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终于能见她,他会开心得无与伦比。可是当他紧紧抱她在怀里,捧着她面目全非的脸时,还是心痛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绝情池水!
背着他,她到底,又吃了多少苦?
他以为他无所不知,却终究还是后知后觉。他以为他无所不能,却终究还是于心不忍。
东方……
花千骨嘴唇颤抖,依旧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是太想回去,太想他们,所以出现了幻觉?
东方彧卿低头轻吻着她满是疤痕的额头,心也犹如被绝情池水淋过那样疼痛。
“没事了,骨头,都过去了,回家,我们现在就回家……”
花千骨只觉得脸上湿湿的冰凉一片,都是东方彧卿的泪水。
光千骨强撑出笑脸,努力点头。
嗯,回家。
四下众人一片欢天喜地,本以为此次离开无望,却没想到此刻天降神人,密径大开。
花千骨转过头,用内力传令众人有序离开,于是仙魔一个接一个不带丝毫留恋地踏入光中,飞向海天之间,犹如漫天散落的星子,汇作一条银河。
竹染本来是想了办法将妖兽一块儿带出的,可是如今阵法被破情况有变,还来了一个男子,不知底细,似乎是专门为救花千骨而来,只能放弃计划,跟着斗阑干等人一块儿出去。
花千骨一直守到最后一个人走,却没有看到冥梵仙。四处张望,看见他一尘不染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白发在风中轻飘,身后还有四个人影。
“你们回去吧,我就不回了。”
“为什么?”花千骨不解,当初说好的,不就是大家一起走么?他都被困在这儿几千年了,好不容易可以出去,为什么却又不肯离开?
“六界已经没有让我挂心留恋的人和事了,回不回去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我一个人在蛮荒那么久,已经习惯。”
他回头望向四个手下,说道:“你们也一起离开吧。”
四人齐齐跪下:“属下誓死追随!”
冥梵仙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还怕我一个人在这儿活不下去么?我答应过他,累他一世,便用千年还他,不会做傻事的。”
可是几个属下依旧长跪不起,冥梵仙不由得叹息:“唉,罢了罢了,一个比一个固执,不走就不走吧……”
冥梵仙望向花千骨道:“自己保重,如果有一天,六界真容不得你了,便回蛮荒来吧。这儿再累再苦,也好过外面尔虞我诈。”
说完轻挥衣袖,转身离开了。
花千骨看着他落寞孤寂的背影,心头一阵凄凉。感觉到握自己的手微微一紧,抬起头,是东方彧卿正微笑看着她。
和睚眦兽抱别,她长啸一声,万山遍野咆哮声此起彼伏。
东方彧卿不由得感慨,虽然还不知道花千骨在蛮荒都经历了些什么,可是终归是化险为夷了。她毕竟持有妖之力,又是神之身,难怪仙魔妖兽,皆俯首称臣。
只是,妖兽尚且有感情,被流放的妖魔尚且知感恩,为何他堂堂白子画,却可以如此残忍呢?东方彧卿告诉自己不要再想此事,也绝对不能让花千骨知道。否则,她当初自欺欺人瞒着白子画岂不是完全没有了意义,到时她还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东方彧卿拉着花千骨,花千骨怀中抱着哼唧兽,一起向海天飞去。
花千骨有片刻失去意识,仿佛在混沌中,又好像在海水里。
被没顶的感觉,感到微微窒息,蛮荒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倒影。海天翻了一个个儿,众人再从水中冒出的时候,已回到六界之中。
花千骨被东方彧卿搀扶着上岸,她还不适应这儿的环境,腿脚发软。其他人已到多时,三千多人零乱地散落在海滩上,有的在哭,有的在笑。
花千骨抬头望了望喷薄初升的红日、隐隐未落的银月,还有冰蓝欲滴的天空,激动得双唇颤抖。扑通一声跪倒下去,紧紧地拥抱住了大地。
她终于又看见日月,看见蓝天了……
哼唧兽也在沙滩上欢快地打起滚来。东方彧卿望着她,一脸宠溺,轻轻咳了两声,不着痕迹地将袖上的血迹掩去。
花千骨在地上躺了良久,原来能够切实地感受阳光的照耀、清风的吹拂,已经让她感觉如此幸福。
竹染慢慢提气,发现自己被禁锢已久的法术正在逐渐恢复,不由得又是一阵狂喜。他望向长留山的方向,静静伫立着,一时思绪万千。
“神尊,既然我们已经出了蛮荒,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腐木鬼问她,虽然他朝朝暮暮盼的不过是能重回六界,可是当真回来了,却觉得世界太过广阔无边,一时迷惘起来。
“不必叫我神尊了,既然已经回来,大家就四散吧,爱去哪儿去哪儿,不用像在蛮荒有诸多拘束。但是记住,大家虽然出了蛮荒,但还是戴罪之身,绝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蛮荒还在,大家既然能被流放一次,就能被抓回去第二次。仙界势大,不管你们以前有什么恩怨,想要报仇还是找麻烦,都趁早打消了念头。带大家一起出来,是因为大家都已经受苦多年,应该有一次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如若再作恶多端,就算仙界不惩治你们,我也决不会放过!”
