说着什么悄悄话。手边的花篮大小正好,阿晴灵机一动把青鸟放进了花篮里,花团锦簇下,青鸟俨然像孵蛋的黑母鸡,三人咯咯笑得合不拢嘴。

青鸟目不转睛地盯着珍珠,牙齿打颤。

“鸟鸟是冷吗?我有手绢,别怕我给你盖,就不冷了。”说完,抱着花篮就要往院子里跑。在阿晴就要跨进养老院后门的一刹那,青鸟用力挣脱花篮,呼啦啦飞进了夜空中,三人目送着青鸟飞去,阿晴依然又惊又喜。

(3)

不出两日,小岛上已陆续挤满搬家公司、房屋测量员、消防员、城建干部和地产商。人来人往,脚印乱踩,工具和垃圾遍地,惹得老敖非常狂躁,一个劲地围着菜园子转圈,决不允许有人踏入他的领地半步。晌午时分,养老院的老人们已经收拾完行李,被扶着推着陆续过了桥、上了车,设备一点点挪走,宿舍和厨房的家伙事被搬空,清洁工快刀斩乱麻地打扫,养老院一下子空空荡荡,只留下老敖对靠近他的每个人攥紧拳头。珍珠软磨硬泡他也不走,又不敢对父亲破口大骂或像往常一样拎起他的耳朵——因为阿晴紧紧抱着老敖,她很害怕。

是啊,把阿晴给忘了,真的太糟糕了。老人们有新去处,他们既不念旧也不犹豫,身体状况也不好,自然欢欢喜喜去新家,可阿晴去哪呢?珍珠暗骂自己怎么就单单把阿晴忘了呢?当珍珠手捧着新养老院的画册向老人们展示时,养老院优雅的环境、鲜花盛开的花园、别墅一样的房子、年轻貌美的看护丝毫没有吸引阿晴的目光,她就应该想到的。青鸟和他搭茬说开商超的事时,还让阿晴躲在柜台后面写作业时,她也没有想起此事,这可怎么办。

珍珠没有理由、不能够也不再想去到新养老院了,他几十年没离开这里,想着接下来自己要浪迹天涯,随遇而安,难不成也带着小姑娘?阿晴自小养在身边,最离不开的就是她和青鸟,现在还有父亲。原本计划让父亲也一同过去,阿晴捎带手就过去了,可一老一少现在就在眼前,她对至亲之人考虑得远比其他人少得多,她头痛欲裂。

“阿晴怎么不开心了?到哥哥这里来。”太好了,吴攸走了过来。

“今天不忙?”

“搬家,请假半天,但24小时待命。”吴攸指了指肩膀上的对讲机。

岛上一同拆迁的,有吴家一老一少。吴攸派出所工作忙,担心照顾不好姨婆,姨婆又安土重迁,连同小林一起,几番劝说下来,才勉强答应搬去养老院。拆迁前,小林在老城区给吴攸祖孙二人购置了一套三室两厅,小区二十多年有些旧,但户型倒也方正宽敞,这样离吴攸工作的派出所近,也方便老人家随时回家。

“奶奶,别发愁了,阿晴和爷爷去我那里住吧,外婆在新养老院也住不久的,新鲜几天做做检查就回来了,一家人正正好。”

老敖和阿晴不为所动,珍珠上前抱阿晴,阿晴不肯。

“奶奶也去的,我们还住一起呀?我给你做饭送你上学,青鸟和吴攸哥哥会轮流给你讲故事的。”阿晴还是紧紧攥着老敖的大腿,躲在身后。珍珠明白缘由了。

“父亲,你到底在执拗什么?知不知道这样会吓坏小孩子的。”

“我为我女儿辛辛苦苦种的菜,谁都不许动,谁动我跟谁急。”

“我知道你为我好,要不我们去乡下,去和平镇包块地,我们一起种菜,行吗?你安抚安抚一下阿晴好不好?”

“你是谁?我女儿呢?叫我的珍珠来,爸爸的菜是给她的,你滚开!”

