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记不起人家名字了,只晓得姓胡,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他并没有像孟城对雷霆这样热忱,毕竟贺武是个不温不火的中游小战队,也难得出新闻,一般没有记者会主动争抢随队采访这个活儿,小胡记者是被电竞之家直接分配过来的,没什么感情基础,但同样的,也没有冲突的基础啊。当时的几次交流都挺顺利,去年春天给当时崭露头角的顾明悦做过的那次小专访还颇为愉快。之后她要转会,胡记也没发表过意见,中规中矩地发新闻。
现在则是完全没有联系了。
喻文州说:“唔,我也只是看行文,觉得像文字工作者,随便猜一下。”
“前辈这么一说,也挺有道理的。”顾明悦冥思苦想胡记者的来历。
记忆太模糊了,少不得咨询一下过去的队友。
她去问了武帅。
虽然也没提到具体的怀疑,但这个当口上,武帅也立马反应过来了顾明悦为什么要忽然想起一个记者来,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怎么会怀疑小胡?”
顾明悦正在踌躇如何作答,武队长问:“你不记得贺武之前的随队记者了?”
她一下子懵了。
胡记去年九月份入职,十月才被分配到贺武,之前队伍的负责人一直是一个老记者,姓钟,年纪不小了,在电竞之家颇有资历,曾经总管另外一个火了十几年的电竞游戏的新闻。眼见着荣耀火了,联盟发展的势头也很迅猛,老牌刊物电竞之家的主攻方向变成了荣耀,他及时地跳转了方向。因为是半路转投,算是自降身份,重新从小小的随队记者做起,最后选定了贺武,不过是因为他是本地人,想更多地待在家乡工作,因此从贺武建队起就跟着采访了。八赛季换人之后,老板经理都觉得挺惋惜,老记者总比小年轻老辣,掌握的资源也多。
顾明悦刹那间想起来了,原主也没放在心上的一些事,对她来说几乎就是不存在的记忆,比如之前负责贺武的是这位钟记,她曾经在发布会上让人下不来台。
记不得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大意是针对他的提问,斥责他不专业,根本不了解荣耀。那部分是实情,钟记从业二十多年,此前一直在做另外一个游戏,那是前荣耀时代里最辉煌的电竞游戏,当年相关赛事的繁盛丝毫不亚于现在的荣耀职业联赛,在目前构成十分年轻化的电竞相关媒体人里,他算是老前辈了,因此也有些自傲,不是对荣耀没下功夫,而是总喜欢带上过去的习惯,被当时的顾明悦抓住了话里的漏洞,加以讽刺。
当时大家只道顾明悦是年少骄狂,反正她也不止这一桩事如此表现。经理后来还和钟记赔过罪,并且让不情不愿的顾明悦也说了对不起,对方表示了没什么,但大半个月后,却说接到调令,要回总部,和和气气地吃了顿饭就走了,小胡记者才被分派过来。
在顾明悦的记忆里,根本不认为这件事和她有关系,与那位钟记打过的交道止于那次令人尴尬的发布会,随后连怎么道歉的都没有印象,根本不曾放在心里,之后他如何去向也未加了解,毕竟那时候她一门心思在周泽楷身上,又很快遭遇了那场难堪。
武帅说,那位钟记还算是升了职,调回总部负责网络营销了,如今新媒体如此发达,电竞之家的业务也是很庞大的。
一切就对得上号了,除了……那位记者真的有这么小气,让人不敢置信之外。
她努力地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对那位记者更多的记忆,按照武队长的说法,人家四五十岁了,这么大年纪难道还没这点气量,被冒犯的当时不也没发作吗?顾明悦在想自己是不是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得罪过人家,然而奇怪的是,她一去想那个人,就有一种恶心感,像是不快的事情压在心底不愿再翻动而养成的某种潜意识。
