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的小一辈聚在一起吃夜宵，偶然提起年纪不大但已经超然于他们的队长，纷纷感到手里的烤串变得沉重了起来。

戴妍琦说：“我觉得她现在肯定还在屋子里看比赛视频。”

“也有在练习的可能。”王璞淡淡地接话。

张奇说：“我明天就加训！”

戴妍琦制止他：“科学训练！”

顾明悦很刻苦是真的，主场对轮回拿下擂台赛的时候，现场狂呼不止，戴妍琦确信她从顾明悦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辽阔的平静之下的勃勃野心。

她打出了让外界惊叹的技巧，曲射子弹配合刁钻的走位似乎形成奇诡的网，连台下观战的人都能感到一种无路可逃的心惊。发布会上就有记者再次把顾明悦跟周泽楷相提并论，顾明悦也很无语这些人满嘴跑火车的实力，以“主场优势”打发了过去。

竞技圈哪有绝对的高下，只有输赢的结果是准确无误的，可影响它的因素多了去了，她比较清楚地认识自己，既不会自我菲薄，也不至于狂妄自大。

后来有比较公正的分析评论认为，顾明悦走出了被批评为模仿的困境。两人令人不解地有着相似的根基，但最后发出了不一样的枝芽。同样是强悍的操作，枪法与体术结合，周泽楷的风格更趋向于精致，枪枪相扣罕有破绽，以攻代守，而顾明悦的攻守格局要分明得多，防守时狡诈如游鱼，相当符合远程职业的身份，进攻时则是一把锐枪，悍勇暴烈程度比之周泽楷有过之而无不及。

雷霆也没有复刻轮回的情境，确实比肖时钦带的雷霆多了一些灵动和狂放，却仍然部分了保留了传统的气质。

这种进步必然不是凭空落下来的，大家一边觉得小队长温柔亲切，一边觉得她仿佛遥不可及。

王璞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队里是不是没有人能准确地为队长分压？”

“不会吧，副队呢。”张奇说。

“刘副打得不错，”王璞皱着眉，“但感觉他做的事不必我们多多少。”

“你太狂了，小王同学，”张奇哼了一声，“发布会，赞助商会谈，跟经理老板的沟通，还有好多事，不都是副队在处理吗？”

王璞扫了他一眼，认了下来：“是我考虑欠妥了，只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感觉。”

戴妍琦有点想为王璞鼓掌，说：“我觉得你也进步了很多，没有以前叼了，之前拽得跟那啥似的。”

王璞一脸严肃地说：“吾日三省吾身，有进步是当然的。”

雷霆最近的几场比赛，他跟蒋临打轮换，打轮回那场，被人家当弱点猛攻过一次，确实方寸大乱，一个节奏错拍了之后，整个团队赛都很有失水准。

偏偏是那一场，他觉得对于顾明悦来说象征意义不小的和轮回的比赛。王璞下来难受死了，又做好了准备，板起脸接受队长“我说什么来着”的奚落。

但顾明悦只是实事求是地指出了他的问题，最后还温和地安慰他：“实战经验不多，很正常的，你比大多数新人都表现得要好了。”

她拿上半年张奇的几场比赛举了例子，气得张奇要跳脚。

王璞一时没控制得住，就问她：“偏偏是这场比赛输了，不会很难过吗？”

顾明悦沉思了一下，弱弱地请教他：“这除了是场常规赛以外……哦，主场失利是有点丢人。”

“痛定思痛啊小王。”她说。

王璞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顾队长追逐着很高的目标，却没有被那样的目标困住。

怎么说呢，开始真心实意地，有点崇拜队长了。

雷霆的成绩很稳定，除了少部分比赛有过抢眼表现之外，尤其是进入常规赛下半程以来，都比较平淡，远不如呼啸那样强势，导致大家觉得雷霆好像没什么存在感，这个新人队长的引进，似乎也不怎么成功啊。然而人们回过头来才会发现，雷霆牢牢地盘踞在积分榜第五、六名的位置，能拿的分全部拿到了，至今为止也没有出现被掌握了套路而陷入瓶颈的局面——这种局面，对于经验浅薄的队长来说极有可能发生。