“父亲……老敖……阿正!我是珍珠。”糟糕得很,父亲偏偏这个时候犯病,吴攸听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赶忙拨打了一个电话,没打通,于是跑到河对岸嗙嗙嗙敲师傅陈勖家的大门。陈勖昨晚和几个老战友叙旧,多喝了几瓶,睡到此刻还没醒,听到嗙嗙嗙的敲门声,才想起今天是养老院搬家的日子,哎呀大叫一声匆匆忙忙裹上衣服,踉踉跄跄地下楼跟着吴攸跑。

“你死哪去了!”珍珠压低声音,对浑身酒气的陈勖嫌弃地说:

“爸爸病又犯了,赶紧想办法。”

“哎呀,女儿,珍珠你终于来了呀……”老敖温柔地张开无助的双手,紧紧抱着酒糟一样的陈勖,陈勖先是一愣,旋即紧紧抱住老敖,珍珠瞪出田螺大眼,无法理解。陈勖给珍珠使了个眼色。

“是啊,父亲,跟我回家家啊,我可想你了。这里太乱了,家里安全,走家家去。”陈勖装女人的声音,让珍珠和吴攸差点没吐出来。吴攸见阿晴还紧紧跟着老敖不知所措,趁这俩大男人寒暄时,一把抱起阿晴,给她擦眼泪,往阿晴嘴里塞话梅糖,阿晴看看爷爷开心,她也破涕为笑靠在吴攸的肩膀上。

“珍珠啊,你去哪里了,怎么喝了这么多啊?什么时候开始酗酒的?都怪我,怪我从小抛弃你,不照顾你,要不你也不会抽烟酗酒。怎么还这么憔悴了啊?胡子也不刮……哎呀都怪我,都长胡子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你看我给你种了这么多你爱吃的菜,你看看,你摸摸,嫩绿水灵多好啊,我天天看着,没人敢动……”

“父亲,父亲,菜一会儿我全带走,我们先回家,啊先回家,我记得你也爱喝几口对不?”

“啊是啊,就喝点那最便宜的四特酒就行。”

“诶管够管够,别看菜了,一会全带走,吃不完我就给它晒干,做成酸菜,去菜市场换肉,行吗父亲?”

“都听你的,珍珠都听你的,我们回家,你喝的也太多了,还有吗?”

“有有有……”

踉踉跄跄的陈勖搀扶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老敖,饶过地上的建材垃圾、过了石桥,引着珍珠和吴攸在面前走着,几步就上了楼。两个男人,两杯四特酒下肚,醉醺醺的就倒在沙发上,去见周公。

珍珠和吴攸面面相觑,阿晴哒哒哒跑到虫爷爷和铁锅爷爷身边,听他们打呼噜说梦话,笑咯咯地学给珍珠和吴攸。

“那阿晴以后就住在铁锅爷爷家吧?”

“可是铁锅爷爷和虫爷爷打呼噜,我睡不着。”

“那和我、奶奶一起去住新家呢?我给阿晴布置一间世界上最漂亮的公主房。”

“我要最最漂亮的,比公主的公主房还漂亮。我还要听青鸟哥哥讲故事。”

“嗯嗯,一言为定。哥哥也会回来住的,但是他比较忙,我可以吗?”

“嘘——不要说话,别吵醒爷爷。”呼噜声震天撼地,阿晴半弯着腰,食指顶着嘴唇,做安静状。珍珠偏不,蹲下来用手戳阿晴的痒痒肉,阿晴咯咯咯笑得在珍珠怀里打滚。

“一会哭一会儿笑,真是一会一个天。”

老敖酒醒后,珍珠和陈勖拽着他去市立医院做了个检查,又是拍片子又是验血,还查看了养老院白医生的病理记录。医生反复确认,老人家有一些基础的老年病但都没有大碍,虽然从症状上老敖确像阿尔兹海默症,但并非如此,而是因为年老带来的正常幅度的脑萎缩,影响了部分记忆。离奇的是,医生询问过老人关于儿童、青年、中年、甚至老年的记忆,发现老人几乎全然不记得,只记得最近发生的事,医生表示完全无法理解,因为老敖的大脑完整度、活跃度,甚至超过了珍珠身边的这个老警察,按理说不应该啊。陈勖对医生的医术表示非常质疑以至于到了不满的程度,不过珍珠却非常赞同医生的判断,强拉着陈勖往回走,别和人家起冲突。

“勖哥,他这把年纪了,治好了又能怎么样?不管他了,吃喝一天是一天。”

“现在的医生,真是欠揍。”

“你看你,离开了单位脾气放飞自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以前混社会的呢,横看竖看不像警察。”这样一讲,老敖不乐意了。

“别这么说他,我看勖现在挺好,当警察的时候一脸正义那是工作需要,六十岁了还充什么假正经,男人遇到事情就要往前冲。只要伤害我家人,管他对错先上再说。”

珍珠真服了爷俩了,看这俩一丘之貉,心想今天白瞎这冤枉钱了。

“行行行,你们两个老帮菜就沆瀣一气吧,去去去,去找医生闹去吧,我懒得管。”

珍珠生气先走,老敖和陈勖同时伸出右手,朝珍珠的背影挥挥:

“拜拜!”

