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重回,脑海毫无阻隔得接受它的归来,可她于他来说确实又是如此新奇而神妙的。控制不住胸膛的欣悦,注视着她的每一眼都叫心脏跳动出无法掌控的频率,连血液都在加速流动,然后忍不住得想叫她的注视也能更多一点,更多一点。
靠坐在床头的青年意识清醒,精神不能说好,却也是久睡之后难得的爽快。
脸色依然难看至极,可即便一脸病态依然掩饰不了颜容的摄人心魄。
平野碧香心中忍不住感慨,她很清楚自己所见的哪一个迹部景吾都是迹部景吾,然而见着这样的他时却还是会有些陌生。大概因为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模样。
深蓝的眼瞳已经不似少时如夏夜穹宇般的广袤清透,而是海洋,藏匿着一切沉思与情绪的海洋,仿佛随时都能掀起叫人窒息的波涛狂澜。紫灰色的短发要更柔软些,发端不再微微上翘,极为服帖得垂落下来,成熟的五官组合极为俊美,眼角那点泪痣点缀得恰到好处,长年运动带来的体型修长挺拔,充满爆发力,他昏睡时收敛起所有气势时已经足够压迫,可醒时哪怕坐着不动都带有的侵略性显然更为强烈。
年少的骄傲与张扬不仅没削弱,随着阅历经验的增长反而更浓烈得融入骨髓,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如怒放到极致的玫瑰般华美凛冽。
时间是那样奇妙的东西啊,她仍停留在这个夏季,他已从稚嫩羞涩的孩童长成了这般高傲挺拔的青年。
“对不起……香。”现在这个青年正在与她道歉,语气非常诚恳。
他好像永远都知道怎样借用自己的魅力,当然大多数情况下他不需要刻意借用,光凭着一张脸就能所向披靡——脸色还苍白着,表情平静,声音中那种略带虚弱的缓慢很能戳中人心肝。
但是平野碧香决定自己得铁石心肠。所以她仍旧坐得远远的不搭腔。
迹部景吾凝视着她。大脑有些刺痛,但是那些突如其来又真实存在过的记忆太美,美到叫他仅仅有所知觉,都能叫心脏软和得难以置信。
他曾遇到过这样一个女孩啊。她曾带给自己那样重要的影响啊。
然后他笑了起来。
微微的,轻轻的,却是无比愉悦的。只有这笑还是与年少时如出一辙——心中怀抱着美好的事物,专注凝视着叫自己欢欣的,然后才能笑得这样温柔。
低低的声音有些沙哑,却足够缓和:“香,好久不见。”
不好。在你生命中倏忽而过的那些年,只是我眼前茫然而渡的这几日。而我在刚接受你离开事实的几天之后,眼睁睁看着再来的你在我面前几乎死去。
你既知晓我会因你而痛,你也该知晓,这痛是怎么个模样。
相顾无言。这样的平野碧香实在是从未出现过。
然后很久以后,那个靠坐在床头的青年才缓缓笑着的,眼中写满了歉意,又唤了声:“香。”
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明白那记忆对他的影响有多大。
未见得她时,他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他曾忘记过那样重要的东西。可那残破的记忆陡然降临脑海,切合得没有丝毫缝隙,甚至叫心脏为之砰砰狂跳起来,继续多年以前那个少年心跳的频率。
所以,我能明白你在生气什么。
在他心中,第一时间涌现的并不是自责,又亦或是补救,他难过的是他将这个难题留给了她。
只要想一想当时的她会有的反应,他便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平野碧香不原谅他。
她不跟他说话。
*
迹部景吾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只手刚从自己额头拿开。
头沉得厉害。听到体温计滴滴的声音。大约是又发烧了。意外的是听力敏锐许多,似乎隐隐还能觉出遥远地方清脆的鸟叫,是早上了吧。又经历了一个日升月落。
喂药,换点滴,依然没有力气,甚至烧到连饥饿感都没有。
他总算是感觉到了伤痛的可怕。越是不喜欢自己虚弱的人,越是会对这种困束于病床上的处境厌恶至极。更何况,生活变得何其麻烦。天知道平野碧香拿出梅田医生友情提供的尿壶时他脸都青了好么。
屋子挺暗,外面天光明媚,但帘子拉上大半,以至于光线晦暗不明。
迹部景吾茫然得睁眼,好久才能看清坐在他床边用毛巾给他擦脸擦手心的人。发着烧,可他出了一身汗,接下去的时间里,全身无力得配合她换衣服换床单。
折腾得又差点出身汗。他躺在那里,眼皮还是很重。
平野碧香面容苍白,眼底留着重重的青痕,软篷的头发在身侧随意扎成束,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瞳里满满的疲惫,她看上去竟比他还要狼狈得多。
“这不公平。”迹部景吾低低说道。
平野碧香端餐盘的动作微微一滞,直起身扭头俯视他。
“可以不这样吗?”青年很艰难得才能微笑出来,“香,这不公平。”
他如此亲密得靠近她的生命,整整三次。她能那样温柔安慰得拥抱哭泣的孩童,亲吻他的额,能那样温柔微笑得对着思想走入误区的少年,牵他的手,为什么就连对他说话都不愿?
