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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云顶冰心生若死·神灭魂离只此眠

仿佛晴天霹雳,花千骨脑中一直嗡嗡作响。她没有看错,那的确是绝情池水留下的痕迹。可是那么大一块殷红色的可怕伤疤,他怎么会有?怎么可能有?又是什么时候?

『为什么……』她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唇,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叫她怎么相信?可是看到那个疤,她终于一切都明白了。回忆起那一夜,他神志不清,他吻她,口口声声叫着她的名字。

原来……

他一直都是爱她的。

又是月圆了,花千骨从沉睡中醒来,抬头安静地看着水中流泻而下的破碎光影。

从海底仰望海面,与在大地上仰望天空的感觉如此相像,只是海面更静谧更蔚蓝。不时有七彩的小鱼从头顶上游过,还有滚滚鱼挺着白白的大肚子缓慢地前行。它们是海底的飞鸟,而她是笼子里的夜莺。

十六年了,她被关在长留海底整整十六年了。

结界巨大,所以她有足够大的空间可以上下漂游,可以看日升月落,可以听潮起风生。她仿佛被装在一个透明气泡里。可是,没有人看得见她,鱼儿时常会大摇大摆地在她身边游来游去,她手一轻碰,就直直地穿了个空。

她知道自己身在结界的另一个空间里,只是或许白子画怕她无聊怕她寂寞,给了她一片海洋当作天空,给了她无数小鱼做个伴儿。

囚禁的日子里,结界中不是漆黑一片,她浸没在一片深蓝之中,望着星月听着鲸歌,不知不觉就已十六年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也没有人想得到,她居然就被关押在长留山脚下。

整整十六年,她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见过白子画。时光无声无息地流走,她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过去的那些人和事、伤和痛。一切都如同她,沉没在幽深的大海里。有时候一片浮云、一丛珊瑚、一条游鱼,她都可以凝视好久好久。累了倦了,又闭上眼,任凭身体在波浪的摇晃中安静入眠。

她从没有尝试过逃跑挣脱,或是打破这个结界。对她而言,再没有比这个世界更美好的了,这里没有任何人会来伤害她,她也伤害不了任何人。

她以为她可以这样一直到永远,可是终归老天还是连这点平静都不肯给她。

当海水沸腾了一般涌起汹涌巨浪,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结界上一次次撞击着,花千骨从沉睡中猛然睁开眼。

她不会说话,她也已经整整十六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微微翕动了下嘴唇,心头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也一次又一次地将她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若不是有人正在海中大战,就是长留有外敌来犯。可是她在结界中只看得见海中景色和无害的游鱼,其他的都看不见,也一向是感受不到的。除非这次,是冲着她而来……

她闭上眼,隐约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她听见自己平静了十六年的心又一次开始激烈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害怕。

到底发生什么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可是她如今半点力量都不能用,唯一能用的只有自己的血。

花千骨把手咬破一个口子,一点点往结界壁上涂写着咒文。她只求能看到,她只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眉间微动,却没有表情,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音。多少孤独,多少想念,再一次狠狠刺痛她麻木的神经。

丝毫未变的落十一,他身旁的是依旧艳光四射的霓漫天,只是却不知为何断了一臂。只有轻水,再不复当初年少时的青涩模样,眉目温婉又带了几分高贵成熟的风韵。她为了轩辕朗,终究还是放弃了长生不老。

只是……那另一个满脸怒火的孩子又是谁?明明这样熟悉,却分明从未见过。一身绿色的衣裳,白皙的肌肤如蝉翼般轻薄透明,眉间一点殷红的花印,圆润可爱的小脸上此时满面怒容。她一波波向结界这边发起攻击,却通通被霓漫天和落十一拦了下来。

落十一一脸心疼和为难,努力地向她解释些什么,那孩子却只是满脸是泪,拼命摇头。霓漫天一脸恨色,出招又狠又毒。落十一挡在二人之间,一时手忙脚乱。

花千骨虽然可以看见,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有海水剧烈地翻腾。花千骨知道他们也看不到自己。他们身在两个世界,或许从今往后也都再不会有交集。

花千骨目光牢牢盯着那个绿衣的孩子,一点点望着她的脸。看着她泪眼婆娑地对着落十一大吼,看她的口型竟然说的是一声花千骨再熟悉不过的“骨头娘亲”。

花千骨手撑在结界上,埋下头忍不住笑了,喉咙却又有一些哽咽。

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糖宝终于还是修炼成了人形。和她过去想的一样,竟是那么可爱。怪不得自己会觉得那么熟悉,原来她和自己从前,长得是那样相像。