“拜拜!”

(4)

初秋真是太舒服了,世上还有比此时出发去旅行,更幸福的事吗?离开养老院后,珍珠在陈勖和吴攸新家盘桓了一周,她渐感疲乏散去。除了给阿晴做饭和去派出所捞了一次因醉酒打架关起来的父亲,日子真是平和如水。

诸事安排毕,她也已收拾停当,行李只有几套衣服鞋袜,没有贵重物品,装不满一个小小的旅行箱。身上的盘缠只有那张薄得可怜的银行卡,同样是独自出游,自然不能像太公那样奢靡,她储蓄不多得省着花。

“啊——阿珠你的银行卡钱好少啊!”

“真的吗多少?我看看,这么少吗?”

听说珍珠要独自去旅行,不带父亲和陈勖,他俩趴在取款机上急坏了。着急不是没带她俩,而是她身上钱太少玩不好、吃不好。他俩深知珍珠的脾气,她一个眼神瞪过来,俩人就只能顺从。

“好好好——你想去哪就去哪,反正国泰民安的倒也不怕。”

老敖把自己多年来种地、卖菜、挑沙子、养鸭子瞎折腾剩下的积蓄偷偷转进了珍珠的银行卡;陈勖更是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打给了她,又买了一部最新款的诺基亚送珍珠,方便联系。

不过,事情还是败露了,陈勖的妈妈李一楠知道珍珠要远行,撇下四人麻将局,啪的从养老院赶回家中,给珍珠一通吩咐:

“他俩那点钱怎么够啊,拿着,我的卡,密码是你生日。”

“妈——你这是做什么。”

表面心平气和宽慰了准婆婆,说现在单独出游是很时髦的,自己只是关久了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她的出游计划是如何缜密,安全工作不用担心,又不去稀奇古怪的地方,只去一些司空见惯的景点……心里却在大骂两个大男人。

“你俩皮又紧了是吧?我查了银行流水记录,给我的钱我都还给你们了。”珍珠的力气竟出奇的大,一个巴掌拍桌子上,崭新的木桌子竟然塌了,腿断了三根,桌板碎成好几块。倒塌的桌子可能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看似柔弱,眉清目秀,身体年龄只有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巴掌干碎。但是老敖和陈勖却丝毫不震惊,跟孩子似的一个看着天花板,一个看着地板砖。

“哎呀,多少年不毁坏家具了,今天这么狂躁做什么啦!不就心疼你给你点钱,不至于不至于。”老敖宽慰道。

“不操心我的事了?”

“不敢不敢,哪敢操心啊,还寻思保护你安全呢,你说我就多余搬这桥边上,嘿嘿,宝刀未老!”陈勖嘻嘻哈哈。

“马屁倒是挺会。”

“不是马屁,只是陈述事实,你看你们养老院那小男孩,叫什么?对叫青鸟!他都不敢管你的事,爸爸,你说咱俩怎么就不听劝呢?!”

“可不是嘛,行了行了,你几时出发?第一站去哪啊?我们爷俩去送送?”

“不知道,我去做饭了……”

“别去了,做好了已经。”

“那吃饭,我饿了……阿晴要放学了,我去接孩子。”珍珠一阵风似的出了家门,留下老敖和陈勖并排干坐着,尴尬极了。

“爸,阿珠真的六十了?”陈勖搓了搓手,回响刚刚的一幕。

“嗯?我现在也很怀疑啊,看着不像哈?”

“不像,太不像了。啪——一巴掌下去,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忘啦?跟她们院长学的,从小就学。”

“想起来了,可力气也太大了,说来,多少年没见她们院长了。”

“女婿啊?我们要不别干坐着了?收拾一下子?”

“收拾收拾,一会儿怎么吃饭呢……”

半小时后,家里收拾干净,客厅霎时开阔了不少,珍珠牵着阿晴回到家中,身后跟着两位附近家具店的店员,一人扛着圆桌面,一人扛着桌腿,咔嚓几下,又一张崭新的餐桌就装好了。两位店员瞥见了墙角的那堆烂木头,有些不解正想问,众人连连道谢将店员迎出家门。送别后便围起凳子,饭食上桌,准备吃饭。

筷子刚刚端起,墙上的座机突然叮铃铃响个不停,陈勖一个快步接起。

“阿珠,找你的。”

“您好,哪位?”

