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阁的首座站在戒律台上,不怒自威,大声陈述着她的罪行。
“长留弟子花千骨,你残害同门,偷习禁术,欺师灭祖,天地不容。结交奸党,勾结妖魔,不知自爱,更是罪不可赦。后又杀人夺器,大闹东海,私放妖神出世,导致仙魔大战,死伤无数,万死难辞其咎。以上历数所言,你可认罪?”
花千骨缓缓抬头,目光触及坐在最上方的白衣者,由下而上,一寸寸移动,至胸前却终究不敢再抬高,重又伏下身去。
她想说我认罪,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不如快点结束,她不想再这样跪在白子画面前,这比凌迟更加叫她难以忍受。
可是她的舌头却完全不受她控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卑不亢、不高也不低地说:“妖神出世的确是我的过错,但我没有残害同门,没有杀人,也没有勾结妖魔。”
首座将一块已经灭了光的验生石掷在了花千骨的面前,花千骨看见上面“朔风”二字,不由得心头一痛。
“那我问你,朔风为何而死?温丰予为何人所杀?你跟杀阡陌若无苟且,你身为长留弟子,为何要放妖神出世,他又为何三番五次救你?”
轻水、落十一等人听到朔风已死的消息,瞬间脸色苍白。
花千骨沉默许久:“温丰予不是我杀的,我和杀姐姐又怎么可能有染!”
摩严冷笑一声,嗤之以鼻:“杀姐姐?这是什么兴趣爱好,那妖孽仗着一点点美貌,还真当自己是女子了么?”
花千骨一惊抬起头来,又立马低了下去:“杀姐姐……他是男的?”
虽然一时叫人难以接受,但是她略微一想就知道是自己笨,从一开始就误会了。如今再辩解也没用,没有人会相信她,只能仍旧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我和他没有关系,温丰予不是我杀的。”
轻水听她在朔风的事上毫不辩解,不肯置信地拼命摇头。
戒律阁首座厉声呵斥:“还敢狡辩?你妄图夺取神器,温丰予不从,你便施摄魂术杀了他。否则你倒是解释一下,你是怎么拿到浮沉珠的?”
“我只取神器,没有杀人,人是蓝羽灰杀了嫁祸于我。”花千骨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大胆孽徒!事到如今你还不招么?”摩严怒斥道。
花千骨背脊挺得直直的:“他虽因我而死,却的确不是我所杀。”
摩严眉头一皱刚要发飙,笙箫默用眼神制止他,用和缓语气说道:“你说人不是你杀的,你就把你如何偷盗神器、偷习禁术,又放妖神出世的详细经过陈述一遍吧。”
花千骨心头一惊,咬了咬牙,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话语,颤抖着声音道:“神器是我偷的,妖神也是我放的,我偷习禁术,欺师灭祖。我通通认罪,不必再审了,还请三尊处罚。不管结果是什么,弟子毫无异议。”
“掌门!”云隐紧皱眉头,看着她瘦弱细小的身子跪在下面,心头不由得一痛。
笙箫默轻轻摇头:“花千骨,你身为长留弟子,掌门首徒,置你师父于何地?更叫长留颜面何存?你身背清虚道长重托,代任茅山掌门,又叫茅山派如何向天下人交代?你愧对长留,是为不忠;愧对你师父,是为不孝;愧对清虚道长的托付,是为不义;更愧对天下人,是为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长留门下再容你不得。如今判你逐出师门,诛仙柱上受九九八十一根销魂钉。你服是不服?”
此语一出,满堂皆惊。长留诛仙柱,五百年来钉死了六十六个仙人,这些人不但失却仙身,一半以上都是处以极刑被钉得魂飞魄散。一般从手足开始钉起,却不伤及要害,每一根入骨皆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法力较弱的,能撑到二三十根不断气就已经很不错了。这是长留山最残酷的刑罚之一,却竟然要钉在花千骨身上八十一根之多么?
周遭一片哗然,所有和花千骨相熟的弟子全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落十一脸色苍白:“销魂钉之刑生不如死,八十一根之多,以千骨的修为,必定魂飞魄散,求三位师尊念她年幼无知,再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吧。”
“请三尊开恩!”求情声一时间此起彼伏,唯有霓漫天满脸幸灾乐祸地俯视着花千骨。
摩严眯起眼睛,大声呵斥:“你们一个个都反了么?”
一旁的崂山掌门等人也于心不忍,纷纷为她说情。
摩严冷哼一声:“花千骨是长留弟子,如今犯下弥天大错,如此还算轻饶了她,再说这是长留私事,该如何处置还轮不到外人来管。”
云隐怒道:“花千骨也是本派掌门,岂可轻易交由长留说杀就杀!今天就算拼了整个茅山派,也绝对不会把人交给你们!”
