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去的也不是锦衣卫总部,为了抓住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云承睿绝对不会放过搜查这个地方。
因此他和灵武帝约定见面的地方,在神机营指挥佥事卫秋鹤的宅邸中。
天下人皆知,裴玉与他师兄萧玄策素来不合,而萧玄策是神机营都尉,与卫秋鹤交好,自然而然,卫秋鹤不会与裴玉有什么过密的往来。
但是偏偏,裴玉选择了这么个人。
卫秋鹤虽然在在司空远手下当差,但是他却算是半个萧家人。
卫秋鹤的亲生父母早在外族犯边的时候死于异族铁骑之下,自己则被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狼收养,在狼群厮混了一年半,后来才被兵马大元帅萧寒州在狼群中捡回来,当半个儿子养在身边。
或许是因为喝着狼奶长大的缘故,卫秋鹤天生性子冷漠,凶狠寡言,在边疆屡立战功,被称为萧寒州帐下第一狼将。
只是后来他在某次战斗中被敌人的冷箭贯穿胸肺,九死一生被抢救回来,萧寒州却不许他再留在苦寒的边关,上书朝廷为他请功,将他从边关调回京城,在神机营当了个二把手。
萧玄策能顺利进入神机营,靠的便是他在其中周旋。
卫秋鹤看似不近人情,年近四十依旧是孤身一人,却在暗中对萧玄策多有关照,裴玉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因此对卫秋鹤倒是颇有好感。
也不知是卫秋鹤天生就有识人之明还是因为其他缘故,他倒是不认为裴玉和萧玄策之间的关系如外界传言那般恶劣,只是这等私事他看在眼中,却也没有对任何人提及。
不过在面对裴玉时,却也不像对旁人那般严肃冷漠,偶尔两人还能聊上几句,关系谈不上好却也算不上坏。
而且灵武帝也很认可裴玉的选择,至于原因就更简单了。
卫秋鹤行事风格同萧寒州很相似,他们都选择做一个孤臣、直臣、纯臣,一心依附皇权,效忠皇帝,从不与任何势力牵扯不清,这就让皇帝对他们格外放心。
卫府位于京城偏僻的西南角,是一栋三进的宅院。这里少有高门大户,多是小商人或者品阶不高的官员一类的中等人家,虽不豪奢,却也清净安全。
裴玉抵达时,东南角的天光已经逐渐转亮。
他落在后院之时,卫秋鹤正在院子里舞刀。
察觉到有人翻墙进来,他也不慌不忙地继续挥舞着手中的刀,随着轰然一声响动,巨大的长刀将院子里竖着的敦实圆木一劈为二,又在空中被极快的刀法劈成更小的细块落成一堆,这才吐气收刀。
不像在练刀,倒更像在劈柴。
“佥事大人好刀法。”裴玉恭维道。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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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也有几分真心在里面,卫秋鹤的刀法传自萧寒州,又在沙场淫浸十余载,刀刀皆是致死的杀招,其间威力自是不寻常。
卫秋鹤回头看了裴玉一眼,目光从他背上人事不知的云承昭脸上掠过,淡淡道:“西厢房已经空出来了,你且将他送去休息吧。”
裴玉道了声谢,正要转身,忽然被卫秋鹤叫住:“你知道西厢房在哪里?还是让丫头带你去吧。”
说着,便有一名身穿绿裙的美貌丫鬟从月牙门后款款走出。
裴玉见到小侍女,不觉微讶:“春澜?你怎会在此?”
春澜望着裴玉,眼眶微红:“月前,卫大人派人入府,说是京中有大变故,提醒我们早些将府邸中的财物处置了,又派人把我们和秦嬷嬷一同接走,遣散了府中其他人。才过两日,便有人入府抄家……”
裴玉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卫秋鹤:“多谢卫大人。”
既然卫秋鹤能提前将他府邸中的人接走,可见他是提前就知道了云承睿已生异心。
只是裴玉自忖他与卫秋鹤的交情似乎还没有好到这个份上……
“不必多想,是朕让卫大人将他们接来的。”忽然,灵武帝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裴玉回头,就看到灵武帝往院子里走来,双眼中还隐约带着血丝。
“陛下。”裴玉连忙行礼。
他身后的春澜也紧跟着跪下行礼。
灵武帝淡淡地点点头:“免礼,昭儿情况如何?”
