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杀我好了！为什么要杀十一师兄！糖宝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

轻水无力地放开她，滑倒在地，捂着脸泣不成声。

“是我发现糖宝找到方法来救你出去，然后去通知的霓漫天和十一师兄！是我让霓漫天来阻止她的！”

花千骨微微退后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轻水。她的眉她的眼，在岁月的冲蚀下，早已不是当初她所熟悉的那个人。

轻水抬起头来，狠狠地看着她。

“是！我是不想让你出来！我想让你被困住一生一世！朔风是因你而死，长留那么多弟子因你而死！如今连十一师兄都被你亲手杀死了！花千骨！你是个妖怪！你是个祸害！为什么不待在你该待的地方好好反省！还要出来害人！如今糖宝也死了，十一师兄也死了！都是你害的！为什么？为什么？我等了轩辕朗整整十六年！好不容易等到他放弃你的这一天！明明只要再晚几天，只要再晚几天，我们就要成亲了！为什么！为什么糖宝要在这个时刻放你出来？上一次你明明被逐去蛮荒了，眼看他就要接受我了，你一回来却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变了！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比我强，什么都要跟我抢！师父要跟我抢，连爱人都要跟我抢！这一生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将我身边所有人的心都夺走？”

花千骨的手无力垂下，眼神更加冰冷了。是她太傻还是太迟钝，和轻水在一起那么多年，却不知道她心头有那么多的不甘和痛苦。可是她却依然微笑着面对她，帮助她，直到心里的结越来越深，她们两人都再也解不开了。

花千骨缓缓迈出一步，仰望苍天，眼中闪过一丝自嘲。如今她重获自由，却是天大地大，再无可以容身之处。

“小骨！”白子画艰难地发声唤住她。封印被她强制冲破，他修为俱丧，仙身已失，如今已是凡人一个。

花千骨慢慢转身看着他，紫衣在风中鼓舞，用他从来不熟悉的长大后的声音一字一句对他说：

“白子画，我身上这一百零三剑、十七个窟窿，还有满身疤痕，没有一处不是你赐我的。十六年的囚禁，再加上这两条命，欠你的，我早就还清了。断念已残，宫铃已毁，从今往后，我与你师徒恩断义绝！”

白子画痛心地睁大双眼，看着她毫不留恋地一扬手，将那几块宫铃的碎片掷在了他脚边。

“小骨！”白子画的声音不由得颤抖，是他的错，没有照顾好糖宝，是他的错，让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受了那么多苦。如今死的死、离开的离开、背叛的背叛，她竟打算，谁也不要了么？

白子画喉头不断有鲜血涌出，伸出一只手想要拉住她，却只握住了一片虚空。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她也抛弃了整个世界。如今，对她而言，世上再没有任何可留恋之物可珍惜之物。她的心随着糖宝的死，永远石化。

绝情殿里她的笑、她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她为他做菜，为他抚琴，为他束发，喂血给他喝，为他盗神器解剧毒，为他受刑被逐也一声不吭。她为他尝尽了苦楚，受尽了折磨。最后的最后，她说，断念已残，宫铃已毁，从今往后，师徒恩断义绝……

白子画眼前一片模糊，看着花千骨一手将霓漫天收入袖中。她既然连落十一都迁怒，霓漫天在她手中定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小骨……不要……”不要离开师父。

他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原来错了，大错特错！他终于将小骨逼成妖神，将他们师徒逼到再无可挽回的这一步。望着花千骨的身影越来越远，空中只留下她飞过后的长长的鲜花的痕迹，还有轻水已泣不成声。

白子画慢慢闭上眼睛，他在长留海底整整守了她十六年，她被囚禁，他就陪着她一起被囚禁。说不清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什么，只是每天远远地看着她，他以为这样就是永生永世。可是如今，一切再也回不了头了……

“怎么样？”

摩严见笙箫默的身影犹如一丝轻烟缓缓流入殿中，一立而起，想必他已经等候多时。

笙箫默嘴唇有些苍白，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雾霭，早已不复当初的慵懒轻佻，只是微微皱着眉，摇了摇头。

摩严重重地跌坐回掌门之座，双拳紧握，眼中尽是恨意，映衬着脸上的那道伤疤，显得更加阴沉可怕。

“对不起，我拦不住他。”笙箫默踏出一步，身子虚晃一下，摩严心头一惊，想去扶他，笙箫默却轻轻抬手：“我没事。”

“受伤了？竹染他？”

笙箫默一脸自嘲地苦笑道：“不愧是师兄的弟子，这样的心机，再假以时日，仙界怕是无人可制。”