假如这件事安在钟记头上,确实令人恶心吧,顾明悦这么想着,还是一脑门官司,觉得有些破碎的记忆片段她没有抓住。
武帅也不知道是想到哪里去了,又欲言又止地对她建议了一通做人的道理,口气比当年她还是贺武成员时要软和许多,顾明悦都有点不敢相信对面是那个武队长。
想想有些惘然,那时候她是队员,而现在两人算是平级同僚,雷霆的分量还比贺武要重多了。
客气了几句,恭喜贺武今年的成绩。同昭华、越云一样,贺武在本赛季的版本大更新之后抢占到了装备优势,失去顾明悦之后仍然保持住了和去年同样的名次,当然冲击季后赛是无望了,常规赛现在只剩下最后四轮。
然后顾明悦回到喻文州的对话框那边,对话停留在自己说去问问而对方说了句好的地方。
没什么通报的必要吧,可是他对这件事主动关心了呀……
她心不在焉地缩小了对话框,又打开浏览器,想找钟记者的信息,看能不能回忆起更多的事情来。
不过她随即想起自己刚刚发出了一条关键性的微博的事情,先点开了微博看看情况。
雷霆宣传部那边跟着她动态,官博在三分钟之内转发,说“看吧,哥哥”,配了张图,委屈地倒在地上垂泪的小人儿。
粉丝们哄然,谣言里那个所谓的金主不就是这个年轻男人么,原来是人家亲哥?当即吵嚷起来,支持者们立刻理直气壮,而之前的斥骂者有些倒戈阵营,有些还负隅顽抗,还有些又针对顾明悦和雷霆官方这个缓慢的反应速度挑起刺儿来。
反正林子很大,什么鸟都有。
顾明悦随便地翻了翻评论,不由失笑,有评论问她还缺嫂子吗,能吃能睡的那种,被大家送上了热门。
然后她留意到右上角特别关注的提示,不止一条。
因为这两天实在是被烦扰得很,她手机上所有社交媒体平台都关了,电脑上也关了消息通知,直接无视之,眼下点进去,微微一愣。
喻文州转评了她刚刚那条微博,说一看就是一家人,还给一个粉丝“哇,一家子的好基因”的评论点了赞,让人家狂喜乱舞。
如果说这不是重点的话,那就是前一条通知,在今天早些时候,他发了一句话,没有前因后果的四个字:无稽之谈。
顾明悦的这件事闹得不小,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各种职业圈相关消息下面都有热门评论提及,很多职业选手的微博也被攻占了,让人心烦,所以无怪乎大群里会有人心情不好地来问是怎么回事。喻文州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立刻就让人和顾明悦的新闻挂上了钩,评论里也是一片吵嚷,甚至引了一些水军来,发的内容不堪入目。
为什么啦……自找麻烦不是吗。
顾明悦想起喻文州刚刚的开场白,说当我多管闲事吧。
怎么会是这么一个人?
心底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在发酵,一些莫名其妙的词汇在脑子里乱转,类似什么死而复生,愈演愈烈,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顾明悦及时打住,决定跟喻文州道谢,然而字酌句酌的话还没发得出去,对方分享了几个链接过来。
“目前找到的照片的出处就这几个了,可以让人尝试联系一下对方,让他们澄清比自己说干口舌效果好一些吧。”喻文州说。
顾明悦蓦地说不出那个谢字,某些念头甚至是鼓噪了起来。
临睡前冷静多了,再回顾了一遍和喻文州的对话,最后自己是有好好地妥帖地道谢的,喻文州那句带着无奈的“干嘛跟我这么客气啊”换了她一个捂着脸倒地的兔子表情。
自己再看都觉得莫名所以,这话没法儿接,对方也确实再没有说什么。之后她点进了链接里去,发现那几张照片确实是无意中遇到的粉丝拍到的,要么带了她的话题,要么艾特了她,当然一概没有被自己注意过就是了。于是又把链接转发给宣传那边的人,由他们联系。
倒腾了半天,直到洗漱完出来上床睡觉,再没有什么动静。
脑子里也好像没什么动静似的。
算了不想了,本来就没什么好想的。
顾明悦有点累了,在床上翻转了几下准备睡觉,迷迷糊糊之间猛地想起说好的找找看那位记者的信息呢!