“干妈,我小林,不好了,爷爷奶奶们不见了,养老院找遍了都没有。”

珍珠心里一沉,话已经不利索。

“谁……谁不见了?”

“都不见了。”

珍珠撂下听筒,身影一闪,冲出房间,跑了出去。

“喂——喂——”

(5)

董事会每周的例会定在周三上午8点整开,虽然已经执行了很多年,但林野依旧常常吐槽时间安排地过于随意,周中又是事最忙人最乏的时候,真是添乱。身为上德集团的核心股东之一,林野既无法请假缺席也不肯随意讲话,毕竟只言片语都会让底下的部门手忙脚乱,他只在关乎投资战略、项目盈亏、度假安排等事项上提出质疑和建议,剩下的时间任凭各个CXO汇报、扯皮、拍桌子,他一律皮笑肉不笑地看完,之后便把自己反锁在独立办公室睡半小时回笼觉。

今天的回笼觉是睡不着了,等到董事会的各项例行汇报结束后,林野发现大家竟然对那件事只字不提,他非常诧异。毕竟昨天傍晚发生的那件事几乎会让公司陷入巨大的负面舆情中,说不定还有无穷无尽的赔偿和官司,并进而影响公司信用,极大地影响公司投融资发展。面前的诸位都是公司的高级管理者,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

“诸位,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兹事体大不可以继续向社会隐瞒,我提请董事会将昨天的事列入一级公关危机事件,立刻联系警方、新闻媒体,我挂帅组建危机公关临时小组处理此事。”

长条形的会议桌上鸦雀无声,各位高管面面相觑,董事长张总也一头雾水。

“林总,昨天公司有什么大事发生吗?我一直在公司,怎么不知道?”

真是老狐狸,林野心想。也好,估计有个把同事还没听说昨天发生的事,趁着例会信息对齐一下吧。

“可能张总昨天傍晚忙别的事了。这件事很严重,昨天我们上德半山养老公馆发生了一起老人失踪案,有5位老人大概在3-5点钟左右突然失踪,没有任何预兆。当时老人们大概再睡下午,等到看护进房间查看的时候,就没见踪影,养老院里里外外都是监控,只看到他们进房间,没出来。”

“笑话,林总不会看错吧?房间又不是老虎的嘴巴,还能吃人不成?”有人质疑道,张总有些震惊和不解。

“里里外外都找了?”

“找遍了,窗户是有铁栏杆,人不可能爬出来。除了看监控,那个时间点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睡觉,院里有很多护工,都说没有看到他们。”

“你说你还没报警?”

“是,昨天我第一时间给您发信息打电话,但是您占线,我想今天正好例会,一遍继续寻找,以为今天能找到。”

“嗯做的对,先内部查。失踪老人的身份都核实了吗?”

“这五位都是孤寡老人,身边孩子多少年不在身边。哦他们都是从城里一所很破旧的养老院迁过来的,就是我们最近投标的‘巴黎水岸’项目的那个小岛上的养老院,养老院以前是一家拥军疗养……”

“林总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一听是巴黎水岸项目,会议室喧嚷起来,负责投标的同事宫新树宫副总有些急躁,他最近刚刚升职,话头多。

“巴黎水岸项目目前公司在重点推进,这里面的细节我还是比较清楚的,那个河心岛我知道也去探查过,上面都是以前吴氏宗祠的所在,并没有什么养老院?您会不会记错了?要说岛上还有什么,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龙王庙。”

真是无耻!明明那么大个养老院竟然说不存在。一个两个这样也就罢了,竟然全会议室里的人都站他那一边,他气不打一处来。

“宫副总,新官上任这把火烧得挺隐蔽呀?好一出偷天换日,一会儿你是不是要把合同拿出来告诉我说,上面的拆迁协议也是吴家签的呀?”

“对咯!白纸黑字还能假的不成?!估计你也会从协议里得利吧?那5个老人估计是你瞎编出来阻拦‘巴黎水岸’项目的吧?至于吗?”

林野大拍桌子,指着宫的鼻子大骂!

