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人吗?”
正趴在柜台上仔仔细细收拾药材的冯老板抬头一看,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站在空空荡荡的药铺前堂里,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不知怎的,冯老板突然觉得后颈一凉,汗毛根根竖立,心头升起一丝莫名其妙的畏惧。
“不……不雇。”冯老板定了定神,嗫嚅道。话甫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眼看这少年看上去虽不过十八九岁,但眉梢眼角戾气十足,眉间一颗朱砂痣殷红如血,一身黑衣精干短打,背后还背着一根布包着的长棍子,恐怕就是传说中的江湖人物,万一激怒了他,不仅挨一顿打不说,性命之忧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少年只是低低“喔……”了一声,就转身往外走。冯老板顿时松了一口气,可只有一口气,因为下一刻,少年又转身回来了。
“知道哪雇人吗?”
被少年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盯着,冯老板只觉得心烦意乱,一股排山倒海的压迫感汹涌而来,他清了清喉咙,问:“这位客官……是要找什么样的活计哪?”
少年愣了愣,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不知道……”
冯老板放下手里的药剪,摸了摸鼻子,“那……那倒麻烦哪……现在出门在外,总得会点什么,不然……客官你要是学过什么的话……倒也……倒也……”
少年眼里掠过一道寒光,低声道:“学过武。”
冯老板心道:果然,背着那么长根棍子招摇过市,必定不会是好人家出身,专事打打杀杀,保证一事无成——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只得陪笑道:“会武艺好得很哪,客官不妨到南城门县尉府看看,这两天琴川城里丢了好些人,听说还是翻云寨那帮山贼作的怪。衙门一帮狗熊不敢上山,那些家里丢了人的都去讨说法,把县尉府闹翻了天哪。”
少年思忖片刻:“把人救出来,有钱拿吗?”
“有,有,当然有。”冯老板见少年有意,赶紧道,“客官您不知道,城里丢了好些人,泥腿子有,大户人家也有哪,比如说那个小方少爷,听说也丢在山上啦,他二姐,就是那个方二少奶奶,简直急疯了,话说她家里叫一个有钱哪,金山银山,您要是把小方少爷找回来了,保证有大把大把的银子拿……哪!”
少年点点头,低声道:“多谢”,转身消失在店外。
冯老板不敢大意,从柜台侧面钻出去,快步走到店门口,趴在“如意堂”三个金字匾额旁,往外看去,正瞥到那少年黑色的背影,在拐角一闪后便不见了,方才放下心来。定了定神,他重新钻回到柜台里面,拾起药剪,一面继续仔仔细细刮着当归上的细刺,一面自言自语道:“哪里来的煞星……长得倒是挺俊的……就是怎么看怎么吓人哪……天下真是不太平了……先是强盗不劫财改劫人……然后又来了这么个煞星……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耽误了我半天……给孙小姐收拾的药又得晚点才能送过去哪……”
