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羹——
为什么师父会突然想吃桃花羹?他是病了还是伤了?很严重么?当初的余毒明明应该都肃清了。这一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是谁把他打伤了么?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打得过师父?
她很想像当初一样亲手为他做一碗桃花羹,可是不能。如果她动手的话,师父发现味道跟当初一模一样,就全露馅了。
花千骨看着幽若在自己的指挥下忙活开来,虽然动作略显笨拙,但不失条理,圆圆的小脸红扑扑的,神色兴奋,额上沁出细小的汗水,说不清心里是羡慕还是苦楚。
不多时桃花羹便做好了,幽若尝了一口,开心地大呼小叫:“小七,你好厉害,做得真好吃,简直不敢相信是出自我的手笔!”
花千骨轻轻点头:“你住绝情殿上?”
“嗯,爹爹不放心,我来长留就一直和尊上住在绝情殿。”
“尊上……他待你可好?”
“尊上人可好了,待我也好!我一直想拜入他门下,今天好不容易打赢了仙剑大会,我立马跑去求尊上和世尊,没想到他居然点头答应了耶!”
“他自己答应的?”
“当然啦,小七,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没事……”花千骨笑得虚浮,轻轻握住幽若的手,“请你……好好照顾他。如果他还想吃桃花羹,就按我今天教你的做。”
“好,谢谢你。我得赶快回去了,尊上一定等急了,要是醒过来被他发现我一个人溜下殿就大事不妙了,我明天有空再来找你玩。”
花千骨点头,挥挥手,看着幽若开心地往绝情殿飞了去,粉红色的背影明媚得让她想流泪。
自己就这样回去了么?虽已接受他重新收徒之事,可是,却又怎么放心得下他的伤病?
不被他发现,只靠近一点,听听他的声音好不好?
她捂住绞痛的胸口,满心不舍望着绝情殿。见了幽若她已无怨,只是却更加想见他了。
苦苦挣扎,再忍不住了,她终于还是踏着飞瀑上了绝情殿。
花千骨身子如一道轻烟飘浮,幽幽落在院中树巅一朵怒放的桃花上,轻如鸿毛。小心地隐去所有气息,放眼四顾,绝情殿里一草一木仍旧和离开时一模一样。满庭的桃花树芳菲如雨,寒风中依然开得缤纷艳丽。一只粉嫩嫩的桃花精从睡梦中惊醒,看见她惊讶地发出嗡嗡嗡的疑惑的声音。花千骨食指放在嘴边一嘘,对她眨巴眨巴眼睛。桃花精仿佛认出她是谁一般,立马扇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扑进她怀里。
花千骨不近不远坐在一株桃花树上,静静地看着白子画的房门发呆。闭上眼睛,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知道他此刻就在房内。她的心像麻花一样纠成一团,快要喘不过气来。一年了,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他,他又是否想过自己?
师父啊,小骨回来了……
花千骨死死压制住想见他的冲动,狠狠咬住下唇告诉自己不能再靠近了,否则就算自己隐藏得再好也一定会被他发现。更不能用观微去窥探他,让他有所觉察。
仅仅几丈开外,为何,她却依旧觉得隔了万水千山?
好想你,你知不知道?
…………
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咳嗽,花千骨倒抽一口凉气,大脑一片空白,连忙捂住嘴,止住忍不住便要脱口而出的呼喊和啜泣声。
为什么师父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她的心陡然揪作一团,然后便听见幽若的声音。
“尊上,桃花羹做好了,你快趁热吃吧!”
顿了好半天,她终于听见了那个千思万念的声音。
“桃花羹?为什么会做桃花羹?”
“尊上说想吃的啊。”
“我说想吃?”
“嗯,尊上刚刚中途睡醒时说过,所以我就马上去做了来。”
房间里一阵久久的沉默。
“对不起,我刚睡糊涂了。这里没有食材,你独自下殿了是么?”
幽若不说话,只传来白子画的叹气声。
“千万不能大意,以后绝对不可以夜里一人下绝情殿,知道么?”