摩严一捶桌子：“怪我当初一时心软，才会害得今日三界生灵涂炭。”

当年竹染集齐十方神器，还挑起仙魔大战。摩严一直努力说服自己，他不过是一时行差踏错，拼着一死，将他推下贪婪池，才真正了解竹染心底潜藏着多大的野心和企图，却终究还是不忍见这个从小亲手养大的徒儿被侵蚀成残渣，救了他起来，然后发配至蛮荒，但求他能静思己过。却没想到这些年来，他还是执迷不悟。当初的一念之仁，再次铸成大错。

“师兄不用太过自责，人心难料……”摩严给予竹染的关爱，又或者白子画对花千骨的教导，谁又不是用心良苦？然而，一个处心积虑，一个九死未悔，却终究殊途同归，这只能说是天命了吧。

殿外弟子匆忙跑来通报。

“禀告世尊、儒尊，蓬莱岛方才收到妖魔战帖，遂向各仙派紧急求援。”

“下一个轮到蓬莱了么？”笙箫默叹气低语，“师兄有何打算？”

“漫天毕竟是十一的徒儿，如今尚且落在妖魔手中生死不明。长留有愧于蓬莱，不能弃之不理。只是不到一年时间，九个仙派逐一被灭，如今各派自顾不暇，避犹不及，怕是不会再有其他援手。”

“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可是如果没有妖神，光是对付竹染和二界妖魔……”

“她现在的确是没有出手，可是若真遇到竹染解决不了的，她难道会袖手旁观么？到那时，她随便挥挥衣袖，仙界怕是再不复存在。因此，明知就算联合也只是以卵击石，加速灭亡，各派为了自保，顾不得其他，只能多拖一日算一日。”

笙箫默久久不语：“他们最恨的不是长留么……”

摩严摇头：“所以才要留到最后。竹染的想法我再清楚不过，不慌不忙先灭掉小的仙派，制造恐慌，一面享受蚕噬的快感，一面报复……”

“不能力敌的话就智取，我们先从竹染下手。”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怕来不及了……”

二人对望一眼，想到什么，脸色都不约而同苍白起来。

“不能不管子画。”摩严焦躁不已，终于还是起身大步向殿外走去。

“师兄！你去哪儿？”

“蛮荒已陷，墨冰仙应该也已经回来了，我去找他。”

笙箫默回忆了片刻，脑海中跳出一个洁白身影，不由得愣了一愣，立刻明白了摩严的用意。

“师兄，不可能，当年若不是你坚持，他不会被发配蛮荒。这几百年来，他肯定恨都恨死你了，不可能答应。而且……不能这样……”

摩严固执地摇头：“管不了那么多了。”

极北之地，一望无际的冰雪，天寒地冻，除了白再看不到别的颜色。

竹染双手插在袖子里，低着头安静地站在冰壁外足足三天了。他一动也不动，若不是睁着的眼偶尔眨上那么一两下，就像是睡着了或是被冻僵了。

终于听见冰洞里有一点声音，他满是疤痕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神尊，竹染求见。”

“进来。”空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将这世间最动人的乐曲和高雅之音都融合在了一起，从大脑到胸腔一直嗡嗡的回荡不息。

竹染轻吸一口气走了进去，迎面就是一阵花香扑头盖脸而来，满眼都是流淌的彩色，竹染微微有些发晕，连忙封闭了嗅觉。

花千骨背对着他躺在冰榻上，右手斜支着头，狐裘披肩斜搭着，香肩外露，衣带和华丽的紫色裙角从高高的榻上一直滑下冰阶拖到地上，漆黑如墨的长发被一根花枝简单松散地挽起，竟黑得如同要将人吸进去一般丝毫未反射光彩，溪流般从榻上蜿蜒而下，却一根不乱。

竹染微微有些窒息，头抬到只看到冰榻上她腰上坠下的紫色流苏的高度。尽管外面北风呼啸，却还不及这冰洞内一半寒冷。

“怎么了？”这一年来，大多数时间她都在这里休息。若无必要，竹染不会来打扰她，她也懒得管他在外面翻云覆雨。

“有一事属下不知如何处理，请神尊移驾。”

竹染看着眼前陌生而遥远的花千骨，从外貌到内心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再不是他过去所熟悉的那个单纯善良的孩子，性子也变得漠然和乖僻，可是处处都完美得仿佛一个神迹。

竹染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瑶池中眼睁睁看着她为了白子画被连刺三剑的时候，她被压在长留海底十六年的时候，十六年后她以妖神之姿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