提到这个,裴玉面色有些凝重:“吃了些苦头,不过性命已无大碍。”
灵武帝走过来,看了看双目紧闭的云承昭,目光自然也没有忽略那些藏在他脖颈和衣襟之下的痕迹。
“谁干的?”灵武帝的面色不辩喜怒。
然而,裴玉已经感受到了他藏在心底的怒意。
“云承睿把他交给了疏勒国的摄政王阿室那塞。”裴玉点到即止。
灵武帝捏了捏拳头,片刻后道:“你先将昭儿安置好,再来书房。”
裴玉点点头,又请卫秋鹤帮忙把花辞镜叫来,为云承昭治疗身上的伤势。
卫秋鹤点点头,并没有离开,而是让春澜去请人,同时把一把沉甸甸的钥匙交给裴玉。
裴玉接过钥匙,神色有些茫然。
“陛下说,你家中珍奇古玩无数,都是你这两年辛苦搜刮来的,若是扔在那里白白便宜了旁人倒是不合算,便让我悉数换成了白银,共得白银二百万两,黄金五千两,已交给你的心腹藏在锦衣卫诏狱的密室里,这是钥匙,也物归原主了。”卫秋鹤的眼神带着戏谑,“裴大人这两年当真是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不负皇恩啊。”
裴玉:“……”
他假装没听出卫秋鹤语气中的嘲讽,收好钥匙,安置好云承昭,这才匆匆往书房赶去。
卫秋鹤的书房并不太宽敞,也不见几卷书籍,只有一本要被翻烂了的《孙子兵法》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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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面。
然而,这间小小的陋室之中却已经挤满了人。
裴玉粗略一眼扫过,内阁的阁老一人、六部尚书到了三位、锦衣卫总教头陈玄德以及其余常常在朝上见到的大臣要员及忠亲王等部分宗室皇族都在。
但看上去人头攒动,细数数不过寥寥数十人,京城之中朝臣宗室不下数百,此刻跻身书房的,也就这数十余人而已。
说到底,灵武帝这个皇帝做得太过反复。
若是他昏庸到底,朝中必有九成以上大臣支持他,若是他一开始便清正廉明,朝中支持者也有半数。
然而他先是放手朝政,以至于原本坚守底线的朝臣也逐渐被金银腐蚀,朝中贪污者已过九成,再思整顿朝政,只会物极必反,逼得那些人站到他的对面。
见裴玉走进,屋子里的大臣们纷纷让开一条路,只是都神情复杂地望着他这个“狐媚惑主”的罪魁祸首。
京中流言四起,谁也不知道内情,对裴玉和灵武帝之间的关系更是猜测无数。
毕竟,就连京中最低贱的贩夫走卒也知道,仪鸾司指挥使裴玉大人,生得着实美艳妖异。
灵武帝没有抬头,只是拍了拍身侧的桌面,吩咐裴玉:“过来为朕研墨。”
裴玉顶着众人诡谲的目光,淡定地撩起衣袖,捻起桌面上的墨条,耐着性子将墨锭研成墨水。
灵武帝则用手指缓缓抚过面前那一排炸毛老旧的毛笔,抬头看了人群之后的卫秋鹤。
卫秋鹤毫不脸红道:“陛下恕罪,微臣乃一介武将,这已经是府中能找出的最好的笔墨了。”
灵武帝默然从中挑出最顺眼的一只,缓缓地捋了捋四处刺毛的笔头,然后在砚台中蘸饱了墨水,望着面前明黄色的绢帛愣神了片刻。
“陛下这是……”裴玉手中研墨的动作没停,轻声询问。
灵武帝回过神来,提笔落字,笔走龙蛇,字迹遒劲。
“罪己诏?”裴玉手上的动作不觉停下,略微诧异地看向灵武帝。
灵武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流畅下笔,可见他已经在胸中打好腹稿了。
“朕以弱冠,克承帝业,不能上彰天恩,教化万民,下昭君威,协和邦国。廿载春秋,文治无功,武德不修,以至民怨四起,同室操戈。天道明德,恭维为常,万家有错,在予一人……深自引咎,故辞不受。”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着翘首以盼,目光死死地盯着灵武帝的运笔方向,待见到“故辞不受”这四个字时,所有人的心脏都紧缩起来,越发焦灼地等待着灵武帝的下一句。
灵武帝倒也不负众望,很快便继续写下去:“幸有长子裴玉,秉忠亮之资,顺天道之时,降身奉国,代天理物,以驭万民。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在场人心底的惊骇如汹涌波涛,震得他们一时间竟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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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怔楞地看着案桌前的两人。
裴玉是灵武帝的长子?