***
琴川之名出自水。自古以来,数十条溪流河道在此交汇穿插,天清水湄之地,自有天然的秀雅风情,清而不滞,润而不胀,起先打渔的、跑船的择此地长居,然后渐渐人烟兴盛,商埠云立,成了江南一方小小乐土,引来不少文人墨客徘徊驻留。附庸风雅者有之,真才实学者有之,芸芸汲汲,鱼龙混杂。彼时此地尚名秦川,盖因传说秦朝覆灭时,项羽屠咸阳、烧阿房,不少秦国旧贵举家逃难至此,易嬴为膺,隐姓埋名,方逃过一劫。汉立后,膺氏故旧依然每每登高西望,怀念故土,便以秦名此地。唐时有好事者广撒请帖,邀来一干骚客离人,以诗会友,一并评出秦川七桥,是为虹桥、渭桥、洛桥、星桥、万里桥、河阳桥、殷桥。酒方酣时,有某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才子借酒恃才,洋洋洒洒作出一篇文章,称秦川不如改名为琴川,盖因秦川七桥恰似古琴七弦:虹桥为宫弦,宫为君,虹桥正在膺氏宗祠边上,暗合始皇;渭桥为商弦,商为臣,渭桥便在官衙大门前;洛桥为角弦,角为民,洛桥位居秦川平民杂居巷子之中;星桥为徵弦,徵为事,星桥则邻着学堂,正是天下事汇集之处;万里桥为羽弦,羽为物,万里桥一带自古以来就是秦川人贸易往来的集市。最后说到少宫、少商,《礼》中并无所记,只以文武王名,才子只好草草了之,但早已满座轰然叫好。至此而始,琴川之名大盛,源远流芳,旧名倒全然湮没了。
但风雅之名也只是文人墨客的游戏,琴川人自古以来以商贾、渔民、船员为主,民风尚利,集市里的殷实客商每每为了一文钱就可以吵破头,家里老父死了,几个儿女为争家产老死不相往来的悖逆也并不鲜见,和风雅全不搭界。不过文人墨客自然不会去管那些市井之徒的琐屑钻营,诗照吟,酒照喝,琴川仍然是他们笔下那个风流蕴藉、韵致古雅的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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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二少奶奶最近心情不好,不,应该说是非常、非常、非常的不好。
像什么老爹酒瘾犯了又偷跑出去身为禅宗弟子装作净土宗给人家胡乱做法事骗钱啦,老妈一怒之下又回娘家撒泼打滚害得舅舅三天两头送信让自己去劝她回家啦,家里绸缎庄新雇的掌柜脑子一热买了三千匹没上色的茧绸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啦,老公又和翠红楼那个小狐狸精藕断丝连眉来眼去啦,这些都不算什么,现下最让方二少奶奶糟心的,还是那个前世孽障、混世魔王、光吃白饭只会捣蛋的小兔崽子方兰生。
这小崽子,从小就不给人省心,三岁头上摔了个疤瘌,六岁和人家小孩打架,抢了一条癞皮狗回家,八岁进了学堂之后,从没有一天安心读书,天天就想着溜出去玩儿,就算出去,也要找个好地方吧,偏要没事去离翻云寨那么近的虞山,说是赏花,结果这下可好,被绑上山去了吧?话说回来,本来翻云寨那帮小毛贼,也就是从落单的行商那儿抢点小钱,从来没听说过绑人这种事情,怎么突然就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真让方二少奶奶想不通,她更想不通的是,这么一帮小毛贼,官府怎么就任由他们作乱,至今十天有余,琴川城里被绑走了几十口子人,县尉府还稳坐钓鱼台,简直草菅人命!
方二少奶奶越想越担心,越担心越急,越急就越生气,越生气就想骂方兰生这小崽子出气,可一想这小崽子现下被关在贼窝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好生吃饭,好生睡觉,是不是四肢完好,五官端正,没少一根毫毛,方二少奶奶怎么想怎么就更担心了,更担心就更着急,更着急就更生气,以此类推,陷入死循环,无可排解,唯有骂人。于是方二少奶奶扔下家里一大摊子生意,每天定时到县尉府报道。
这天也不例外,一大早方二少奶奶就收拾齐整,带着几个家仆,起驾到了县尉府。先前来找县尉讨说法的都被挡驾了,只有方二少奶奶没人敢挡。陆县尉这几日被她骂得狠了,犯了头疼病,告病在家,只留下几个捕快接驾。这几个捕快怎是方二少奶奶的对手,不管怎么嘴皮子磨破安抚二少奶奶,告诉她今儿一大早吴永和贾得胜就被派上山探查,一待情报到手,马上上山救人——都没有用。方二少奶奶来回来去只有一句话:只要我家方兰生还没回来,你们这帮混蛋就都得给我上山!