妖与人不同,相由心生,憧憬着谁,便长得像谁。她既然最终决定化作女身,说明最后她还是爱上落十一了吧。如今世上,自己唯一牵挂的便是她和轻水。既然二人都已找到幸福和归宿。她就算永生永世被囚在这里,也无所谓了。

花千骨从未与糖宝分开过那么久,贪婪地注视着她。说小月像自己的孩子,糖宝更是她的孩子、她的血肉,凝结了她所有的爱与呵护。早在还未遇上师父之前,她就一直在身边陪伴着自己,对自己的重要性丝毫都不亚于师父吧……可是自己这个娘亲却当得那样不称职,错过了她成长中最重要的十六年,连她化身为人时,自己都不在她身边。

看着她和落十一、霓漫天等人争吵得越来越激烈,花千骨心头的激动和开心转瞬成了担心和惶恐。零星地读着几人的唇语,知道糖宝是打算独自一人偷偷来救自己的,却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被关在长留的海底,并找到了解救自己的办法。可是就在最后关头,霓漫天、落十一和轻水三人却赶来了。

糖宝修炼成人时日尚短,又怎么打得过霓漫天?落十一却又拦着她不肯帮她。她一气之下和两个人都打了起来。落十一又得抵挡她气急败坏的进攻,又得保护着她,生怕霓漫天误伤了她。轻水见三人打得不可开交,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突然外面银光一闪,竟是白子画来了。糖宝呆呆地漂浮在海底,眼中都是绝望。她苦心经营了整整十六年,只为了能救花千骨出去,却没想到最紧要关头,竟是落十一和霓漫天二人拖住了她。如今白子画出现,她再难有机会了。

花千骨看着糖宝垂头掉泪,心疼地拍打着结界壁。花千骨想要跟她说不要管她,赶快回去。她如今已化人形,又有落十一深爱着她,把握好自己的幸福就好了,干吗还要来救她?

白子画低声说了些什么,糖宝屈膝跪下,一面哭一面使劲磕头求他。不管落十一如何拉她都不肯起来。

白子画淡淡摇头,拂袖转身,就要离去。

糖宝依旧不甘心地哭着求着,花千骨看得心都揪成一团。轻水和落十一强制将她扶起,往海面飞驰而去。

花千骨凄然地看着泣不成声的糖宝,无力地瘫倒在地。却没想到事态突变,糖宝突然身子一缩,重新幻化为小小的虫子,像离弦的箭一般朝花千骨的结界俯冲了过来。

霓漫天见糖宝不顾一切地从自己眼前飞过,心中压抑多年的恨意澎湃而出,想都没有多想,一出手就是威力巨大的狠狠一击。

白子画仓促回头,想要阻拦已来不及。花千骨看着落十一和轻水惊恐大叫,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只见糖宝的身子在海水中慢慢又幻化成人形,裙角衣带飞扬着向她无力地坠了过来。小小的身子慢慢触到透明的结界,双手擦过花千骨的双手,仿佛缓慢地直飞入她怀中。

发生了太多太多,花千骨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了。她身上散发出紫色微光,在糖宝双手触及结界的那一刻,这透明的结界终于应声而碎。

花千骨牢牢将那个小小的身子接入了怀中。余下的几个人都被这场变故惊呆了,傻傻地看着破结界而出的花千骨,还有魂魄即散的糖宝。

“骨头娘亲……”糖宝望着她满脸泪水,“我终于见到你了……”

花千骨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我是糖宝啊,你还认得我么?”糖宝笑着低喃。

花千骨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只有拼命点头。认得,怎么会认不得,她家糖宝,化作灰了她都认得。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被关在这里那么多年,我到现在才来救你。”她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以前的大懒虫子,从那之后每天都在苦练法术,好不容易变身了,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救娘亲,可是她还是没有用,救不了她。

“你明明答应过我,再也不丢下我一个人,却一次又一次说话不算话!”眼睁睁地看着爹爹死,看着骨头娘亲被收,要一个小小的她如何承担?以为有了落十一在身边照顾她,她就会幸福快乐了么?对她最重要的人一直是骨头娘亲啊!骨头娘亲明明答应,两人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的!

