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忍不住笑了,这是自从小骨偷盗神器离开绝情殿以来,这些年来他第一次笑。
花千骨整个人都傻了,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想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而不是自己的幻想,有时候她做梦,也会梦到像这位神仙一样穿着白衣的人。
却没想到在白子画的脸上印上了脏脏的五个指印,她惊恐地连忙去擦,却越擦越脏,白子画抓住她的小手,紧紧地,微微颤抖着,舍不得放开。
“疼,疼……”花千骨嘟起嘴巴不高兴地瞪着他。
真好,这一世,她伤心难过时,总算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了。
白子画伸出手,用衣袖擦掉她还挂在眼角的泪水,却发现突然拽不动了。“你咬我袖子做什么?”白子画捏捏她鼓鼓的腮帮子,“放开。”
花千骨仰起头嗅嗅,松开牙:“很好闻,你是谁?你是神仙么?”
白子画想了想,轻轻点头,声音温柔而宠溺:“你叫什么名字?”
花千骨低下头:“我……我叫傻丫……娘,娘,快来看神仙!”
屋里一个妇人挽着衣袖出来:“傻丫,是不是又摔了,还是被欺负了……”看到白子画,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花千骨跑到她跟前,扯扯她的衣角:“神、神仙……”
傻丫娘吓得大叫起来:“傻丫爹,快……快来啊……”
不一会儿,一个壮实的男子一手拎块尿布,一手拎一个光屁股娃走了出来,身后还跟了个穿着小肚兜的小萝卜头,刚学走路,摇摇晃晃的。
“瞎嚷嚷啥,我正在给娃换……”看见白子画也整个傻掉了。
白子画看着他俩,有礼地拱了拱手:“在下白子画,想带傻丫离开,收她为徒,希望二位允许。”
傻丫娘更蒙了,什么?神仙要收她家傻丫做徒弟?可是……
“不瞒您说,我……我家傻丫她这里有问题,大夫说她永远都只有三四岁小孩的智力。您收了她会给您添很多麻烦的。”
白子画点头:“我知道的,没关系,我和这个孩子缘分很深,以后每半年我会带她回来探望你们一次。”刚见到她,他就知道花千骨的心智残缺,还有身体许多方面都有缺陷。可是仅凭残留下的一魄能够做成这样,甚至再入轮回,难怪杀阡陌会虚弱成那样,而东方彧卿,定然是再次用花千骨为他取得的自由,跟异朽阁做了交易。
杀阡陌想要的是什么,太容易被看透。可是东方彧卿呢,你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夫妻俩嘀嘀咕咕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很高兴地点头答应,能给这样的人做徒弟,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白子画倒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容易,他看了一眼屋内:“那她我就带走了,傻丫,给你的爹娘磕个头。”
花千骨傻呆呆地磕了个头,可是为什么要她磕头啊,为什么她要跟着神仙走,难道爹娘把她卖了么?她知道她傻,可是她很听话啊!想到这儿,又呜呜地大声哭了起来。
傻丫娘也哭了起来,塞了两个烧饼在她怀里,傻丫乖啊,长成这个样子,肯定不是坏人的,你不能一直傻傻地在家里被欺负,然后长大了找个同样傻傻的人嫁了,那样就太可怜了。
白子画牵着花千骨的手,向夫妇二人道了个别,然后腾起云雾,径直飞向天际。吓得傻丫爹娘跪地不起,原来真的是神仙啊。
这时,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从屋里缓缓走出。二老眼泪巴巴地看着他:“神仙会好好对待我家傻丫的吧?”
“会的,会对她很好。”东方彧卿望着天微笑着说,然而笑中是无限的悲伤与寂寥。
居然飞起来了,花千骨忘记了哭,兴奋地到处张望着,又有些害怕,一只手使劲抱住白子画的腿,一只手去抓身边的云。
“神仙,我们要去哪儿?”
白子画看着她,摸摸她的头,神色终于恢复成以前的淡然平和:“我不叫神仙,以后你就叫我师父。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真的么?可是傻丫想回家。”
白子画握着她的手又是猛然一紧,疼得花千骨差点没哭出来。
“你的名字叫花千骨,傻丫就当作乳名吧,过些日子师父就带你回家。现在我们先去找你师叔给你看病好么?”
“师叔也是神仙么?”
“是的。”
“呵呵,那好吧。”花千骨开心地搂住他的脖子,声音软软的像白云一样。
笙箫默看着白子画和趴在他怀里睡着了的花千骨,把一些珍稀药材递给他:“为什么把我叫出来?终归是你的家,你连回都不想回去了么?”
