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如此重要。七岁遭遇绑架的迹部景吾,十六岁车祸前夕的迹部景吾,二十三岁意外遇袭的迹部景吾,死亡的厄运那样近距离得与他擦身而过,避不可避的惊惧与悚然还如此鲜活得深烙在大脑深处,甚至似乎还能嗅到死神身上冷冽肃穆的阴寒气息,然后生命中被割裂的痕迹再度粘合,他在不记得的时间里逢到这世上最美的一朵蔷薇。
迹部景吾从来不曾想象过,这个世上,会有一个人,如空气般自然,如尘土般平凡,就像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为她所注视的时候,冰冷的心脏也会蠢蠢欲动着,是真的想叫他把整个胸膛都扒开,将些颗赤-裸裸的东西毫无遗漏得展露给她看。
他很难按捺住这种冲动。然后被受伤后久驱不散的虚弱痛苦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意识陷入迷沉的很长时间里,他一直想给平野碧香下一个定论。控制不住得想要靠近,可理智又为自己塑起无法前行的隔阂,注视着她的整个心都在疯狂跳动,却很难张开口说出一句你为何在我心里扎根如此深。
那样美好的记忆,这样遥远的记忆,那样命中注定的相遇,这样猝不及防的相遇。可他在没有她的世界里经历了太多,繁复的人际交往,杂乱的商业冲突,占领了他认知的大部分,昔时象牙塔里干净至极的少年已经失却踪影,一切已经不似当年身在这个蔷薇院落的他所能看的单纯。
香啊,你说得对,我长大了。
迹部景吾坐在沙发上,伸手按开电视之后,各种情绪顺着血液流窜在身体的各个部位翻江倒海,甚至觉得自己的手痉挛得要拿不住遥控器。
为什么只是这样想一想,就会痛得这般残酷?
平野碧香在厨房中呆呆站了有好一会,才慢吞吞动作起来。
抬高手把燕麦铁罐放到橱柜上层的时候,眼前有片刻的晕眩。她一手扶着料理台,一手有条不紊得拉开冷藏柜的抽屉,黑色又斑白的阴影在视野中晃了好几秒才逐渐散去。
把鸡蛋放到碗里。仰起头透过玻璃窗,看到那些苍绿的篱笆站得有些歪,细长凌乱的叶片上还湿淋淋挂着水珠,馥郁的藤蔓花硕上一只小小的灰蝶正扇着翅膀飞离,舞得一下,又一下……心也慢慢定下来。
大概昨夜又有一场暴雨,她睡得太沉,竟未惊觉。
盛夏之后这地方的气候总是这样。毕竟多山,白日热,但热得不太过——当然她这种极怕热的体质除外,气流很沉,很缓,夜晚难免会下点暴雨,一潮风一潮雨,收得很快,因为每日的朝阳总是那样鲜亮灿烂。
平野碧香眨了眨眼,也就缓缓笑起来。
什么时候,她也竟会有那种近似贪求的情绪?
他来一次,她微笑送别。他来第二次,她已觉得难过。他第三次出现在她眼前,她已经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她无法触碰的时空里长到这般模样,他还会成长,他会遇到更多的人事物……可她始终停留在这里。‘这不公平。’她想起他说的话。
是啊,这不公平。我已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可以带给你。
将蛋液搅拌均匀,开始切豆腐,青豆煮熟打浆,捡了些营养价值高的蔬菜切碎……趁着人意识不清塞了几天甜粥,虽然混的东西多足够有营养,但那滋味连她自己都觉得着实不好受,这会儿人清醒得很,她总不能再糊弄。
而且迹部景吾口味一直偏重,虽不忌讳甜食,总归是不大喜欢。荤腥不能沾,她也只能在菜蔬方面下点功夫。
做好早餐转身正准备端出去,透过玻璃望见客厅的青年正站在茶几前,一手按着盒子,一手捏着张请柬模样的卡片。
大概她在厨房待得时间确实有些长——原本看着电视的青年不知何时竟然洗了个澡——平野碧香心脏狂跳,就怕他伤口沾了水,一眼望着餐桌边柜子上搁置的保鲜膜已经放到了客厅茶几上,知道他是有顾虑的,稍微松了口气。
身上的衣服也改换了。原本是梅田医生友情提供的蓝色病号服,轻薄透气,这会儿已经变成件暗青碎花的浴衣。眼熟极了,一眼就看得明白是从她的衣帽间里随手抽的。
因为那浴衣分明是她的旧衣服。纹案本来就偏中性,洗得略略发白就更褪去几分柔软,换了根简易的绑带在腰间松垮一束,看上去就成了男款的样式,他穿得没有一丝不自在。
揉了揉额角,把餐盘放在桌上,走过去:“你在看什么?”