“我知道了,尊上,那些坏人最想抓的就是我,但是我已经很厉害了,仙剑大会我不都打赢了么?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人抓走的,你不要担心。快吃吧,一会儿就凉了。”
“我不吃了,你拿出去倒了吧。”
“为什么?尊上刚刚不是还很想吃的么?我尝过的,味道很好的!”幽若微微有些不解和激动。
房间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每一声都狠狠敲打在花千骨心上,疼得她想掉泪。
“尊上,你没事吧?”幽若的声音紧张着急,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前些天明明都还很好的,为什么今天突然一下子身体会变这么差?是不是变天马上要下雪了,所以旧伤复发啊?有没有哪里酸痛不舒服,我帮你捶捶好不好?”
“不用了,你今天比试也累了一天,早点回去歇息吧。”
花千骨从来没听过师父用如此温柔宠溺的语气说话,就算当初对自己也不曾。他的声音总是淡淡的,就是关怀的话也带着一份疏离和教导的意味,就像初雪安静地落在屋檐上,冷清又寂寞。
这个孩子,对他是不同的吧。师父从不做违背自己本心的事。这个叫幽若的孩子即将成为他的徒弟,他是真心疼爱并喜欢着的吧……
她快速点了胸口两个穴道,硬咽下喉头涌上的那一股咸腥,头轻轻靠在树上,慢慢闭上眼睛。
一直抱着仅存的最后一丝希冀破灭了……
她傻傻地用力说服自己收徒的事只是摩严世尊一手安排策划,如今看来,真的是师父发自本心的决定,没有任何人或是外力逼他。
花千骨不由得苦笑一声,自己又何尝不知呢?师父虽然是以大局为重的人,却从来都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威胁和逼迫。
她听见自己的心一点点破碎的声音,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了,想离开,却舍不得。历经千辛万苦,跋山涉水而来,回到最初的地方,只是想离他再近一点点,只想再多听他说说话,感受一下真实的有他的存在。可是见到的,却不过是这样的场景。
天空中有片片鹅毛般大小的雪花飘飘扬扬落了下来,寒风呼呼地吹着,她的手脚和心都慢慢凝结成冰。
“尊上还是吃点东西再睡吧,我好不容易做的,可舍不得倒掉。”
她看着幽若开门出来,门开的那一瞬间,依稀闪电般看到师父坐在桌边的白色衣角。
花千骨忍不住伸出手去,却只抓住无限的虚空。
她看着幽若蹦蹦跳跳回去睡觉,进的却是当初自己的房间。
绝情殿那么多间房,她却为何偏偏要住那一间?师父把她的东西都扔掉了么?因为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一片雪花落在她手心,冰凉冰凉,是彻骨的寒冷。
收回手,转而紧紧握住怀里的铃铛,握住那个他们师徒关系的凭证,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如今,她是不是应该把这铃儿也送给幽若呢?仰头,看着雪花漫天飞舞,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在树上对着房门呆呆坐了一晚上,雪越下越大。她的头上肩上都落满了积雪,花千骨一动不动,仿佛变作雪人,和满枝丫桃花融为一体。
花千骨听着房内不时传来的咳嗽声,脑中不断闪现的是当初在这庭前与他相处的一点一滴。手脚慢慢冰冷麻木,心冻到连痛楚都感受不到了。
天快亮了,该走了。
她缓缓立起已经僵硬的身子,抖抖身上的积雪,脚步虚空踉跄。突然轻轻一声铃响,花千骨迟缓地低下头望,见手中紧握的铃铛不小心从僵硬的指尖滑落在地。
…………
檀香袅袅,轻烟弥漫。
房中白子画对着一碗桃花羹整整坐了一晚,虽然知道那东西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可是他不想吃,也不想亲手倒掉。它就好像回忆,满满一钵,让他不肯触碰,亦不肯遗忘。
万籁中突然听见一声轻响,犹如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白子画匆忙几步打开门,却只看见空落落的院子里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又幻听了么,为什么总有铃声在耳边响个不停?
