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其他好吃的地方,”顾明悦冷汗都快下来了,“我们一定要来这儿吗?”
“这儿不就是你们最繁华的地带了吗,将就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在本地大小算个明星。”
她是以认真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并且习惯性地含蓄了一下。事实上,这个商场还有一家本市最大的荣耀官周店铺,她离开宿舍前并不知道顾骄杨的计划,一身T恤短裙都是队服,这样出去绝对会被包围,他们将寸步难行。
顾骄杨却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嗤了一声,漂亮的桃花眼以一种很难说清是什么态度的目光打量她。
顾明悦觉得有点心累。
她应该缠着顾父,直接派个律师过来的,专业,还会因为食人之禄而客气一些。她的要求不多,双方在正常语境下交流,并且互相尊重就好。
“我提议换地方。”她说,抓紧安全带,绝不放手。
“哪儿那么多事。”意料之中的,顾骄杨这么说,一边找到停车位,利落地停好这辆相当花花公子风格的跑车。
他把墨镜抛给顾明悦,然后脱下西装外套,里头是一件浅灰色衬衣。他一边拽开领带单手解结,一边把外套也丢向副驾,“遮遮你衣服上那个傻不拉叽的logo就行了。”
顾明悦很难不说她内心感到了震惊。
顾骄杨穿得这么正式大概是他以为来了就会开始商业会谈,而且他又一直在车里,开着空调,没什么不适感。其实这成套的一身出现在五月底的街头也不会引起什么围观,顶多让路人觉得有点热,这些搞销售的小伙子真不容易。
但是竟然就这么把西装外套丢给她?
她不能说自己是注重打扮的人,毋宁说,根本不会打扮,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现在从停车场,一路走到商场里,找个地方吃饭……谁会大热天的穿着同行男士的西装?更引人注目了好吗!
“怎么,嫌弃啊?”顾骄杨说,啧了一声。
顾明悦猛地回神。
对方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而是觉得她嫌弃。
她把衣服丢回去,“嫌弃。”
“闭嘴,”顾骄杨说,“没你挑三拣四的份儿。”
“那你自己下车吧,吃完了再回来,别熄火,留着空调。”顾明悦不假思索地回复。
顾骄杨十分干脆地熄火,断空调。
她不准备屈服,抱着双臂,护着安全带,“反正我不下车。”
顾骄杨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满是遗憾地说:“我竟然有一瞬间以为你幼儿园毕业了。”
“……哦。”
她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幼稚起来这么容易,就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
以她的性格,明明应该安抚住这个年过二十但估计中二期不毕业的家伙,以理智友好的态度提出解决方案,真正地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像个娇嗔的妹妹,说我就不下车你爱走走,然后把自己关在闷热的车里度过一小时。
因为顾骄杨真的会走的!
是被什么影响的?顾明悦暂时还来不及想,她转头,瞪大眼睛注视着顾骄杨的下一步行动。
“下去,”顾骄杨说,“我还要其他事要你办。”
已经捡回了自己理智的顾明悦,在反复地劝慰自己冷静的情况下,解开安全带,艰难地下了车。
右脚踝还是不能自如地走路,但没有那么疼,落地的时候也用力了,没问题,现在她需要担心地是另外一件事。
她戴上墨镜,脑子里不停思考着可能会出现的事故,以及有什么办法规避。
顾骄杨绕过来,手里还拿着他的西装外套,他把衣服直接往顾明悦肩上一搭,披在女孩儿身上。
“行了,别磨叽了,进去就给你再买一身,谁叫你穿这玩意儿出来的?”顾骄杨用一种非常挑剔的口吻说,目露嫌弃。
分人吧,顾明悦茫然地想,她不是不会和这类性格的人相处,再令人哭笑不得的情况她也能从容处之。但有可能是这个身体残留的记忆,让她面对顾骄杨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很难淡定起来。
她陡然感觉到了一些危险性,沉默不言,理了理肩膀上的外套,跟着顾骄杨往商场走。T恤的Logo在背后,完全被遮住了,胸前那个比较小,不过真的贺武粉的话应该是凭配色就能认出来,只能祈祷遇到这种粉丝的可能性小一些了。
事实证明,她运气还是很好的,一直到进入餐厅较为封闭的小隔间里,都没有遇到情况,而且顾明悦感觉,路上并没有人注意自己这怪异的高中生运动服披西装的形象。
因为实际上,没什么值得注意的,顾明悦的样子比她自己想象的正常,尤其是走进商场里之后,就像是因为冷气太足而披上了男伴的衣服,高中生着装并没有那么显眼。
顺带一提,顾骄杨什么招呼也没打就伸手拆了她的发圈,让她把头发散下来,还评论道:“幸好你洗头了。”
顾明悦已经没脾气了。
他们吃了一家泰国菜,顾明悦保守地不做评价,对面的大爷仿佛并不开心,尽管是他自己走进来的,但是他也什么都没说。结完了帐,顾明悦不得不开口问他接下来的打算,因为她显然要联系着这个人,直到合约问题解决。
“给你买衣服,村姑,”顾骄杨误会了这句指向长期性的问话,而说了今天接下来的安排,他正在看手机,指头飞速移动,眼也不抬,“不用谢我。”
“为什么?不需要。”
“你打算就穿这样儿去见即将成为前任的老板和马上的新老板,并为你的商业合约争取最大利益么?”顾骄杨轻描淡写地甩了一个长句子。
“……我有其他衣服。”
顾骄杨回复完了一个短信,抬眼,嘴角冷漠地一勾。
“我有些年没见你了,”他停顿了片刻,“但如果你指的是从前你那些天蓝色的小裙子的话,我很希望你自己意识到,你不是上主席台去接受初中校长的奖状。”
哦,恭喜我从幼儿园上升到了初中。顾明悦心想。
她应该愤怒的,应该跳脚,才符合顾明悦的性格,但她只是怒瞪了一眼对方。
顾骄杨微微怔了一下。
然后顾明悦几乎是惊愕地发现对方的目光里,带了一些他绝对不自知的怜悯。
这丝怜悯让顾骄杨看起来不那么混帐了,然而顾明悦却感到了一丝丝的心烦意乱,她移开目光。