白子画远远看着海上银装素裹的长留山,缓缓摇头:“我曾经为了长留杀了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你无须始终耿耿于怀。不过能看到你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总算是放心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那时疯疯癫癫、六亲不认的模样真的很可怕。”
白子画摇头:“哪怕现在,我也觉得自己像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掉。恨不得每时每刻将她抱在怀里,怕她再出任何意外。要是再失去她一次,我……”
“没事的,都结束了。接下去有什么打算么?”
“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好好照顾她。上辈子我为了天下为了自己肩头的责任,可以付出一切,可是,在拔出悯生剑的那一刻,白子画就已经死了。今后,我只为她而活。”
笙箫默一震:“可是你还是打算以师徒名分和她待在一起?”
“我不知道,只是目前,这是最适合我俩的身份。但是她如果还爱我,还想要,我什么都可以给她。”
笙箫默无奈苦笑:“师兄,你变了。”
白子画淡然摇头,目光清澈如水:“我没变,我只是怕了。心头只容得下她,再容不下那么多的是与非、对与错了。这些年来,我时常在想,高尚情操,这仅仅是一个词,还是奉献出自己的幸福,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的人才会有的一种感觉?我此生心系长留,心系仙界,心系众生,却从没为她做过什么。我不负长留,不负六界,不负天地,可是终归还是负了她负了我自己。”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终有一天是要恢复记忆的。”
白子画身子一震,想起她临死前说,若重来一次,再也不要爱上他,脸上现出一抹悲凉。
“有一日,是一日吧,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白子画带着花千骨离去,笙箫默径直飞回贪婪殿上,看见摩严始终负手遥望着白子画远去的方向。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花千骨揉揉眼睛,发现两人已经降落在地上,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裹了件白毛小氅,像一个绒绒球。抬头四望,只见远山苍茫冰封,云雾漫道,近树凝霜挂雪,戴玉披银,犹若仙境。
“师父,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要不小骨给它取个名字吧?”
花千骨拍拍小手:“好啊,有好多的云,就叫云山好吧?”
白子画点头,蹲下身子,从怀里取出两颗五彩透亮的铃铛挂在她脖子上。
花千骨喜欢得打紧:“师父,小铃铛上为什么这么多裂纹啊?”
白子画摸摸她的头:“因为它们被一个很笨的人不小心弄碎了,可是还好,至少它们还在……”
花千骨望着白子画悲伤的脸,突然很想像她哭的时候娘亲她一样,也亲亲他,可是师父是神仙啊,一身白衣站在雪中,看上去更是彻骨的冷,她可不怎么敢亲近。
她兴奋好奇地往山上跑去,却又不小心摔个仰面朝天。
白子画扶她起来,花千骨不明白师父的手为什么会这么冰,她努力用小手握住,然后使劲呵气,想让他暖和起来。
“师父不冷,小骨,咱们回家。”
白子画牵着花千骨的小手,一步步向山上走去。一高一矮两个白色的背影与群山几乎融为一体,只听见阵阵清脆悦耳的宫铃声随着风儿飘向远方。
后记
《花千骨》一书,共五十多万字,从开头到结尾,断断续续写了近两年。完全没有大纲,信马由缰,直到写正文大结局的前一天晚上,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尾才好。然而写完了,突然惊奇地发现,这样真是最好不过。
时常觉得这个故事大俗大雅、大好大坏,夹杂着许多很让人难以言喻的东西,也时常会产生这个故事不是我写出来的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错觉。
或许很多人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结局,毕竟爱到最后,竟只落得一人疯癫一人痴傻才能在一起。这样的结局就算不是悲剧,也不能说是喜剧了。然而对于这对师徒来说,恐怕这已是唯一的出路。
《花千骨》这个故事里,有着太多温暖却决绝、仁慈却固执、美好却绝望的爱情。可是哪怕爱的记忆再悲伤,故事里的人却仍然坚持,不肯放手不肯遗忘,直至痊愈或者病入膏肓。