白子画无力地倚在门边,手指深陷柱中。他依旧清冷傲岸,孤高出尘,只是面色苍白,眼神中是掩饰不了的疲惫。
“神尊。”
竹染看着花千骨像雪花一样轻盈但脚步虚浮地飘落在他面前,翻飞的裙角慢慢合拢,似乎没有重量般,林中雪地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看到竹染,花千骨抬头茫然一笑,目光没有焦点,眼神是绝望后的一片死寂,瘦弱单薄的身影看上去脆弱而悲哀,没有一丝生气。
想当初就算要死不活倒在竹染家屋门口,她也从没有放弃过。就算被他推下悬崖走投无路,她依然倔强地坚持着要活下去。可是小小一件白子画收徒的事,却能叫她丧失所有求生的意志么?
为什么?他不明白……
“你刚从长留回来?不说一声就偷偷跑去,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没事,你怎么也来茅山了?是不是岛上出了什么事?斗阑干前辈他们呢?”
“他们都还在岛上,你们一直没回,也没传个信,前辈怕出什么意外,就让我过来看一下。东方彧卿说你一个人去长留了,没被发现吧?”
“没有。”花千骨低下头,或许内心深处她是希望被师父发现的,她想见他……
“岛上的人情绪怎么样?”
“一个个都是刚放出笼子的鹰,自然拼命想往天上飞,但是大多数人太久没动真气,刚回六界有许多都不适应,法力可能要十天半月才能逐渐恢复完全。他们也知道今不如昔,在蛮荒的日子也都过怕了,不想再回去,应该不会像清怜一样随便出去寻仇闹事。再加上有斗阑干和腐木鬼他们在,应该还镇得住一时,你放心。”
“那就好,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林子里?外面下雪这么冷。”
“刚刚来了两个长留弟子,不想碰上,便出来随便走一走。”
“长留弟子?”花千骨心头一惊。
竹染点头,眸子陡然阴沉:“一男一女,女的好像叫轻水,男的……叫落十一。”
花千骨心头一喜:“他们人呢?”
“已经走了,你路上没遇到?”
“没……”花千骨皱起眉头,难怪在长留找不到他们,原来竟到茅山来了。这么说糖宝也应该来了……
花千骨不由得心头一阵懊恼,居然这样眼睁睁地错过了见面的机会。抬头看竹染:“你以前没见过落十一?”
竹染冷哼:“我在长留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虽然之前身在蛮荒,但是回来也快一天了,要弄清楚长留乃至六界这些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你就是急于知道一切,所以才找借口从岛上出来上茅山。这短短时间,你应该去了不少地方吧?”
竹染挑眉看着她:“聪明。”
花千骨知道竹染为什么要从殿内出来了,以他的能力怎么会隐藏不了自己的气息,而应该是没办法克制住体内狂暴的杀气吧。看到那个取代自己成为世尊弟子、长留首徒的人,他的心里究竟是恨,是嫉妒,还是不甘呢?
自己好歹还算师父的徒弟,可他却是已被正式逐出门去。多了一个小师妹自己已经这么难受,身为弃徒,他心里肯定更不好受吧?
身上同样被绝情池水烙下疤痕,同样身为六界的罪人,同样被无情地驱逐到蛮荒。花千骨心头不由得涌起同情,他和她,都是被抛弃的人……
竹染见她目光陡然悲悯,骄傲和自尊仿佛被刺伤了一般,冷笑道:“不要拿我和你相提并论,是我自己背叛长留的,你以为我像你,很想做谁的徒弟么?”
花千骨摇头,她并不了解竹染对长留对摩严是什么样的感情,也不知道当初都发生了些什么。但让她觉得奇怪的是,一向严厉苛刻的世尊,应该是很了解竹染的本质的,当初竹染也定是犯了大过,摩严才会逐他出师门去蛮荒,但是却没有废掉他。难道是念及师徒之情?
突然忆及白子画手持断念那毫不留情的一百零一剑,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