裴玉怎么会是灵武帝的长子?
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更重要的是,灵武帝竟要将皇位传给裴玉?
皇帝膝下三个儿子,长子造反,次子平庸,三子痴傻,所有人都在猜测灵武帝是会顺水推舟让云承睿坐上皇位,还是会在宗室子弟中择优承接大统。
谁能想得到,这个被他一手捧到京城众人面前、入朝不过两年的青年,竟然会是他的亲生儿子?
灵武帝还要向天下下这份罪己诏,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把皇位传给裴玉。
就连向来波澜不惊的卫秋鹤也愣住了。
这个皇室秘闻足够震傻在场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他。
忠亲王在所有人的沉默中站出来,难以置信地问:“皇兄,我怎不知他是你长子?”
忠亲王所问,也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特别是那些兴冲冲赶来的皇室宗亲。
灵武帝只淡淡道:“你可曾记得在二十余年前,我曾带回一名女子回府,只是她却死在了我们婚典的前夕。”
忠亲王努力回忆,终于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到蛛丝马迹:“臣弟只听说有这么个人,但屡次登门拜见,都不得见到那位嫂嫂的面。”
灵武帝眉心微蹙:“她虽早夭,却在死前为我留下了一丝血脉。她的名字虽不曾上皇家玉牒,却是我真真正正的第一位妻子。裴玉,自然也是朕的长子。”
听到这话,在场的所有人心中仍半信半疑,但是当着灵武帝的面,他们却不敢有半分质疑。
唯独裴玉,早在回京路上心中就已经有所猜测,只是对于这个位置,他却没有更多的想法。
他转头看向灵武帝,下意识地想要推拒:“陛下,我……”
灵武帝撂下笔,语气淡淡:“叫父皇。”
裴玉顿了顿:“父皇,还请您三思。”
灵武帝抬眸,目光从前面的人群中缓缓扫过,最后停在了裴玉的脸上:“朕已经想清楚了,你那二弟做事太不成样子,若让他上位,哪里还有你们兄弟姊妹的活路?你给朕坐稳这个位置,朕替你扫清前路障碍。”
他的话掷地有声,叫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他们目光复杂地看向裴玉,倒是心底许多疑虑却都在这一刻迎刃而解了。
为什么灵武帝在猎场一见到裴玉就态度大变,以君前救驾有功为由直接将他提至仪鸾司,给了个副指挥使的职务,并且时常赏赐不断,恩荣无双。
有人还私下评价,灵武帝对裴玉比对亲儿子都好,可不嘛,这位就是他货真价实的亲儿子!
难怪啊!
对于灵武帝将他们这群人召至此地的目的,在场的人也都了然了。
在灵武帝无形的威压之下,所有人都对着裴玉下跪行礼,包括他曾经的顶头上司陈玄德:“臣等,参拜新君!”
望着曾经同殿微臣的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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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此刻黑压压跪倒一片,裴玉的心情颇为复杂。
待众人散去,房间里便只留下了裴玉和灵武帝二人。
“有什么想问的,问吧。”灵武帝此刻卸下了一身威严,眉眼间皆是慈爱,望着裴玉的目光也格外和缓。
裴玉心中微动,诚然,灵武帝对自己后面的子女都不算亲切,甚至称不上是合格的君父,但他对自己的回护舐犊之情,却是真真切切的。
想是他的母亲得到了这个男人全心全意的情爱,而他则得到了灵武帝完完整整的父爱。
“父皇觉得,我能做好一个皇帝?”裴玉望着已经墨迹已干的诏书,随口问道。
灵武帝闻言,却是微微一笑:“自然。你是岑帝师的关门弟子,所以你不会让他失望,自然也不会让这天下百姓失望。只是,怕会让你的师兄失望了。”
从古至今,哪怕是再开明的王朝,也只能允许皇帝豢养男宠,却不会允许他们光明正大的配偶是男性。
如果裴玉顺利登基,萧玄策若还想与他在一起,便只能做藏在黑暗中的那个人了。
裴玉想到此刻应该远在千里之外的萧玄策,神色柔和了几分,眼神也逐渐坚定起来:“师兄他不会为这点小事失望,这天下,除了他,没有别的东西能将我困住。”
言下之意,他的确无意皇位。
“痴儿。”灵武帝笑了笑,轻轻摇摇头,“却有几分像我。”
顿了顿,灵武帝才又道:“朕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上,才能让你有更多的选择。虽然皇宫如囚笼,皇位如枷锁,但是它却也能带给你天底下最大的自由。你莫要将这担子看得太沉重,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朕的。”
裴玉心绪复杂地望着灵武帝,却也明白,由他暂代这位置,许是眼下最好的解法。
他换了个话题:“宣和妹妹被云承睿送去弥国和亲了。”
灵武帝想起被自己冷落多日的女儿,微微颔首:“朕已经知道此事了,明天朕会安排人去将她追回。”
裴玉此时心底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面对着灵武帝,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你已经累了许久,回去休息几个时辰吧。朕已经让锦衣卫和神机营的人手已经在京中埋伏好,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灵武帝见裴玉眼底泛起青黑,轻声道,“不过很快,这场混乱就会结束了。”
裴玉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微微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书房,却并未下去休息,而是转进了云承昭的房间里。
花辞镜正斜倚在门口休息,像是在想心事。
见他来,神色不变地问:“你是陛下长子?陛下已经决定传位给你?”