“狼子野心的东西,别因为你一个人把公司带进沟里,我和你就事论事。”

张总很少看到林野在开会时发火拍桌子,揣测事情一定哪里出了问题,但他日日夜夜在公司,事无巨细他都明了,先把林野劝住吧。

“林总,宫副总,都消消气,都坐下,注意你们的身份。”俩人不情愿地坐下后,各自撇过脸去,张总和事佬似的说。

“林野,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过几天去托斯卡纳玩两天?诶你呀,就是太紧张了。你说真要是公司发生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知道,养老院一共57名老人,每位老人的姓名、籍贯、人生履历、身体状况、个人爱好、家庭成员都登记在册,你昨天发短信给我的时候,我就专门电话询问过了,养老院并没有少5位老人,而且养老院已经一个月没进新人了,你说的那5位老人不存在呀?哦对,我记得最近进来的一位老人,还是我让小宫去陈勖陈所长家谈的,是陈所长的妈妈。”

“诶?不对吧?2周多前,我们公司的大巴车是开过去把他们接来的啊,这能有假?”

“林总,没有的啦!大巴车是公司为了‘巴黎水岸’项目设的新班车啦,我们和吴家签了协议之后只有工人去拆房子,没有什么老人。不信咱们一起去看监控嘛!”宫副总语气平缓了很多。

“林总,您日日夜夜为公司操劳,不要那么辛苦的啦!”

林野哑口无言,会议后回到半山养老公馆查看老人档案确实是57名,最近入驻的老人远在一个月前;调监控发现,大巴车回到养老院后,车上下来的人都是公司员工并没有老人,只有自己在大巴车车门边殷勤地迎接,把员工们吓一跳。接着调取入驻当天老人公寓楼道监控,发现自己也是一路殷勤迎接着什么进入一间又一间房间,路过的看护和事业部员工以为林总在向他们传授什么微笑服务用心服务的标准化动作,纷纷鼓掌,认真学习。

那么昨天半下午到傍晚之间进入特定房间的5位老人不会有问题的吧。他当时可是听到看护汇报说人不见了,他才去查看并查看监控的。可是回看监控时,那两个房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只是突然刮起大风门才关上,大概5点的时候,看护打开房门,只有三三两两的燕子从房间里飞出来,兴许是窗户没关,被吹进房间后没能跑出去。不对不对,自己第一遍看到的监控明明不是这样的,见鬼了。林野找到昨天傍晚向他汇报的看护,看护正雀跃地给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放风筝,老人笑得合不拢嘴。她说她不记得昨天有找过林总,昨天那个房间刚收拾出来没多久,刚打扫的房间需要通风,所以并没有关门关窗户。

“对不起林总,我已经检查过房间了,燕子们排泄的粪便已经清理干净,请您放心。”

“做的很好,去忙吧。”

林野浑身冷汗,后背发毛。怪不得昨天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人,喊人一起找,员工同事的表情如何怪异,跟看神经病一样,原来如此。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但是怎么回事,明明那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怎么可能记错,那几位老人事真实存在的呀,包子婆婆、红菇奶奶、银针婆婆、鸡汤爷爷……尤其是胡连长,不——话梅奶奶她还赠送了我两双毛拖鞋……对毛拖鞋。

林野记得毛拖鞋他暂时放在总部办公室,于是他又打车飞奔回总部大楼,在办公司里翻箱倒柜。他的眼睛一遍遍地在装模作样的书架、上了密码锁的红酒柜、办公桌、接待桌找来找去,一无所获满头大汗。柳暗花明之际,他隐约在折叠好的行军床夹缝中看到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就是菜市场卖菜那种,他欣喜若狂地翻将出来,气啦擦啦一打开。

“两双毛拖鞋!”里面还附了一张小纸条,写着:

“小林崽,43”43是他的鞋码,而小林崽……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喊他小林崽,不是林总、林野、也不是小林或者小林崽子,只有她这么喊,只有她。

林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是对的,于是整理了下情绪,再一次拨通了陈勖所长家的电话。

“你找干妈啊,在对面的破养老院看挖掘机挖土呢!”

在养老院的废墟边,小林把红色塑料袋递给珍珠,里面装着两双毛拖鞋。珍珠在看工人们清理倒塌的屋墙,看得很认真。

“干妈,话梅奶奶他们是离开了?消失了?还是从未存在?”

“听上去像个哲学问题。如果话梅奶奶从不存在,你口中的‘话梅奶奶’从何而来。但是你要说存在的话,明明那么多人见过你话梅奶奶,和你话梅奶奶说过话,但是现在只有你、我和少数几个人还记得她。”

“那奶奶去哪了呢?”

