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平芝手忙脚乱地订票,海州并没有直接到拉萨的航班,只能先坐下午的飞机到重庆后再转机,当天深夜到拉萨。
郭文洋走到陈端成身边,低声说道:“你不要太担心,听说是在别的地方出的车祸,送到拉萨来抢救的,小娇已经赶往医院了,有什么消息会马上打电话给你的。”
陈端成没听见,郭文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哦哦”两声,问道:“机票订好了没有?”
“已经订好了,你现在马上到机场,坐飞机到重庆,然后又从重庆转拉萨,今晚就能到。”
陈端成眼里带着迷惘,“你听清楚了么,到底是不是她,她不是在非洲吗?”
郭文洋不忍心看他的表情,微微扭过头,说道:“小娇刚才又打电话来了,是她,李渡!原来就在海州做法语导游,刚从国外到拉萨三个月。”
陈端成没有说话,脸上无喜也无悲。
郭文洋想说句安慰的话,张了张嘴,又闭上。
尹平芝跟随陈端成多年,见惯了他喜怒不形于色,今天这样的情形,让她心头暗暗吃惊,但没有表现出来,她很快安排好了一切,走过去轻声问郭文洋:“郭总,现在去机场么?我已经让小刘准备好车了。”
郭文洋点点头,对陈端成说:“你现在直接去机场,我回去给你收拾东西。”说话的声音有点大,因为他发现声音小了陈端成没反应。
陈端成听见了,站起来,没有马上走,他说:“我要去把她带回来!”一字一顿,像出征的士兵在宣誓。
郭文洋忙不迭地点头:“是,那是!你都等了这么久了,也该把她带回来了!”
陈端成坐车去了机场,郭文洋开车到他家给他收拾行李。
郭文洋打开衣柜,随便抓了两套西装,几件衬衫,正要拿领带,想起来这是去医院,就往箱子里放了些休闲的衣裤,又把内衣,袜子各装了些。然后走到洗手间,把洗手台上的东西胡乱的全装在一起,塞进行李箱,匆匆赶去机场。
陈端成坐在机场贵宾厅奢华的水晶灯下,表情很正常,只是看起来目光涣散。
郭文洋心里很难受,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用,闷头坐在陈端成对面。
静默了一阵,陈端成开了口:“小娇给我打了电话,她已经到了医院,听说是一个从德国回来的援藏医生在做手术。”这也是他稍稍有些安慰的地方,说给郭文洋听,是希望得到共识。
郭文洋肯定地说:“我小时候就知道德国人做事很认真的,李渡应该没多大事,要真有事还能送到拉萨么?”
陈端成缓缓说道:“如果真没大事就不送拉萨了,直接送当地医院了。”
郭文洋哪里不懂这个道理,他想说的是起码李渡现在还没死,但他不敢这么说,只能极力拣些好听的话。
“你过不了几个小时就能见到她了,公司的事情一点都不要操心,只管在那边照顾她,等好得差不多了再一起回来。”
陈端成慢慢想了一会儿,倒笑了,“嗯,我一看见她就求她原谅我,要是还生气,我就跪在她面前,如果她还要跑,我就打断她的腿,把她关在家里,等她气顺了我再求她原谅也一样的。”
陈端成声音平静,娓娓道来,郭文洋听得却很惊悚,立即附和,“她哪里会不原谅你?肯定是因为还想着你才会从国外回来的,说不定本来过段时间就会来找你的。”
陈端成来了精神,坐直身体:“你是这样想的?”
“问谁也是这样想的,明摆着呢!”
郭文洋感觉陈端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只好满嘴胡诌,什么好听说什么。
陈端成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说要出去抽烟。
郭文洋看着他走出贵宾厅,慢慢地朝安检走去,于是追上去,问道:“你现在要进安检了么?”
陈端成回过头说:“我想抽烟。”
“吸烟区在那边,你走错了。”
陈端成换了个方向,走到门外,那里有一群人说说笑笑在抽烟,陈端成落寞地站在其中,格外扎眼,一连抽了两支烟,然后把烟和打火机全部扔到了垃圾桶。
临进安检前,郭文洋嘱咐陈端成:“小娇说拉萨早晚还是有点凉,我给你拿了外套,就在箱子的最上面,你一打开箱子就能看见。”
陈端成没说话,不知道听见了没有,郭文洋叹口气,看着他走进去了,这么高大的人,背影竟有些弯曲。
飞机稍微有点延误,陈端成抵达贡嘎机场的时候已是凌晨,高原的夜空很通透,仿佛比别的地方更亮一些,像大海的颜色。同机的人纷纷穿上了外套,陈端成并不觉得冷,打了车直奔医院。
陈端成刚下飞机就给郭文娇打过电话,所以小娇在医院门口垫着脚等他,见陈端成来了,立马迎上去,说道:“手术已经做完了,很顺利的!”顿了一下,又说:“不过受伤有些重,现在还没有醒过来,一直待在ICU里。”
陈端成点点头,脚步一刻没停,一直走到医院里面,才问道:“你说实话,究竟是什么情况?”