完全忘了,也没跟宣传部那边通一声气,怕万一怀疑错了人,太添乱。
可惜没力气再爬起来,今天她的心情已经够坏了,顾明悦决定奖励自己拖延一时半会儿,她翻身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睡了过去。
久违地梦见了G市,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上辈子的G市,已经走到了2034年,广场中央巨大的广告牌上打着某某峰会即将召开的广告。她在巨大的城市里孤身一人穿梭,路过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点,竟然是凭借自己的双脚就走遍了整座城,到处穿梭,像是期待着遇见谁。
但是最后只遇到了拦路的乞丐,她放下两枚硬币,起身的时候看到天桥镶着的玻璃里模糊的人影,她凑近了看,只看到自己平平无奇的脸。
自己的眼睛很亮,带着笑意,于是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看到镜影中的姑娘笑容更加明快,同样是好看的,没什么值得与自己现在的脸评比的。
现在?梦里的她忽地有些难分梦境与现实,随即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扭过身看到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被一个男人拽着手腕,女孩儿一边挣踹,一边扬手给了那个中年男人一巴掌。周围的人行色匆匆,像是都没看见似的,她冲过去,护住那个女孩儿。
随即,梦里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起来,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天桥似乎在晃动,被她护在背后的女孩儿却用力地推开了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是说了句不要你管,然后大步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追了过去,看着女孩儿的背影像只骄傲的天鹅,虽然挺拔漂亮,却有些惹人反感,她心里已经在嘀咕奇怪了,却还是不停地追下去。
这个古怪的梦结束于闹铃,顾明悦起床摁掉枕边的闹钟,扶着额头缓了会儿神,梦境迅速零落,她只记得自己梦到了老家,然后好像看到了一个被人轻薄的姑娘,那姑娘却很不识好人心,还推了她一把。
电光火石之间,细碎的片段浮出记忆的深水,顾明悦呆愣了半天,然后心事重重地起身。
上午她又一次被喊到了经理办公室,马经理说已经联系上了两个拍摄照片的人,会通过他们驳斥那些子虚乌有的揣测。
不重要了,从头到尾都问心无愧的事,澄清起来自然简单。这出闹剧很快就会沉淀下去,顾明悦目前关注的只是揪出幕后黑手要他付出代价而已。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马经理:“您认识电竞之家有位主编,叫钟靖的吗?他以前做过贺武的随队记者。”
马经理大惊失色。
顾明悦回去训练,中午的时候接到电话,马经理表示不对吧,托人问到了电竞之家内部,人一直没离开总部所在的B市啊,和警察查到的IP地址不符。
“啊,大概是我想错了吧。”顾明悦含糊了过去。
马经理表示持续关注,也有些犯嘀咕,得罪媒体人是很麻烦的,他们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去调查。
顾明悦截了一些自己微博下面的评论,比较整齐的夸顾哥哥帅想嫁的迷妹,发给顾骄杨,说的是与你分享一下你的受欢迎程度,实际上是略作提示:说要收拾我闯的祸,怎么没动静呀?
雷霆队员们自然也是持续关注着这件事的后续发展,看到网络舆论扭转过来后都松了口气,今天训练格外积极,倒是顾明悦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大家倒也理解,各自安慰了一番。
训练结束后,顾明悦才发现自己错过了顾骄杨的两个电话,他发了短信。
用字很正常,却怎么看怎么带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火气:你自己有怀疑对象吗?别说一点自觉都没有。
顾明悦平静地回复了他,又特别强调是怀疑,不要乱来。
顾骄杨打了电话过来。
“你把我想成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了?”他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讽刺,不知道是面向谁,“不好意思啊,还不是。”
“没有,”顾明悦深吸一口气,道,“这件事,不然……我待会儿还是告诉爸妈吧。”
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一直也没想起跟爹妈通个气儿,一来她的家庭构造是有些奇特,如果不是涉及到顾骄杨,她都不会开口让他晓得,二来游子在外报喜不报忧是有道理的,她也一直有这个习惯,不想说,横竖是能解决的。
“你还没说呢?”顾骄杨有点惊怒,却很快偃旗息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没什么,你打电话吧,我去查查那个人。”
顾明悦嘶了一声,“你还真有办法?”
“有点麻烦,”他的声音带着点阴郁,“你说这人是B市的吧?看起来也是搞这套的老手,你报警估计是抓不到他了。”
顾明悦心里认同,这个帖子肯定是请人发布的,甚至经过了一个转手的账号,会考虑到这点其他的安排也一定比较完善,哪怕警察真的到那间网吧里去要求排查身份证号,找发帖时坐在那个电脑上的人,估计也很有可能抓不着,没有监控就没有证据,有一百种开脱的办法,又不是什么刑事大案,谁会太认真。而且,这一切都可以和坐在B市的那位嫌疑人毫无关系,他干干净净,只是花了点钱。
她胃里翻滚起一些排山倒海的厌恶,因为知道自己可能没办法按初衷解决此事,不仅是这一次的诽谤,还有更久之前发生的。
那似乎是羞于启齿的内容,至少对于自己不是真正信任的人来说,面对父母她都感到有点障碍,在接这个电话之前也没有想到要告诉顾骄杨,他说话的方式根本谈不上关切和照料,不足以打动她,使她像依赖一个真正的兄长一样放心地倾诉。
“嗯,给你添乱了,”顾明悦慢吞吞地说,“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哦,拜拜。”顾骄杨说。
然而两方在几秒钟之内都没有挂断电话,顾明悦有些疑惑,正要开口,听见顾骄杨粗声粗气地说:“安心打你的游戏,其他事有人给你处理,不用想些有的没的。”
顾明悦呼吸了一个来回,然后低声道:“哥,谢谢你……我觉得差不多是这人吧,有件事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