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时候,李渡和艾米丽聊得非常高兴,艾米丽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法国女人,鼻子又高又窄,脸上带着两块红晕,是法国一家著名药企的董秘。这家药企想在中国成立一个生物制药公司,艾米丽之前和总经理已经来过两次,其中一次是李渡接待的,所以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艾米丽兴奋地对李渡说,她回法国以后十分想念李渡这个“漂亮的中国导游”,没想到可以再次见面,真是上帝的安排,语气很夸张,还连比带划。艾米丽的夸赞和热情让李渡感到有些难为情,她连连道谢,并表示看到艾米丽也很高兴。
考察团的活动一直持续了二十来天,刚开始是四处考察,然后就是谈一些初步的意向,这个阶段都是双方坐下来商谈,所以到了后期,李渡基本上没什么具体工作,但是仍然每天去报到,如果没事才能回家。
这天上午去报完到,李渡就和陈端成去了医院探望郭母。
郭母这几天已经开始做化疗了,头发大把地往下掉,气色看着很差,正在床上睡觉。陈端成和李渡看了一下,没敢出声,把门虚掩着走出去了。
陈端成和郭文洋站在病房外面说话,李渡手被他拉着,站在他身后。
“老太太怎么样啊?”
郭文洋腰杆挺得比前两天直多了,挺有信心的:“看着是气色不太好,但医生说这是正常反应。”他皱起眉头:“就是太遭罪了,吃什么吐什么,老出汗,一天就没几个小时是清醒的。”
陈端成说:“治病么,肯定是辛苦的,好在发现得还算及时,治好了跟健康人一样的。”
“就是,要是晚了可没地儿哭去!”他见李渡安静地站在陈端成身后,赶紧道谢:“你专门来看我妈,结果我妈还睡觉了,等我妈醒了我告诉她,端成的女朋友也来过,她肯定高兴得很。”郭文洋咂着嘴,一副后怕的神情。
陈端成在一旁接过话茬:“李渡这段时间是很忙,被市里借去做考察团的翻译了,今天是抽空来的。”
李渡暗暗拽了一下陈端成的手,对郭文洋简单地说:“应当的!”
她实在是不会说什么花俏的话,平日里带团也是一板一眼,但这句简单的话让郭文洋感受到了她的真诚,他认真地对李渡说:“谢谢!”
回到家里,陈端成做了清粥小菜,配了酱牛肉夹饼,这种饼李渡爱吃,陈端成吃过几次以后也喜欢上了,隔三差五就要去买上一回。
陈端成叹气:“阿洋比我运气好,以前我妈生病的时候,医疗手段还没有现在多,家里也没什么钱,眼看着就那样去了,留也留不住。她去世以后,我曾经心里很张惶,觉得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已经没有了。”
李渡用柔和的目光看着他,陈端成母亲早逝,她自己干脆就没有母亲,倒是都差不多。
陈端成觉得她的神情仿佛母亲在世时看他的样子,平和而深沉,能把他内心最深处的焦躁慢慢融化掉。
他按住李渡放在桌上的手,摩挲了几下,她和他的手上都沾染了牛肉的香气,世俗又温暖的味道,他说:“可是,现在我终于又有了你。”
李渡没看他,看着桌上的饼微笑,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我觉得今天的牛肉很好吃呢。”
下午两人都没出去,李渡在家打扫卫生,洗衣服,陈端成睡了会午觉。
晚上还是陈端成做的饭,吃饭的时候,考察团的艾米丽打电话给李渡,说前两次来海州的时间短,都没怎么到街上逛一逛,今天晚上没什么事,想让李渡陪她私下里一块去品尝一下当地的小吃,又问李渡当地有哪些好吃的东西。
李渡细致地回答着艾米丽的问题,陈端成吃完饭坐在餐桌旁抽烟。
李渡正说着那种“低语呢哝的”的话,有点像情人之间的私语,非常流利,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李渡说法语。
陈端成想:这就是她说的“懂一点儿”?