她那时的眼神是比在瑶池被白子画所伤时更凄然的绝望死寂，她只喃喃地说了三个字——救糖宝。

哪怕如今成了妖神的花千骨，却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想尽了一切办法只为了达成一个目的——救糖宝。

东方和小月死了还能再入轮回，朔风死了，还留下了炎水玉，可是糖宝却是真的彻底消失，什么也没留下。就算是身为妖神，她也没能力让一只连魂魄都没有的灵虫起死回生。

一切都超出竹染预料，却又以他期待的方式进行着。那时的他面露微笑，口里轻轻吐出四个字——三千妖杀。花千骨紫色的眼眸里，总算有了一丝光亮。

“你是在骗我么？”她静静看着竹染。捏死他是如此容易，如今她仅凭意念都可以办到，可是为什么救一个人却那么难？

竹染只是笑，眼神深不可测：“虽时有隐瞒，却从未骗过神尊。”

于是花千骨点头，两人达成契约。或许此时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希望，哪怕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是个谎言。

所有逆天的代价都需要用血去换。和出蛮荒一样，糖宝既已修成人形，用禁术或许可以救得回。只是灵虫太过纯净，此次做祭品的三千人，必须有法力的同时还是童男童女。

花千骨没有片刻的犹豫，如今这世上，除了糖宝，她什么也不在乎。

只是三千修行者已难寻，何况童男童女，只能捉了娃娃来从□□着练。几年，几十年，几百年，没关系，她可以等。于是终于竹染得到了他想要的，有了光明正大打着妖神旗帜统一六界的理由。

当初蛮荒众人纷纷归至麾下，杀阡陌昏迷后，妖魔二界也俯首听命。有了如此强大力量的竹染，根本不需要花千骨再帮忙插手。凭他的谋略，扫荡六界是迟早的事，而且享受着报复和野心得逞的过程他乐在其中。

花千骨不介意被利用，只要糖宝能够得救，她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神尊，这儿天冷，什么都没有，还是随我回去吧。”

“这儿睡着安静。”

竹染笑：“回去也可以很安静，属下有份大礼要送给你。”

花千骨不习惯他故作谦卑的态度：“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不用浪费心思来讨好我。”

她看着竹染的脸上贪婪池水留下的疤，突然觉得有些刺眼：“你想恢复本来面目么？我帮你把疤去掉？”如今这对她而言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没想到竹染竟退了一步：“谢谢神尊，这样已经挺好了。”

花千骨盯着他：“这些年，你处心积虑，出了蛮荒，在六界一展抱负，呼风唤雨。我却是不信，你心底，对青璃没有一点内疚。杀姐姐的救赎是我，竹染，你的救赎又是什么呢？你的茫茫悔恨，从何处倾泻？就靠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这张脸么？”

花千骨声音冰冷刺骨，竹染身子一抖，不置可否，脸却白了几分。他跟着她向外走去，始终没有抬头，只瞧见地上每一处她踏过的冰面上都生出一朵花来。

花千骨御风而飞，速度太快，竹染循着空中蜿蜒的花迹追了上去。人间再不复过去的祥和，花千骨作为第十一方神器完全解除封印之后，妖神出世，蛮荒落陷，结界通道大开，无数妖兽死灵拥入三界。天灾人祸，战争瘟疫，天地间一片荒凉，千里无人烟，不然就是路边如山般堆积的尸体。

然而同时，神界的结界之门打开了，那个浩瀚无边、美得光怪陆离的世界，成为世上仅存的乐土。

花千骨对人界之惨状完全视而不见，很快便穿过通道进入神界中。

只见五色的苍穹之下，连绵翻腾的云海上，大大小小竟飘浮了数千座宫殿以及亭台楼阁，阳光照耀下，玲珑璀璨，何等巍峨壮观。云海中更有百花争艳、飞瀑盘旋、珍禽异兽，犹如琉璃仙境。

在这儿，每一丝风都带着奇异的舒适，似乎能吹透人的骨头；每一粒沙都精致完美，蕴藏了无尽的灵力；每一滴水都极致纯净，轻轻一涤便能除却凡尘所有的污垢。

不管是谁，只要进入神界，法力都会以数倍的速度迅速提高，因此人人趋之若鹜。

周围妖魔守卫和仙婢都非常多，见花千骨来了，纷纷下跪参拜。

“神尊请随我来。”竹染也到了，把她领上最高的一朵云。花千骨看着周围的布景，眉头微皱，若是不知道，还以为他把绝情殿整个移来了。

“神尊可还喜欢？”