顾明悦这勤勤恳恳的大半年，是有回报的。

仲春四月，衣服添添减减很麻烦的时候，顾明悦知道队里的几个小年轻一起出去吃夜宵了，嘱咐他们要查房，早点回来，然后在屋里做瑜伽，洗完澡出来打了个喷嚏，觉得有点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的意思。

W市这个气温，很任性。

她身体素质是好多了，就是肉一直没长起来，洗澡的时候照镜子，还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冬天尚好，衣服一单薄，就显露出来了。

也好……满衣柜的衣服还能继续穿。

她躺在床上，玩着手机。

不像王璞他们想的，顾明悦有多么兢兢业业，一刻不得闲，其实生活还是很惬意的，比如这时候可以突然跳起来，去小厨房的冰箱里取出下午做的水果沙拉，回去一边玩手机一边吃。

她顺便检阅了一下上面冷藏室的库存，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丢掉，结果看见了一个被霜雪覆盖的盒子，还被压得瘪瘪的。

顾明悦眼皮儿一跳，放下水果沙拉的碗，把巧克力盒子取了出来，打开一看，还是之前做小甜点的时候用掉了那几颗的模样，其余的乖巧躺在格子里，被冻得僵硬。

她取了一颗含在嘴里，好一会儿才感觉出来醇厚的甜味。

放回冰箱里，回房间之后拿手机在群里发了一句：“冰箱冷藏室里有巧克力，怎么一直没人吃啊。”

程泰在线，搭了话：“我老早看见了！以为是队长你的烘焙原料，不敢碰。”

“不是，快吃吧，都冻坏了……”

“巧克力还能冻坏？”

“反正没有之前好吃了，尽快解决掉吧，冰箱里除了草莓什么都可以吃。”

“我刚想说，”方学才冒出来，“我就想吃草莓……一直想吃，一直忘了去超市。”

顾明悦发了一个省略号，改了个群公告：下次谁去超市记得买草莓回来。

张奇在群里冒了泡，说我们刚准备回来，要拐去超市么。

这个点儿，超市快关门了，方学才就让他们回来，有空他买一箱子去。

“草莓很容易坏的，别冲动。”

“那种塑料小箱，也没有多少，我觉得每人两斤，下午茶就解决了。”

“我去，你们把我说饿了……@张奇，有没有什么吃的给我带回来一份。”程泰说。

张奇回复：“已经在回来路上了，目测只会经过便利店，方便面要吗？”

程泰说：“让我思考片刻。”

顾明悦回他：“冰箱里有鲜鸡蛋，还有芝士，弄方便面里特别好吃的，准许你自由使用。”

戴妍琦冒了出来：“芝士！！！”

“你就不要吃了，热量。”

戴妍琦发了一个流泪的表情。

“程泰你干嘛说这个！带一箱方便面回来吧@张奇。”方学才说。

“方哥你到底是对囤货有多大执念……”

“我估摸着大家以后也会有需求的，夜宵这东西，只要有人一提，就收不住了。”

大家信然，开始了关于深夜报复社会的讨伐。

生活化气息泛滥在战队日常里，并不全是硝烟弥漫的赛场，充满激烈的对抗，而就像是家一样。顾明悦翻身抱住枕头，把脸埋进去，嗅着白天刚晒过的枕套新鲜的香气，放松地闭上眼睛。

然而有关巧克力的联想很快又如影随形地附了上来。

她抬手捶了一把枕头，有点莫名其妙的生气。

那个不大不小的尴尬事件最后不了了之，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之后谁还会再提起呢。但是它毕竟发生过了，顾明悦把它丢在记忆里，正是今晚上忽如其来的提醒，让她重新想起来。