“不……再也不丢下你一个人……”

花千骨紧紧抱住她,沙哑的嗓子终于吐出几个字,痛苦的哭声近似于哀号。

糖宝脸上露出笑容,身子瞬间缩小,变回胖乎乎的可爱小虫子,终于还是慢慢在空中消失不见。

落十一瞬间颓然于地,眼中满是悲哀绝望,泪水溢满眼眶。

轻水难以置信地捂着嘴双肩颤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霓漫天在心底冷冷地笑,糖宝不顾禁令想要私放妖神,她出手惩处是理所应当。就算要罚她也最多是个下手过重。她老早就看那虫子不顺眼了,特别是这些年,师父对它爱意越来越深,明明是条小虫子,却竟然敢跟她抢爱人。她日日夜夜被嫉妒折磨啃噬着,想要杀她。可是花千骨虽被囚,师父却无时无刻不保护着她。如今天赐良机,竟给了她下手除她的那么好的机会和借口。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跟她抢师父了!

白子画是一点一滴看着花千骨和糖宝在绝情殿里长大的,如今糖宝竟在他眼皮底下被杀,他又如何不难过不内疚。可是此刻他更担心的是花千骨,已经接连眼看着杀阡陌昏迷,东方彧卿和南无月死,如今再加上一个糖宝,她如何能承受得住?

结界已碎,他需得马上做法,把她重新关押起来。却只见花千骨慢慢抬起头站起身来,不同于东方和小月死时的悲伤欲绝,此时她的眼中只有一望无际的冰冷。或许只有绝望到极致,对这人世没有丝毫留恋的人才会有那样冰冷无情的眼神。

众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寒意浸到骨子里去了。

“小骨!不要!”

可惜这一次,白子画再无力阻拦。猛的一口鲜血喷出,他周身的气穴一声接一声爆破,双膝一软,瘫倒在地。眉间红印闪烁再三,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天地风起云涌,天空变成极深的紫色,海水倒灌向天空涌去,海天之间出现无数相连的巨大水柱。一次比十六年前更甚的地动山摇,而这一次,是真正的生灵涂炭,妖神出世。

无边无际的海面瞬间开满了白花,从水柱一直延伸到天际,犹如下了一场大雪。风声呜咽,像是为谁唱着安魂颂,又像是在为谁祭奠。

花千骨周身散发着紫色光晕,身体表面绝情池水留下的疤痕仿佛裂开了一层,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四散于风中。肤色又还原成过去的白皙透明。然后身子一点点长高,头发变成紫色,一点点变长,往四周蔓延。

众人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看着花千骨一点点长大。光雾散尽,如巨大帘幕在海水中激荡飘飞的长发缓缓下落,垂顺如银河落九天,潋滟芳华,犹如开到极盛的花盏,却又孤独清冷、颓败荒芜。

那种美,妖冶华丽中却又带着一种神秘和圣洁,是让万物失色的倾城之美、绝望之美、孤独之美。明明诱人至极,却又叫人冷到骨子里去,仿佛一眼望去看到世界尽头那般的心死和心灰。

花千骨低垂着眼眸,走过的地方都盛开出无数朵鲜花,很快在半空中铺成一条五彩的花路。

“落十一。”

花千骨开口轻唤,声音带着巨大空旷的回音,漫漫回荡在天际中。半张脸掩映在华丽的紫色毛领之间,睫毛因为妖化,变得细长浓密无比,微微上翘,如同蒙了薄薄一层水雾的紫色纱幔,随着说话而轻轻颤动。

“糖宝她习惯了热闹,最不喜欢一个人。没有人照顾,孤孤单单,会很可怜的。既然她那么爱你,你去陪她可好?”说话间,指间一朵翠绿的小花已弹出。

落十一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花朵触及他身体的一瞬间,他的身体陡然光亮,也碎作无数绿色的小花,在风中一朵朵四散飘飞。

四周传来霓漫天惊天动地的一声哭喊,她疯了一般向花千骨扑来,可是花千骨只轻轻抬手,就将她牢牢定在空中。

眨眼间,又一个身影向她迎面袭来,这次她却没有闪躲,任凭一把冰冷的匕首深深插入胸口。

轻水满脸泪痕,撕心裂肺地吼着:“你杀了十一师兄!你杀了十一师兄!”

花千骨不说话,看着轻水愤怒地揪住她的领子一遍遍质问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杀我好了!为什么要杀十一师兄!糖宝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

轻水无力地放开她,滑倒在地,捂着脸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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