众人纷纷叩首,谢恩之声此起彼伏。
“可是蛮荒发生如此大的动荡,仙界又怎么可能轻易罢休?就算我们想要重新开始,也只有死路一条,难道我们终生都只能在被追捕中躲躲藏藏么?”竹染大声说道,周围立刻又乱作一团。
花千骨皱着眉,一时也被难住了。
东方彧卿安慰道:“我们此刻身处的是南海的一个小岛,四处都布了阵法,隐去了各位的行迹,所以大可放心,仙界的人暂时还没有发现蛮荒异动,不知道大家已经回六界了。如果不想继续被仙界追捕的话,我可以给每一个人重新换一张脸,也换一种身份,让大家开始新的生活。代价,是各位身上一半的法力。”
众人再顾不了许多,连连点头。
竹染眉头深锁,“这终归只是一时之策,没办法解决根本问题,万一有人露馅,或是想着报仇,所有人就全完了。与其终日担惊受怕,不如大家都不要离开,依旧联合,以此为根据地,咱们人多势众,就算是仙界,一时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再加上妖神之力,别说对抗仙界,就是六界一统,又有何难?”
“竹染!”花千骨厉声呵斥,知道他一开始就打的这个算盘。
四下一片赞同之声,虽然大家被流放的原因不同,但是个个心高气傲,好不容易回来,还有妖神撑腰,自然盼着扬眉吐气,报仇雪恨,又怎肯躲躲藏藏,苟且一世?
花千骨轻揉眉心,感觉又是疲惫又是头疼。俗话说,救人救到底,这些人,总不能出来了便扔下不管,如今聚着的确比散着安全。
“暂时先这样吧,都不准轻举妄动,听候我的安排。”
众人恢复了法力,半天工夫,便在岛上搭建起了连片的房屋。
东方彧卿着急看花千骨的伤势。只是对花千骨来说,伤易好,疤难除。嗓子或许还有办法医得好,可以重新开口说话,不用老是用内力传音,可是脸却很难复原了。
看着东方彧卿心疼欲死的模样,花千骨微笑着连番安慰。
“我不用嗓子也可以说话啊,没必要再辛苦去找什么药来医了,容貌也只是皮相而已,不用太在意。难道你嫌弃我丑了么?”
花千骨抱着他撒娇,用食指抚平他紧皱的眉。
东方彧卿的心更痛了,哪个女子不珍视自己的容貌,她都成这样了,为何还可以笑得这样淡然无谓?他以为她只是被废受了钉刑而已,没想到竟然被绝情池水伤成这样!
“是谁做的?”
花千骨鼻子一酸,摇了摇头,不愿再提。
东方彧卿也不逼问:“累了么?躺下先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我们以后慢慢再说。”
花千骨连连摇头,她不要!她现在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东方彧卿牢牢抱住,怕一睁眼,发现自己仍然身在蛮荒,怕一松手,又是两手空空,形单影只。
“糖宝呢?小月呢?”
“我一直在外奔忙,糖宝在落十一那里。小月仍被仙界羁押,我没跟他说你的事,只说你受了重罚,要一直面壁思过,不能去看他。”
花千骨伸手轻碰东方彧卿的脸:“你为了救我,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东方彧卿微微一笑:“都过去了,怪我太没用,花了那么多时间,让你白白受了那么多的苦。”
花千骨紧紧握住他的手:“东方,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有一个月就是五星耀日了,我一定要救小月出来。不然我明天就去找师父,跟他说我才是妖神,把小月换回来。”
东方彧卿猛然一惊:“骨头,你疯了么?你好不容易才从蛮荒出来!若是这样,就算救出小月了,你让他怎么办、怎么想?”