“哪都没去,她此刻还在她原来的地方——”说着,大声朝工人们喊道:

“小心些,他们还活着呢。”

“您放心,林总您也放心,我们用手搬,不用铁锹。”

林野听不懂珍珠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和她一起看工人们干活,等到废墟清理差不多露出了地板,珍珠跑去和工人们一起用手刨,林野见状也上前用手刨。

“是什么压在下面了吗?”

几分钟后,珍珠在瓦砾沙土中摸到一窝活物,灰头土脸的竟欻啦啦飞出几只燕子,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只,飞到珍珠的肩膀上,齐了。

“燕子?”

“对,燕子,不论去往何方,他们都会记得长大的屋檐。他们是昨晚回来的,早上工人干活没注意,压在了废墟下——从你的半山养老公馆飞回来的。”

林野想起在视频监控中看到了那几只燕子,扑棱棱从房间里飞出来,原来是他们。

“干妈,我不明白,我还是不知道奶奶爷爷们去哪了……你的意思是,奶奶们和这些燕子有关联之类?就像梁祝化蝴蝶?好有诗意”

珍珠摇摇头:“怎么可能的嘛!”

“可我还是无法理解,他们到底去哪了呢?奶奶们可以在半山养老公馆舒舒服服地过后半辈子呀?”

“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小林,我和你签下协议,原本是为了保护老人不受资本的伤害,毕竟房地产的高额利润之下,他们连破烂都不算。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照顾好他们,你也的确非常上心,可我低估了这个小岛和这几间房子的力量,似乎有一种力量维持着他们的生命,世界真奇妙可是我不知道那种力量是什么。我原本可以寻求我父亲的帮助,可是他老得糊里糊涂,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这个岛不寻常。”

“啊——干妈我的头好痛,我不知道该相信您还是相信我那帮利益熏心又现实的同事,我夹在现实和传说的缝隙里要疯了简直。这么说吧,虽然我爱听传说故事,可是您说的神奇的事我真的不信,我不信这个岛有什么特殊的力量维持什么人的生命,让人长寿之类,就算可以,人凭空消失是不可能的呀。”

“那你看看我的脸,像六十多岁吗?林,我从未想过让你相信,我们只需要生活在自己的价值观和认知观里就好了嘛。马上我就要离开这里,等我老了死了,我希望你记得我,那样我至少多了一种存在。当然这是我的奢望,如果你像其他人一样,等我老了当我从不存在或者死了,我也不会怪你,我又不指望你给我养老,大不了我也像我父亲那样去种地、卖菜、挑沙子、养鸭子打工糊口。”

“干妈,不会的,我当然会给你养老的啦!”

“才不要!我无儿无女不需要谁赡养,我说这些话只是有些担心,我一离开这个小小的岛,自己会不会也会突然消失不见,或者突然变老,或者变成一只小鸟之类,说实话还有些害怕,毕竟我几十年都住在这里,特别依赖这里。”

“但是干妈你一点都不怕对不对?我听陈所长说了,你都要独自去旅行咯。离开自己一辈子呆的地方,可是需要很大勇气。既要彻底卸下所谓的责任,还要让自己的旅途变得有意义,也担心再也回不来。诶?你说话梅奶奶他们是不是一起相约去旅行了呢?”

“嗯?不知道呢?他们想去旅行吗?”

珍珠似乎在询问肩膀上的五只燕子,燕子们听了后,也叽叽喳喳吵起架来,俨然已经开始讨论一个又一个的目的地,满眼满眼已是高大的山峰、奔腾的河流、异乡的屋顶和汹涌的人潮。小林瞪大着眼睛看着干妈和小鸟在窃窃私语,他露出因无法理解而惊诧极了的表情。惊诧之后就释然地笑了,不理解就不理解吧,世间比这离奇古怪的事多了去了,他哪能样样刨根究底。小林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早已看清,生活是在混沌、误解、偏见中摸索挣扎前进的,你我作为俗类,永远也无需找到那种清晰、正确、全面、永恒的价值,因为既无可能,也浪费时间。

至于话梅奶奶是否存在过,是不是消失了这种事,也变得无足轻重了吧,毕竟路在自己脚下,嘴巴长在自己脸上,去哪不去哪,是否想让自己保存在别人心里,都是每个个体自己的选择,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兴许,他们只是过世了吧。”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