于是平野碧香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安静地回答了他:“枪伤。”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可是他们从来不会主动将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迹部君。”
青年躺在那里,长长得吁出一口气来,用手轻轻搭住自己的额:“所以,从小景吾到景吾君,现在又要是迹部君?”
他几乎控制不住胸腔中莫名的愤怒,明知道不该的,可或许是虚弱叫他有些失控,不被回应与病榻缠绵所积累的负面情绪堆得他更加难过:“你说的,明明全都是我。”
面对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孩子,她的心也能无比柔软的,拥抱他,亲吻他,可以将自己的心也全盘托出,为他展示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面对那个骄傲的认真的少年,她也能微笑着与他交谈,以平等的态度注视他,开导他,与他一同欣赏彼此眼中的世界。
她向命运祈祷,可以叫他不再降临。她所害怕的,正是他会再次面临那些致命的危机。但命运无法顺从她所想,她在那个雨夜带回中了枪伤的青年,感觉那些他所遭受的痛苦在自己身上也痛了一遍,才知道,自己最害怕的是什么——不仅仅只是一次意外。
如果他不能明白,那么还有几次这样的致命危险?
命运的垂怜总会消失殆尽的,他能幸运得避过几次?
“你长大了,我不能永远用对待孩子的口吻面对你。”你已经比我年长,你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长成了这样出色的人,所以我无法原谅你,你必须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迹部景吾很久没有回答。喝完粥,又吃下几片药。
在平野碧香收拾好床头柜,准备去清理餐盘时,才听到身后低沉又平静的声音。
“可你没变。”
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对不起,香。”他说。
很久,她犹豫着转过身,他已经再次晕睡了过去。
*
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四天。
平野碧香猛然惊醒,只觉得自己睡了很沉很沉的一觉,梦中灰蒙蒙的甚至什么都看不清。醒来,下意识往床上看了眼,发现那是空的时候,几乎起了一身冷汗。
倏地起身,身上盖着的一张毯子滑落在地。
平野碧香盯着它两秒,弯腰将它捡起来放回到椅子上,然后转身飞快往楼下奔去。
迹部景吾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平野碧香在楼梯口抬起头,看到客厅中他站在窗前,一手搭着落地窗一手虚按着伤口,正在看外面的园子,他凝视那些蔷薇的眼神是那般专注,专注得仿佛眼前是一朵鲜花,而他为香味吸引控制不住得更要俯身往下嗅。
他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几乎是在视线触及到她的身影时,唇角便浅浅勾起一个弧度。
紫灰色短发熠熠发光,眼瞳为阴影所覆,却迤逦出灯塔长明般的深海之景,本就俊美到极致,退烧之后气色要好很多,阳光铺开盖地撒满他的身体,自头发尖到脚趾,都沐浴在明灿耀眼的光色中,真美啊……他美到像是在发着光。
平野碧香用手捂着脸弯下腰去,很久以后才能直起身,把手放下。
那个青年骨子里都透着骄傲与懒散,眼角眉梢都勾勒盛放的华彩,举止投足都洋溢生命的活力,现在他在对她微笑:“早。”
于是平野碧香再不能生下去气,她仰起头,温柔得回道:“早。”
眼瞳瞬间被点亮的画面是怎样的?
他扶着窗壁,满眼都是欢欣,似乎是难以置信,这样怔忪了很久之后,深蓝的海洋慢慢蕴平了激烈的情绪,眼角却慢慢溢出温柔的弧度。
“好久不见,香。”
迹部景吾温柔又骄傲得重复了曾被拒绝的一句问候。
简直比他年少的时候还像个孩子,固执得硬要得到所有的顺从与偏爱。
“好久不见,景吾。”她说。
眼前的青年终于没再控制唇角的弧度,对她绽放出一个比盛极的玫瑰花更绚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