花千骨微微一笑:“你别担心,我不会做傻事的,经过蛮荒这一次,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了更珍惜生命,也更怕死了。我不会随便抛下小月、糖宝还有你的……不管怎样,明天我先想办法混进长留,去看看糖宝和小月再说,救人的事我再慢慢想办法。”
“别去!”东方彧卿的眉头再一次深锁。
“你别担心,我易容术那么高超,再说有了妖神之力,现在出入长留不被发现那是绰绰有余了。”
“我知道,我不是担心这个……别去,至少,别在明天去……”
“为什么?”
东方彧卿踌躇良久,不管怎么瞒,她最后还是会知道的。
“今日仙剑大会刚结束,新人组的魁首是帝君之女——幽若,传闻明日长留大宴群仙,白子画要收她为徒……”
嗡的一声,花千骨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我白子画此生只收一个徒儿……
…………
花千骨起身扶着桌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这人世间的一切都荒唐好笑了起来。
受钉刑?不要紧,是她做错了,是她罪有应得。
被废?没关系,她的仙身她的法力,本都是他传她的,他要拿就拿去。
容貌尽毁?无所谓,尸囊皮相而已。是她不自量力,□□背德,亵渎尊师。
流放蛮荒?就当是她在赎罪,她在偿还,她在反省……
可是这一切痛、一切苦,都比不过这简简单单一个消息给她的打击。
她宁可死都不愿被逐出师门,她什么都不要,也不求他爱她多看她一眼,只想依旧做他的徒弟罢了。
难道这也错了么?
……师父,你真的不要小骨了?
花千骨苦笑两声,腿一软,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出事了!”竹染步伐匆匆走向房内,“神尊呢?”
东方彧卿拦住他,眉头深锁:“她正在休息。”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午觉?”竹染伸手便把他往一旁随意一推,大步就要向里走。却一眨眼,东方彧卿又到了他面前。
“不得无礼!”
竹染眯起眼睛看着他,很明显他只是一介凡人,没有道行,更不懂法术,却不知为何如此厉害,花千骨又如此依赖他。不过他们能够出蛮荒也全靠他,此人神秘莫测,不容小觑,暂时还不能得罪。
“我有要事向神尊禀报,请代我通传。”
东方彧卿犹豫了一下,再一抬头,斗阑干也来了。出了蛮荒,他法术很快恢复,钉过销魂钉的地方,虽不能像花千骨一样自动愈合,但是他已完全不需要再借助拐杖行走。
东方彧卿见连斗阑干都浓眉紧锁,知道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可是以骨头现在的状态,应该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她真的在休息,有什么事一会再说吧。”
房内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东方,我没事,让他们进来吧。”
竹染和斗阑干入内,花千骨正披衣坐在床上。整个人仿佛大病了一场,憔悴不成人形。可是明明她刚刚回来的时候还满脸兴奋,这才过了多久。
“你怎么了?”竹染凝眉开口问道,当初她奄奄一息,经受雨打风吹,躺在他门前几天几夜,他都未曾见过她如此颓废绝望的神色,仿佛瞬间便苍老了几十岁。
竹染刚一开口,突然发觉自己的语气似乎有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关切和温柔,不由得眉头皱得更深了,厌恶地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花千骨努力地挤出笑脸:“我没事,可能在蛮荒待久了,突然出来有点不适应,其他人都安置得怎么样了?”
“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事,清怜和清怀二人擅自出岛了。”
花千骨一惊:“清怜?清怀?”在脑中搜索一遍,没听过这两个名字。不过的确,蛮荒众人自己又认识见过几个?基本上都是竹染在应对,自己都不管,也管不来。
“他们是?”
斗阑干在一旁答道:“他们二人以前是茅山弟子,掌门清虚的师弟和师妹,百年前不知犯了什么大错,被清虚逐到蛮荒。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了,应该是急着回去找清虚报仇了。”
“什么?”花千骨睁大眼睛一下子坐直了,“茅山?报仇?可是清虚道长已经仙逝了啊!”
死了么?竹染和斗阑干皆是一愣,他们离开六界这么久,又怎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