“云隐!”花千骨轻喝,望着他摇了摇头,平静说道:“茅山掌门花千骨,罪犯滔天,现革去掌门一职,由弟子云隐接任。”说着,交出了掌门的宫羽,临空给云隐传了信印。
“掌门!”云隐望着她恳求的眼神,欲言又止。
花千骨慢慢俯身于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长留弟子花千骨,罪不容诛,三尊仁慈,弟子甘愿伏法。只求三尊开恩,不要逐我出师门。哪怕魂飞魄散,弟子也毫无怨言。”
众人又是一惊,不敢想象更无法理解她宁愿魄散都不愿脱离长留山。只有霓漫天冷笑一声,她没想到花千骨对白子画的执念竟深到这种地步。
所有的人都看向白子画,唯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开过口,花千骨毕竟是他的徒弟,最后到底要如何处置还需他来定夺。
白子画面无表情,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周围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花千骨不敢抬头看他,她什么也不要,只求师父不要逐她出师门。她是白子画的徒弟,死了也是!
“为何要盗神器、放妖神出世?”白子画的声音冷冷地在大殿内回响。
花千骨的心咯噔一下,完了。
她的唇舌开始不听使唤地颤动起来,紧紧咬住牙关不说话,面色越来越铁青。
“为了……”
不行!不行!死都不能说!她拼命摇头,唇被咬破,流出血来。
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在挣扎些什么。
可是咒术不是光不说话就逃得开,花千骨听见自己的声音冲破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她一狠心用力,将自己舌头咬烂,鲜血流出,疼得她快昏过去。
“会了气……衣服……铁树……(为了替师父解毒)”模糊不清的字眼从她嘴里发出。周遭的人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白子画眉头皱起,看模样她是中了异朽阁的咒术了,可是是什么事让她宁愿把自己舌头咬破也不肯说?白子画心头不由得火起,她什么也不说,一口认罪,又叫自己如何有理由为她开脱?她就真的那么想死么?
“如她所愿,保留长留弟子的身份。”
“尊上?”众长老还有摩严都惊了一惊,长留山怎么可以留下这样的弟子?就算死了也是污名有辱。
“我的弟子,我说不逐就不逐。”白子画冷道,周围的人都不再说话了。他一向甚少拿主意,但是只要是说出来的话就板上钉钉,也不知道说他是开明大度,还是强权□□。
“那诛仙柱上销魂钉?”首座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子画站起身来,长袖一拂,向大殿中走去:“立刻执行。”
四个字一出,顿时整个广场上乱成一团。轻水和落十一等本来还抱着一丝期望,只要尊上还念着师徒之情,千骨就或许还有救。这下全部慌了,纷纷又拜又叩,求情之声此起彼伏。
摩严暗自松了一口气,白子画总算还没有为这个徒儿完全失去理智。
花千骨抬起头来,只看见白子画一角飘飞的衣袂。心头空荡荡的,周围的声音好像都听不见了。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舌头很疼,心头更疼,可是同时却又很欣慰。虽然犯下大错,至少师父,依旧当她是他的弟子,她做鬼也心安了……
她在所有人的凝视中,缓缓站起身来。
这时候,狂风乍起,大地开始剧烈震颤起来。波涛嘶吼,雷鸣声隆隆不绝,长留山周遭的结界忽亮忽隐,竟渐渐出现枝杈状的纹裂。
摩严站起身来,仰天怒斥:“放肆!谁敢擅闯我长留山!”
众人抬头,远远瞧见杀阡陌脚踏火凤而来,身后乌云翻滚、万千妖魔。
“白子画,你若敢为你门中弟子伤她一分,我便屠你满门,你若敢为天下人损她一毫,我便杀尽天下人!”
霸道而狠厉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海天之间,众仙无不惊骇。
巨大轰鸣爆炸声接连响起,长留结界也抵不过这怒极的一击,尽数焚毁,絮絮飘飞,有如下了一场倾城之雪。
花千骨顿住脚步,身子晃了两晃,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
长留山钟声急促,八千弟子严阵以待。
“我去会他。”白子画仰头看着杀阡陌,知道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摩严连忙阻止:“还是我去,你的毒伤还未痊愈。”
“无碍。”
身为掌门,身为花千骨的师父,这一战,必须由他出面。
见白子画一飞而上,和杀阡陌二人在云端对峙。周围的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静观事态发展。
杀阡陌一身紫色华服,雪白毛领,从袖沿到腰带、从发冠到纽扣无不精致异常,他脚踏火凤,手持绯夜,绯夜剑通体透红,犹如鲜血凝成,剑身周遭环绕一圈炙热的火焰,一丈之内草木皆焚,三尺之内冰水汽化。
他一贯爱笑,因为美人笑起来会更美,所以在天下人面前猖狂地笑,在部下面前阴险地笑,在敌人面前狠毒地笑,在花千骨面前开心地笑……窃笑、媚笑、微笑、冷笑,无论何时,他总是笑着的,不同的笑展示出他不同的风情以及不同的心情。
可是此刻,他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冷冷地望着白子画,脸色一片肃杀,犹如最雍容华贵的牡丹上覆盖着白白的一层霜,颜色却越发明亮起来,仍然艳似盛世繁花。
很少人见过他的绯夜剑,因为以杀阡陌的能力极少需要出剑。他更从不佩剑,因为佩着剑很难搭衣裳,那样就不够美丽了。
他出剑只有两个字:绝杀!