“不喜欢。”花千骨挥挥衣袖，眼前已是另一种模样，“我说过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思了，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竹染挑眉，笑而不语。

突然周围涌起巨大杀气，竹染仓促转身，剑气划破他的衣角。竟是斗阑干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

“你居然派人去追杀蓝羽灰？”

竹染有些错愕，转头看着花千骨。

花千骨淡然道：“是我派的。”

斗阑干浑身一震，这一年来他看着花千骨的变化已是心痛自责不已，可是不管说什么一个已经没有心的人如何听得进去？他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她和竹染想报仇也好，想一统六界也好，他不管也不在乎，可是为什么最后连蓝羽灰也不放过？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丫头你……”

“不要叫我丫头。”花千骨冷冷转过身去。

斗阑干怒气冲冲地离开，从蛮荒回来后的这些年，蓝羽灰就像消失了一样再没出现过，他也再没见过她。就算过去蓝羽灰是有错，他相信她也一定醒悟了，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突然杀她？他想不明白，也没时间去想，必须要在其他人之前先找到她保护她。

竹染看着斗阑干的身影迅速消失不见，不由得轻轻摇头。

“我不明白，你何苦把身边最后一个人都逼走？”言下之意，却将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撇了个清楚。

花千骨沉默不语。

竹染眼中闪过一丝心痛，转瞬又换作谄媚的笑容：“有几样东西献给神尊。”

他翻转掌心，十方神器顿时出现在半空中。花千骨微微愣了愣，慢慢上前，抓过炎水玉紧紧握在手中。

“怎么会在你这里，你把他抓来了？”

“正是此事不知如何处理。神尊吩咐过不要与他为难，我可不敢用强，是他自愿的。”

花千骨点头示意知道了，依旧无动于衷地往宫殿内寝室走去。

她又困了。

隐隐约约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小骨？是小骨来了么？

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白子画翕动一下干裂的嘴唇，缓缓抬头，只看见一袭青衣，便又慢慢闭了眼睛。

“尊上，这些天可还好？”

竹染声音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快意，仰视着面前被高高吊起绑在殿中金柱上的白子画。

见白子画并不搭理他，竹染也一点不觉得无趣，缓缓绕着柱子一边转一边说：

“我知道你很失望，可是我话已经带到了，是神尊自己不想见你，可不关我的事。”

白子画手指微微动了动。

她不肯见他，她还是不肯见他，不论受自己多少伤害都不曾有过一丝怨言的她，终归还是因为他间接害死了糖宝而埋怨他……

一年前，她把宫铃的碎片扔在他的面前。她说，从今往后，我与你师徒恩断义绝——

白子画的心狠狠地抽搐着，大脑一阵晕眩。这是一生中，最让他肝肠寸断的画面。他尽了全力，却终究还是将二人逼上了绝路。

竹染突然腾空而起，飞到他面前，满脸笑意地看着他。

“被绑在柱子上的感觉怎么样？可惜没有销魂钉，不然我还真想让你多体会一下神尊当时的恐惧和绝望。”

白子画轻闭着双眼，哪怕仙身已失成了凡人，哪怕被绑在这里近一个月，却依旧尘埃不染，不见半点狼狈之态。只是一张脸，还有唇，都苍白憔悴得如纸一般。

“看着我！”竹染微微有些愠怒，不敬地伸手抬起白子画的下巴。白子画双眼一睁，精光一闪，竹染手抖了一下，不自然地放了开去。心头不由对自己又有几分懊恼，最是看不惯他这样高高在上的样子，把他绑在这儿，就是想要故意羞辱他，如今这明明轻而易举，他却总是下不去手。不能动他，不是因为自己心软，只是因为神尊，他给自己找了个理所当然的理由和台阶下。

“当年如果不算上你后来在摩严面前讲我的坏话，你对我也算是极好的。我这人比较小心眼，一向喜欢恩将仇报有仇必报。我知道你此次来用意何在，神尊对你早无师徒情分，你不要白费心机。否则她不杀你，我自会杀你。”

白子画依旧沉默不语，他很早就看出竹染的野心和不择手段，努力导他向善，他却始终不知悔改。可惜那时师兄太过护短，否则以当时竹染杀过的人、犯下的罪行，自是死不足惜。

竹染伸手点了他穴道，喂了些薲草给他吃。毕竟白子画如今已是凡胎俗体，不吃不喝绑在这里撑不了多久。神尊虽看上去不管不问，可真若连白子画也死了，还不知她要变成什么样。

突然门外有人来报，单春秋硬闯云宫神尊殿。竹染再顾不得白子画，急匆匆地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