李渡讲完电话,抬头遇见陈端成温柔的目光,她问:“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陈端成说:“我觉得你就像是古代身怀绝技的侠客。”
李渡睁大眼看他,陈端成解释:“你说法语很好听。”
“法国人人会讲法语,人人都是身怀绝技的侠客。”
这也算绝技?说话而已,李渡想。
陈端成认真的说:“不,你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没说。
李渡出门的时候,陈端成要送她,李渡不让,她一贯如此。
李渡先去酒店,接了艾米丽,两个人打车奔赴小吃街。
艾米丽兴致勃勃地流连在夜市的各个档口,问着各种问题,非要品尝一种看起来黏糊糊的,绿了吧唧的米糕,李渡顿感无力,闭着眼,不忍心看艾米丽吃绿米糕的样子。
街上人很多,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有些好奇,有胆大的年轻人上前用英语搭讪,开头都是“哈喽”,哈完以后,基本进入手语交流阶段,有点鸡同鸭讲的意思,李渡没有上前帮忙,因为艾米丽明显很享受这种感觉,唔,这叫原生态。
艾米丽一连吃了好几种小吃,还买了几个她认为“质朴原始,很有当地特色”,但在李渡看来就是做工粗糙的小工艺品。
艾米丽和李渡边走边看,发现前面围了一大堆人,艾米丽好奇地问李渡那是在做什么。
李渡伸头看了一下,一个男的正卖跌打酒呢。她想了想,说:“那是在卖一种中药。”
艾米丽听说是中药,非常兴奋,一定要挤进去看热闹,李渡只好也跟着站在旁边。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面前摆满了蛇酒,五彩斑斓的蛇尸纠缠在一起,死不瞑目地瞪着两只乌突突的小眼睛,男人正在用中气十足的声音,抑扬顿挫地介绍祖传药酒,广告词朗朗上口,极为押韵。
艾米丽问道:“为什么中国人要把动物的尸体泡在酒里,真的可以治病吗?”
李渡看了一眼蛇酒,忍着恶心,尴尬地说:“能不能治病我不知道,但是有些人喜欢这样的味道,应该算作一种风味酒。”
艾米丽很赞同:“是的,我听说因纽特人把死去的海鸥用来酿酒,醉了以后会觉得有海鸥的翅膀在拍打脑袋。”
李渡瞠目结舌,那中国的蛇酒喝醉了,岂不是会感觉有蛇往身上爬?
走出人群,艾米丽还一直唠唠叨叨的向李渡惊叹中医的神奇,她的好多法国朋友都很相信中药,觉得那是一些神秘的,带有魔力的植物,身边甚至有人生病了都不去医院,而是直奔唐人街找中国医生用气功治疗。
李渡听了以后觉得匪夷所思:有病不上医院,搞什么气功啊,那不是用来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吗?
李渡从来不相信中医,也没有喝过任何黝黑发亮的汤药。在她心里,中药就是一些树皮草根煮的水,怎么喝得下去呢?这也难怪,李渡没有母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之类的中医主要拥趸人群,家里只有李广海,父女俩生了小病就多喝水,喝水喝不好就上医务室,从没生过大病。
一路聊中药,回到酒店已经十点多了,和艾米丽道了晚安,李渡打算打车回家,电话响了。
陈端成问她:“你在哪儿呢?”
“已经送回酒店了,马上就回来。”李渡站在街口东张西望,看哪辆出租车是空的。
陈端成说:“你在那儿别动,我来接你。”
李渡不让:“我自己能回来,又不是没车。”
陈端成调笑道:“还是我来接吧,万一没车,我哪敢再让你搭别人的车呢?”