白子画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杀阡陌,面上没有丝毫怒色,眸子里更看不出半点情绪。一袭素白的长袍简单干净,黑发如瀑,随意披散,尽管风大,依旧垂如缎、顺如水,丝毫不乱。只是这些日子,三千青丝再无人为他束。
他的风姿远在九天之上,那种美只能用“神圣”一词概括,连多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是种亵渎。
他举剑,眸似云间月,皓腕凝霜雪。
“冰敛横霜”四个字,于他,于剑,都再贴切不过。
很难在两人中分出个高低上下来,杀阡陌胜在颠倒众生的外貌,白子画更胜在天下膜拜的风骨,但都不输于对方的是各自的能力和气势。
看着无论是外貌还是能力皆冠绝六界的二人之间的这一场对决,几乎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蓝羽灰、夏紫薰,单春秋等人自然是一手心的冷汗,且不提白子画有多厉害,杀阡陌刚在墟洞中已经气力耗尽,受了重伤。又凭借一人之力击毁长留结界,更是伤上加伤。
摩严、笙箫默知道白子画的状况更是不容乐观,同样如坐针毡。
虽然正邪易辨,但随之赶来的轩辕朗,还有轻水等长留弟子却不由自主隐隐祈祷着杀阡陌能胜,否则花千骨性命堪忧。
“你们要对她怎样?”杀阡陌知道三尊会审已结束,以长留规矩之森严,小不点儿定是凶多吉少。
“与你何干?”白子画冷道。
“我要带她走!休想拦我!”
“打得赢我再说。”
杀阡陌双目赤红,懒得再多说废话。肃杀之意骤起,周身皆被烈焰环绕,真气如游龙四处飞腾。手中绯夜剑轻轻一提,浮云踏浪,转瞬间已出了百招有余,速度之快,叫人咂舌,纵是仙魔,远远的也只望得见他紫色的身影。
绯夜剑剑势决绝,招招紧迫,白子画身形如风,轻易而又巧妙地躲过他一波波凌厉而凶险的攻势,稳稳落在海面上。
杀阡陌扶摇直上,长袖旋转,粲然流光,犹如花开。盘旋于半空的火凤倏尔急转直下,与绯夜剑赤红的剑芒交相辉映,霎时间霞光万道。
众仙观微二人大战,心中都是七上八下。
摩严也忍不住冷哼,“妖孽,净是些邪魔外道的功夫。”
白子画始终不慌不忙,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杀阡陌出百招,他只出一招。绯夜剑与横霜剑狠狠相击,空中惊雷炸响,闪电划破天幕。
众人都是屏气慑息,汗不敢出,怕错失了片刻,又怕那悬而未决的后果。
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二人在惊涛骇浪中转眼已斗了数百回合。
白子画见杀阡陌功力竟比之前争抢流光琴一战时提升更多,变得更加诡异莫测,妖异凌厉,也不由得暗暗心惊。而自己毒伤初愈,真气不济,勉强与同样负伤的他战个平手。
而面对杀阡陌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利,白子画渐渐加快攻势。他无心与杀阡陌争什么胜负,但此战若败,长留颜面何存。
白子画右手结印划过天地,顿时空气中出现无数冰凝的细小水结晶,狂风中犹如水波剧荡,四周景色都像水中倒影摇曳变形。杀阡陌的身子在空中一滞,天地陡然间极冷,似乎连空气都被冻住。一条红色火焰从他剑上盘旋而出,蜿蜒怒舞,紧紧将横霜剑缠绕住,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其扭曲变形。冰火互斥,只听得一片“吱吱”的响声。
白子画左手推掌而出,仿佛捉住蛇的七寸一样将火焰从剑上扯了下来,用力一扬,横霜剑变作长鞭带着火焰直向杀阡陌席卷而去。
此时,趁着众人都在紧张观战,单春秋趁机发难,率领妖兵魔兵向长留攻了过去,妄图抢到花千骨。顿时四下一片混乱,剑芒横飞,光波四射,火光熊熊,杀声震天。仙魔混战,威力之强、真气之猛、速度之疾,比人间的战争不知激烈了多少倍。
白子画长剑不断与杀阡陌相击,冰霜与火花四溅。
“不要打了,师父,姐姐!不要打了!”花千骨心急如焚,努力传音过去,二人却充耳不闻。
白子画迅驰如风,银色光波从掌中击出,杀阡陌惊险躲过,低头却见整个海面顿时都被冰冻住了,连波浪都凝固成翻飞的形状。
见仙魔混战,四周形势越发不容乐观,白子画不再犹豫,出手更加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