然后,她努力颤着声音说:“哎,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你怎么不叫我哥了?”结果对方回道。
“……”
“从你开口叫我开始,”顾骄杨斟酌了一下,“我就觉得你肯定挺惨的。”
顾明悦持续无言。
顾骄杨小臂撑在桌子上,他坐直了身子,说:“没什么,就是长大了,挺好的,希望你不要又傻回去。”
话音刚落,顾明悦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一场突如其来的精神震动袭击了她,她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恍惚,脑子尖锐地疼痛起来。她抓紧了桌角,牙齿将下唇咬得雪白,片刻后又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踉跄着往外走。
顾骄杨不解怎么回事,他立刻站起来,追上顾明悦,想把这个不知道为什么一言不合就撒手走的丫头片子拽回来。
“你怎么了你,说你好你还——”顾骄杨收声,愕然地看着脸色煞白的顾明悦,眼泪从那双跟他相像的眸子里涌出来。
“后、后遗症吧……”顾明悦勉强说,她想抬手擦自己的眼泪。
那阵强烈的疼痛消失了,她却更加觉得难过。
顾骄杨愣了半天,然后他抬手,把哭哭啼啼的丫头片子摁进自己怀里。
“没听说后遗症是莫名其妙流眼泪的,我知道你难过什么,”顾骄杨说,“发生了就发生了,赶快求神拜佛谢谢老天爷让你还活着,有机会享受后遗症。”
他什么都不知道啊,谁都不会知道了。顾明悦感觉到自己的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贴着她的亲人的胸口,这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人,曾经最讨厌的人之一,此刻却安抚了那片残损的灵魂。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她最终放开顾骄杨的时候,这个人嫌恶地提了提衬衣的领口,抓了一大把纸巾塞到她手上。
顾明悦的心情前所未有地低落,从她醒来开始,只有最初还在病床上,她有过接近于此的心情,半年来,她几乎都忘了这诡奇的命运,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它。
“我也不知道你现在脾气到底什么样儿了,不好跟你多说,估计我说的话你也听不进去,”顾骄杨徒劳地擦了擦自己的衣服,“反正你自己能明白了,别老跟个小孩儿似的。”
顾明悦没有回答,她心里太难受了。
谁又能明白,或者对命运说些什么呢,过于玄妙了。
但是很快,她就遭遇了一场冲淡她那神思的低落的危机。
“我脚疼。”她坐在一家奢侈品成衣店里,看着目光期待而殷勤的店员,以及对方手上设计曼妙而价值不菲的裙装。
“哦,那就不能试高跟鞋了是吧?”顾骄杨随口回答,同时翻阅着刚刚店员奉上的宣传册。
“这个我也不想试。”她生硬地说。
顾骄杨终于舍得抬头看一眼她,又是勾勾嘴角,那种很漠然的笑容,“可以啊,挺有败家子的风范。”
顾明悦没明白这个逻辑,就听他跟店员讲:“你给她比划比划,差不多就装起来。对了,提供送货服务吧?”
顾明悦觉得她见到顾骄杨的这短短两三个小时里,自己震惊的次数太多了。
她最终还是进了试衣间。
整个下午就这样心情凌乱地过去了,没有继续到晚上,完全是因为顾明悦的脚真地疼得有点厉害了。即使吃完了晚餐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再着力时,脚踝还是难以自制地蔓延着密密匝匝的痛楚。她努力忍住,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痛楚是一件提醒你还活着的好事。
当他们走出餐厅时,顾骄杨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走到一边去,顾明悦倚着商场透明的玻璃护栏,目光放空,恍然间不知今夕何年了。
她握紧栏杆,努力收拢心神。
顾骄杨挂了电话,过来,“走吧,走得动吗?”
“走得动吧……”她无奈地回答,走不动又能怎么样。
顾骄杨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顾明悦,”他说,“我希望你知道,我不像你那种小孩子头脑。”
“……抱歉?我不是很能理解你的话。”
“我没有记恨过你,讨厌倒是讨厌了很久,不过那都是你的错,”顾骄杨说,“但是当你不那么烦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要求我背你呢?”
顾明悦始觉顾骄杨这个人,深不可测……她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对方开始不耐烦。
“不,不用,”她立即说,“走吧。”
已经晚上了,虽然一直在商场里,不过晚上戴墨镜总觉得额外神奇,不过刚刚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路过一家把衣服堆起来onsale的店时买的,非常大众的T恤和短裤,而且这么久了,真的没人认出来她。顾明悦还庆幸顾骄杨没有嘲讽她“大小算个明星”。不过如果顾骄杨真的肯屈尊背她……可能还是会增加风险吧。
顾骄杨不置可否,一种他并不是真心提出这个建议的态度。
顾明悦几乎是后知后觉地补了一句:“其实我也没有恨过你。”
“我不太信,”顾骄杨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不过反正你年纪小,又傻,我原谅你。”
“……”
他们两手空空地回了停车场,所有东西都让人包装好到时候送贺武去。谈不上愉快也不能说很坏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顾骄杨把她丢回贺武,自己扬尘而去,也不说接下来几天他会干嘛,反正让有信儿了联系他。
顾明悦几乎是怀抱着一种茫然的心情,一步步回了宿舍。
嘶,疼。顾骄杨真的没有记恨过她吗?
她轻轻地摁了摁自己的胸口,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