几个人正头疼得没道理时,突然听得大门“哗啦”一声洞开,还以为又是哪家丢了人,不知死活来讨说法,定睛一看,走进来的是一个黑衣少年,身长体健,背后背着一把布裹的长剑,一看就身有武功。几个人不敢怠慢,上前盘问。
“县尉府是你能随便乱闯的吗?”老资格的段捕头斜睨着少年,“你叫什么?有什么事?”
少年没理段捕头,冷冷把屋里扫视了一周,视线落在方二少奶奶身上:“你家丢了人?”方二少奶奶愣了一下,点点头。
段捕头大怒:“老爷问你话哪!你怎么不回答?!这是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蛮子,胆敢来琴川撒野?快上去给我拿下!”
少年置若罔闻,继续问方二少奶奶:“在哪丢的?叫什么名字?”
几个捕快见这古怪小子胆大包天,将他们统统视若无物,他们都是在琴川作威作福惯了的,哪里受过这种气,顿时群起把那少年围在中间,可望着那少年背后的长剑,一个个又不敢当真动手,只好不干不净地怒骂,竞相勇猛比着声大,一时间屋里喧嚣震天。
一片混乱中,突然只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大吼道:“都给我闭嘴!”原来是方二少奶奶使出了家传的“狮子吼”神功,顿时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
方二少奶奶走到少年面前,福了一福,道:“这位少侠,奴家姓方,名如沁,敢问贵姓大名?”
少年微微点头,道:“免贵,姓百里,名屠苏。”
方二少奶奶眼圈一红:“百里少侠,我幼弟被翻云寨山贼掳去,至今已有半月,他名叫方兰生,和你差不多年纪,虽然也会些粗浅武功,但恐怕是不顶事的。这些饭桶……”她狠狠瞄了一眼段捕头,段捕头吓得后退一步,“光知道作威作福,鱼肉乡民,真轮到他们出头,一个个比毛虫还不如!我看少侠像是身负绝艺之人,不知家乡哪里,学艺何人?”
那姓百里的少年冷冷道:“并非故意隐瞒,只因是师门逆徒,不敢自报师长名讳,敢问那翻云寨怎么去?”
方二少奶奶横了一眼众捕快,道:“还不赶紧为百里少侠拿地图来!”
段捕头这几天为了这翻云寨劫人的案子闹得头昏眼花,见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奇怪少年,竟然自告奋勇要上山救人,顿时喜出望外,早已忘了刚才自己骂人家“蛮子”,一口一个“少侠”,把众捕快支使得团团乱转。不多时,已准备好了地图、干粮、饮水。段捕头擦着汗,谄笑问:“少侠可还有什么要小的去准备的?您这把剑要不要小的给您磨一磨,俗话说得好,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说着,就把手往百里屠苏背负的布包上伸去。
还未碰到布包,段捕头就感觉指尖传来隐隐的灼痛,倒似摸上一段烧得通红的铁,他想收手,却另有一股极大的吸力,把他的指尖往前拉拽,段捕头一惊,眼见手就要碰到布包,只见百里屠苏手臂一振,段捕头被腾腾腾推出十步远,一个跟头栽到地上,虽然立刻跃起身来,犹自惊魂未定,提起手指一看,指尖已经发白冒出血泡,倒像是被狠狠烫过。
百里屠苏淡淡道:“这把剑,是不给人摸的。”他望向一旁惊得呆了的几个捕快,道:“拿一块五花肉,要上好的。”几个捕快哪敢言语,连忙飞跑去肉铺买了来。他揣上肉,往外走去。
“少侠请留步,”方二少奶奶突然叫道,“我家兰生……他自小娇生惯养,都怪我,把他惯得性子骄纵,倘若少侠见到他,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话毕,她盈盈下拜,向那少年郑重施了一礼。
百里屠苏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客气,脸上的煞气一瞬间退却,现出了与他年龄颇为合称的浓浓孩子气,有些慌张、有些无措,只见他胡乱摇了摇手:“不必……不必多礼……”转身便逃也似的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