喻文州为什么说那种富于暗示性的话，表情也不像是无心一说的样子。

理智里有那么百分之一擅自动过念头，觉得自己的心情大概是露出马脚被完全知晓了，而假使对方不是轻慢于她的话，那就像是……心照不宣的暧昧。

两种可能都让她感到难以接受。

很奇怪吧，也知道自己很奇怪，所以现在才会捶枕头。

比较糟糕的是喻文州误会她，一个犯过错误的小姑娘，回头又鲁莽地对另一个人示爱。但仔细想想，她并没有这个意思，不做贼不心虚，那也不算太糟糕。

那么另一种呢，喻文州并不是取笑她，而是一种试探性的回应？如果她是存心的，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当场就可以表白了吧。

顾明悦无力地把自己闷在枕头里。

她不想表白，也从来没有想过可能得到对方。

并不是鄙弃自己的感情，情爱有什么不好呢，人类非常动人的一部分，它并不任何远大理想、雄心壮志低微。虽然自己害羞、紧张、失落的时候那么多，却从未觉得自己对喻文州抱有爱慕之情是什么不合时宜的事。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认识，让她的感情冷静而克制，所以可以大胆地、认真地保留这份恋慕，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当它从云端里落下来，成为牵绊，自己为此魂不守舍，她承担不起那种现实的，搅人的思绪，就没有办法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喜欢他了吧。

所以她说，我没有那种想法。

后来她想过把自己幼稚兮兮的心情解释给喻文州听，但吃饭的时候对方就很妥帖地没有表示出任何异样来，之后也没有跟她说更多。顾明悦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要解释什么，不还是要先承认自己喜欢他吗，那就越说越糊涂了。

心思敏慧如喻文州，顾明悦觉得……不说也没什么关系，还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不谈这些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群里偶尔也会搭上话，就跟从前没什么差别，所以没什么值得考虑的。

只不过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做了糗事却又一再浮现的那种羞窘感在折磨她而已，随便想想别的事就打发过去了。

顾明悦扭头，再次抓起手机，看了一会儿电竞之家周刊的新闻，忽然之间留意到——挑战赛的线下赛要开始了！

就是这周六，职业联赛第三十轮，正是挑战赛队伍到B市集合报道的时候。

顾明悦一骨碌爬起来，立马查了一下按流程，挑战赛结束应该是什么时候。

应当是五月底，假如这一世的现实和记忆没有出入，嘉世负于兴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挂牌出售，但想来也不会很慢，麻烦的事情可能会堆到季后赛。

除了玩笑般的一次跟戴妍琦提起，她还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打算。

因为，也确实太疯狂了啊，谁会猜到嘉世会解体呢，即便是她现在想办法提醒经理嘉世有输掉挑战赛的可能，一般人也不会想到它会全盘出售吧。

顾明悦坐了半天，脑子里很乱，不知觉间点开了企鹅上的对话框。

她敲了敲孙翔，说：“你们要打线下赛了吧？”

孙翔暂时没有回复。

一股寒流却忽然涌上了心头，从来没想过的某个问题忽然造访，叩问了她：你就一直想着嘉世会失败，孙翔会流离失所一段时间，自己可以从中捞取，所以袖手旁观着么？

顾明悦呆了一会儿。

如果你知道一个人将会遭受折磨和苦难，但他随后将破茧成蝶，那么，不干涉，就是完全正当的么。

一个气泡冒了上来，孙翔说：“对啊，19号去B市，干嘛？”

“没什么，看到新闻了，问一下。”

孙翔发了一个将信将疑的动画表情，“什么事啊你直接说。”

我怕说了你要跟我打架。

顾明悦慢慢地说：“真的没事，我只是突然想跟你说，不管怎么样，你是一个很好的选手，未来会非常厉害，非常优秀的。”

孙翔一头雾水，“你什么意思？大晚上的受什么刺激了？”

他接着又追问了两句，顾明悦还在思考怎么打发比较妥当，他就气急败坏地甩出一句来：“不说算了，我自己想！”

唉，但愿你能想明白。

希望什么事，人都能想得很清楚，很明白。

顾明悦躺回床上，瞪着天花板，然后疲倦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