迹部景吾指指茶几上还未拆开的礼盒,然后把卡片递过去——他还有空出门帮她拿个快递!
“雅歌?所罗门的歌中之歌?”他对邀请的内容表示好奇。
雅歌是圣经旧约中的其中一卷。皆传为所罗门所作,内容极其深奥,但其所诠释的爱之一字,内蕴的基督与教会的关系,才叫它成为重中之重。
“这个,”平野碧香回想了下,自己也没料到,“去年有个民间的团体,通过出版社那边的关系寻到我,请我帮忙……因为是‘再解圣经’,所以不大好说。大概因为感谢,所以请我去观看他们唱诗班的表演吧。”
“有兴趣?”
摇摇头:“对于这种宗教的东西,每个人的诠释都不一样。雅歌的主题,我实不大喜欢。”
他们都没有信仰,对待基督教派也就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迹部景吾沉默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唇角勾起的弧度有种不大好说明的趣味,声音低缓语调却极轻,这么轻缓挑起的一个字,空渺得几乎听不清:“爱?”
雅歌太过晦涩难解。对于爱的释义也莫可名状。一面是千言万语说不尽,一面又是此爱仅在方寸间;有时似乎海阔天空万物皆容,有时却又容不下一粒砂子。大概是她很难理解人间之爱是什么,才会对这样以爱为题的著作无感。
“比起旧约,我更喜欢新约一些。”平野碧香并未觉出其他,开始拆礼盒外的包装,随口答道。
沙发上的青年仰头看着她从礼盒里拆出一条高订的礼裙。
想到新约对爱的准确诠释,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平野碧香拎起裙子比划了比划,抬头望向对面的青年。
“绿野巷的裁缝?”看着就是对东京一带的高订工作室很了解。
她点点头:“下礼拜有一场私人音乐会,受邀时专门去订做的。”
把裙子放回盒子里。蹲下来,从茶几底下抽出个糖果盒,里面放着几日前剧院寄过来的新的套票,下面压的就是音乐会请柬:“夏季过去,新的演出就该排班了。”
迹部景吾凝视着她微笑的眼睛。
笑起来连眼角的弧度都那么温柔,对待喜欢的事物时,眼瞳明亮而灿烂,就像燃着一团琥珀色的温暖的光火,一闪一闪,叫人想抓在手里,想着,这火怎么不是燃在他心里。
然后脑海猛然一怔。不自觉捏紧手指。
是呢。他根本控制不住。
他无法不承认她刺入他的胸膛实在太深。
平野碧香上楼去拿消炎的药片,迹部景吾拿起喝粥的勺子。
视线盯着餐桌中央插花的水晶细颈瓶好长时间,终于缓缓吁出一口气来。
既然带他回到这里,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颗如当年那般纯粹又良善的心?不去计较所得,不去想顾往后,只一心得享受这个时间段里所能感知的美好。哪怕有想望,也带着小心翼翼的不妄图破坏平静水面的温柔。
可是怎么能不奢求?
越是陷进这样的美好,越是厌恶终有一日的别离。所以不留下什么就好了,离这个世界远一点就好了,可他怎么能控制得住?
他想到年少时的不舍,可猝不及防被带走之后已忘却一切,连不舍都没法完整。只有在重来时,自己给这份不舍添上完整的前因后果。
……然后他也会走。他也将再次忘记。
“不合胃口吗?”平野碧香说。
迹部景吾笑着摇摇头。
然后平野碧香也会跟着笑起来。你能喜欢,那就太好了。
她总是这样笑着,她也会伤心他的离开吗?
平野碧香喝了一口粥,才像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扭头打量他。
“二十三。”迹部景吾说道。
“呀……”平野碧香眨眨眼,竟然有些欣羡,“大学毕业啦?”
他点点头:“现在在接手我父亲的产业。”
平野碧香想到枪伤,脸上不自觉就带了出来。
“意外。”青年眯着眼,微微抬高下巴,有些懒散但又足够矜贵,骄傲融碎在他骨子里,已经不需要表现,举手抬足都是强烈到极致的自信,“真的是意外。”
平野碧香继续喝粥,声音淡淡:“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
“是误伤。”他强调。
“那还是受伤。”
“目标不是我,我只是被连累的。”
“枪伤。”
……她怎么可以这么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