电话里静默了漫长的几秒钟,陈端成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我不是…李渡,我是……”
“没事,我知道。”李渡不高兴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就很平淡,陈端成听得出来
挂了电话,陈端成慌里慌张地开着车往酒店飞奔。
李渡默默地走到停车场,想起了那个深夜。
那次她带的是一个散客团,团里的客人来自四面八方,其中有几个男客人是一起的,这一拨人里面有个男人,总是明里暗里挑逗李渡,李渡不好发火,装作不知道,尽量不和他待在一起。
到了水晶店,这几个人买了有七八万的水晶,这个男的一个人就买了五万多,老是问李渡:“李导,我买了这么多水晶,你怎么感谢我呢?”李渡客客气气地回答:“我会让公司给你写表扬信的。”
吃晚饭的时候,几个男的坐在一桌,嫌团队餐不好吃,自己另外掏钱要了几个菜下酒。
几个人慢慢地喝着酒,大声的说笑,其他游客早就吃完了,就等着回酒店,可是这几个男的不走,整个团的人都走不了。旅游车司机也不停地催促:“李导,你再去催一下,我把你们送回酒店以后,还要帮别的团接飞机,这眼看就要来不及了。”
李导压住火气,又一次来到桌子旁,问他们吃完没有,大家都等着呢。
买水晶那个男的站起身来,端着一杯酒,吊着嘴角笑:“李导,你都催了好几回了,不给谁面子也不能不给李导啊,不过,你也给哥一个面子,跟哥来个交杯酒,咱们立马就走!”
桌上其他人立马起哄,拍掌叫好,大着舌头说:“李导,大方点,不就喝杯酒么?”
李导冷眼看着,也不说话,顺手抄起桌上的空啤酒杯,咕嘟咕嘟倒了大半杯白酒,一扬手,一口气喝完,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说道:“该走了!”
一桌人都看着她。
那个男的还不知趣,嘴里兀自喊着:“哎,这可不算啊,说好是交杯酒呢,这都没…”
旁边的同伴拉了那个男的一把,说道:“差不多行了,走了!”
到了酒店,李渡分完房间,别人都回房间了,那个男的就是不走,拉着李渡,拉拉杂杂地问明天的行程。
李渡看着那张油汪汪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恶心,可人家问的是工作,又不能一走了之,焦躁地答了几句,此时,旅游车已经早走了。
李渡站在大堂,胸中酒意翻涌,脸色绯红,咬着牙,她心里明白,再不走,自己很快就会醉态毕现。
身边的男客人还在絮絮叨叨,胡言乱语。
李渡径直丢下一句:“我男朋友接我来了。”,走到门口。
可是,门口哪里有车?
正在这时,李渡看见有个男人从大堂出来,好像要驾车离开,她追上前去,问道:“我打不到车,能不能搭我回市区呢?”
那个男人拒绝了她:“可以让前台叫车的,我并不是马上回市区。”
她不想恳求,黯然走开。
谁知,男人又改变了主意,说:“走吧,我先送你回市区。”
坐在车上,李渡脱了力,晕晕沉沉,她再也撑不住,半梦半醒地睡了过去。
纷乱的梦一个接一个,飞速地变幻着场景,李渡惊惧,想要醒来,却根本动不了!
等她终于醒来,眼前的男人五官清俊,温声问她:“你去哪里?”
她目光流转,定在他脸上,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孤寂的童年,于是她歪着脑袋,挑眉笑一声:“那我就跟你走吧。”
陈端成刚停好车就看见了李渡,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停车场,垂着手,眼睛望着地下,神思也不知飘到了哪里。
陈端成只觉得一阵心疼,快步下车走过去,拉起李渡的手,小意问道:“想什么呢?看起来傻傻的。”
李渡仰起头,淡淡说道:“没什么。”陈端成拢过李渡,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抚摸着她的头发。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站在停车场,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渡突然发现,不远处树下的阴影里,有个人肃手伫立,身体隐藏在黑暗中,晦涩不明地看着他们。
——是欧修良,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了。
陈端成也看见了欧修良,他松开李渡的肩膀,携了她的手,慢慢地走过去,说:“欧秘书,这么晚了,还没忙完哪?”
欧修良亦是缓缓浮上笑容,“我还有点事情要交代酒店的人,陈总,回见。”
三个人,两个方向,各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