裴玉垂眸:“这件事,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花辞镜缓缓点点头:“我信你。”
“你信?”裴玉挑眉。
花辞镜理所当然道:“自然信你,若非你才知道自己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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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在京中敛财的手法应该再凶狠百十倍才是……我要知道皇帝是我亲爹,这京城怕是都容不下我的膨胀了。”
裴玉默然,还不如不信。
沉默片刻,他才有些难以启齿地问:“昭儿的伤势……如何?”
花辞镜的目光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房间里,压低声音道:“虽微有撕裂,但不算严重,且已经上过伤药了,想是歹人顾忌着他的身份,不敢过于粗暴。严重的是他心里上的创伤,怕是很难痊愈了。方才我为他检查伤口时,他的反应过于激烈……我给他喂服了安神的药物,他才睡了。”
说到这里,花辞镜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歉疚:“若是我当初能将他护好,他也不至于小小年纪便受此折辱。”
裴玉的眼神变得阴鸷:“我会让那人付出代价的。”
阿室那塞这条命,他先预定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听得外面的街上人声鼎沸,丝毫不像是清晨时刻的京城。
不过两人都不在意,花辞镜看了一眼裴玉的面色:“你这几日奔波劳碌,又不曾休息好,快些回去睡一会儿吧。”
裴玉又叮嘱了几句,亲自去看了看已经睡着的云承昭,这才折回卫秋鹤临时收拾出来的小侧房。
房子外头,秦嬷嬷和春澜夏锦三人正翘首以盼。
她们见到裴玉之后,先是涌上来一阵问候,随后秦嬷嬷才拉着裴玉一边拭泪一边往屋里去。
“我才听见春澜这丫头说您也来了,便去厨房里做了许多您最爱的吃食,这些日子不见,爷您消瘦了许多,看着也疲乏了许多。您先用些饭食再去休息吧,我和两个丫头就在这门口候着,不会有人来叨扰您的。”
秦嬷嬷喋喋不休地说着,手上的动作也不见放慢,不一会儿,屋子里小小的桌面就摆满了冒着热气的点心食物。
裴玉轻叹了口气:“多谢嬷嬷费心,如今京中危乱,待大势安定下来,我会让人将你们送回颍川裴家,你带我手书回去,家中族人自会好生安置你们,至于春澜夏锦两人,也可寻个好人家各自婚嫁。”
听着裴玉的安排,两个小丫头不舍地红着眼圈,却也不敢反驳这位小爷的安排,唯独秦嬷嬷还在絮絮叨叨:“没有老婆子在身边伺候您怎么成?您瞧您消瘦成什么样了?夫人见到了,必然会心疼得紧……”
她是裴吴氏的陪嫁丫头,一辈子只认这一个主人,当裴吴氏安排她来京城照顾裴玉时,她便也只认这一个小主人。
她并不知道裴玉其实不算是裴家人,一心只想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爷照料妥当。
裴玉一边听着秦嬷嬷的念叨,一边品尝着桌面的美食,却只觉得心中越发空荡。
直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胸前的凤戒,他才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再那么空缺。
分离这么久,他终于能腾出片刻时间留给思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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