遗忘这个东西,比生命还要长、还要宽,比大海还要深、还要汹涌,它埋葬一切记忆,是痛苦的天敌,也常常成为爱情的坟墓。曾经,只是意味着失去,而遗忘,意味着一切不复存在。不是你失去了它,而是你弄丢了它。明明不久前,它还像珍宝一样被你收在内心和脑海的最深处,久不翻看,竟不知不觉中灰飞烟灭。站在当下,蓦然回望,记忆里只剩下一片空白茫然,然后是接踵而来的恐惧。你还活着,可是生命的某一部分已经缺失了。所以,我一向是最恼恨遗忘这件事的,感觉不是岁月,而是它在侵蚀我的生命。
如今的人,总是追求独立和自由,毕竟这世上不是谁没了谁就不能活。以前常说爱就是无私的付出,却不懂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付出被人当成了耻辱。或许是怕受伤害,或许是习惯了被爱,人们总是爱得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明白。
《花千骨》一书,可以简单地看作一个在爱中坚持的故事,许多人对这样的感情或许都无法认同,只是情之一字,本就伤人。我的眼里,爱就是这么固执纯粹,不可亵渎不可轻言放弃。我想真正用力去爱过、去付出过的人,一定能够读懂。
本书里剧情除外,我想一提的是具有代表性的白子画、轩辕朗、杀阡陌、东方彧卿、南无月五人和花千骨之间的人物关系。
白子画如师如父,对千骨谆谆教导,多番爱护;东方如友人如知己,与千骨相处渐久,感情日深;轩辕朗代表的是儿时青梅竹马的朦胧爱恋;杀阡陌像兄长像姐姐,对千骨有宠溺有怜惜;南无月则像弟弟像孩子一样需要千骨的照顾和保护。
他们五人在花千骨的生命的隐含层面分别扮演了:父亲、兄弟、友人、初恋、孩子五个不同的角色。
花千骨对师父崇拜仰慕,对杀阡陌撒娇随性,对蓝颜知己依赖信任,对少年的青涩之爱,对小月的疼惜之情。放到一个大的背景下来看,这是几乎所有女子一生都可能会遭遇的几种爱的形式,每个人最后的选择因各人的性格和环境等的不同而不同。但是能够肯定的是,每个女孩心里面都藏着个神仙师父。
有的人可能喜欢东方那种“就算粉身碎骨、放弃一切,我也会跟你在一起”的温暖不求回报的爱,有的人则可能喜欢杀阡陌那种“你若敢为你门中弟子伤她一分,我便屠你满门,你若敢为天下人损她一毫,我便杀尽天下人”的霸道的爱,或者喜欢轩辕朗的骄傲执着,或者喜欢小月的纯洁天真。
正如读者羽中所言,白子画、轩辕朗、杀阡陌、东方彧卿,他们四个都是花千骨生命中的“贵人”,他们完美而强大,他们的爱也都真挚热烈又美好。可是大部分人还是会最喜欢师父,如同在这红尘中向往着那一点干净的梨花白,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白子画的美好,正在于他不需要世俗的恭维谄媚,他不需要说会不会更适合当一个好相公,能不能给一个女孩幸福。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站在每一个女孩的心底。我们企盼他,可是永远无法靠近他,而宁愿自己是梨花瓣上沾染的那一点烟火红尘。
《花千骨》是果果的一个童话,而白子画,是童话中的童话。它寓意着每个女孩的成长,寓意着她们的每一次遇见,更是我心中所渴慕的,在现实中所没有的纯粹至死的爱情。
婆娑劫
一
落日昏黄,暮色苍茫。空山寂寂,万籁无声。
一个樵夫正背着成捆的柴往山下走,见不远处蜿蜒的蛇道上,有一绿衣少女正跟随着白衣男子迤逦前行。身后云蒸霞蔚,万丈光芒,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不料行至断崖绝壁,那少女突然纵身往下一跃。樵夫吓得失声惊叫,脚底打滑,重重摔趴在地上。而那男子,也随之跳下崖去。樵夫道是遇上殉情的小夫妻,慌忙爬到崖边低头望,却又见白衣男子携着少女一飞而起,转瞬之间便消失在无边天际。樵夫知是遇上了活神仙,惊得跪地不起,连连叩拜。
红云如絮,疏狂漫卷。
白衣男子一面御风而飞,一手拉着少女,不发一言,面色平静。
少女却心虚地低下了头:“师父,小骨知错了。只是那樵夫跟村里的小寡妇好上了,心头一直盘算着要怎么害死结发妻子,我一时气不过才想着吓他一吓,想着至少让他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凡事做决定之前先问问自己的良心……”
原来此二人正是太白山一役之后,离开长留,到凡世游历的白子画与花千骨。师徒俩刚在山下看完武林大会,于是顺道爬爬这天下闻名的华山。
白子画何尝不知那樵夫心中歹念,只是成仙不代表就有了随便窥视人心的权力。花千骨继破望之后,前不久又过了勘心阶段。有时候不受控制或无意间会读到一些凡人的想法,而一旦察觉到恶意或不堪的想法,又总忍不住出手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