郭文娇看了看陈端成,小声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李渡三个月前从国外回到西藏带团,平日里带法国团居多,但那天不是,是一个内地团。在去扎什伦布寺的途中,司机走到一个拱形路段的时候,强行超车过去,不料迎面过来一辆车,躲闪不及,当时路的左边是悬崖,崖下是雅鲁藏布江,司机选择了右边,猛打方向盘,撞到山体上,司机和几个游客受了轻伤,送往当地医院救治,而李渡因为坐在最前面右边的导游座上,受的伤最重,当地医院根本不具备手术条件,简单处理了一下,然后警车在前开道,用120急救车送回拉萨做的手术。
陈端成默默地听完,问道:“我能见一下给她动手术的医生吗?”
郭文娇说:“我不知道医生走了没有,我们到ICU去看看。”
ICU门口站了几个人,郭文娇向他们介绍陈端成:“这是李渡的男朋友,陈端成,从海州过来的。”
一个男人马上过来对陈端成说:“我是小李所在旅行社的负责人,出了这样的事万分抱歉,但是我们绝对不会推卸责任,所有费用都会承担,包括后期的赔偿。”
陈端成看了一下那个男人,估计出事后压力也很大,看起来形容憔悴,满脸焦虑,甚至有点恐惧。
他很不耐烦,“你现在不要和我说这些,有什么事等她醒来再讲,你也不用等在这里,你们先回去。”
旅行社的人迟疑着,没敢走,郭文娇过去,小声地说:“你们先走吧,你看他的样子,不想要这么多人在这里的。”男人看看陈端成,陈端成没说话,脸色阴沉,眉眼带煞,身上隐隐有杀气。
旅行社的人和几个导游都走了,只剩下郭文娇,她去找给李渡动手术的医生。
还好医生因为值班,还在医院里,很快就来了,是一个戴着眼镜,儒雅的中年男人。
他伸出手,声音难掩疲惫:“你好,我是李渡的主刀医生,段涛。”
陈端成与他相握:“你好,我是李渡的未婚夫,陈端成。”眼睛看着段涛,眼神幽深。
段涛了然,说道:“李渡身上有两个问题,一个是骨折,两处,一处在腿上,一处在胸前,但实际问题都不大。”
他停了停,陈端成知道,还没开始说正文。
段涛表情凝重,“她致命的问题在心脏上,车祸瞬间,肋骨骨折后压迫到心脏,使心脏急性心包压塞,有一点很幸运,当地医院做了及时处理,否则……”
否则什么,否则就是命丧当场!医生不说,陈端成也知道。
陈端成全身汗出如浆,后背冰冷彻骨,呼吸急促地问道:“那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么?”
段涛含蓄回答:“从她受伤到开始做手术,中间耽搁了几个小时。”
这就是说,李渡能活到现在实属幸运。
有些话不想讲,但医生必须要讲,段涛只能讲得尽量委婉一点,“心脏受到的压迫很严重,还有一点小的擦伤,一路上又不敢开太快,虽然当地医院及时采取了措施,但到了医院已经休克很久,做完手术后她就一直昏迷,这几天是个关键期,如果能醒,后续治疗就问题不大,如果恶化,问题就十分严重。”
“有多严重,你说,我没问题!”
段涛仔细地看陈端成,他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悲伤而失去理智,相反,思维非常清晰,坚定如磐石。
段涛与陈端成对视,慢慢地说:“会脑死亡,最终就是死亡。”
很残酷,但这就是事实!
陈端成咬着牙,紧闭双眼,额头上的青筋尽现,一根一根突出皮肤,似要爆裂。
片刻,他重新睁开眼睛,眼神慢慢归于平静,他问:“我可以进去看她么?”
“现在不可以,等明天吧,明天我给他们说一下。”
陈端成衷心说道:“谢谢您!”
段涛坦然受谢:“我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情况的确很凶险,至于能不能保住性命,要看运气了,但是……”
李渡的脸上并没有重伤病人那种挣扎和对生的眷恋,她看起来很从容,似乎在迎接死亡,多么残忍的姑娘,对她自己和她的亲人!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告诉陈端成,“李渡自己,好像没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你最好能守在这里,多和她说说话,唤起她对亲人的留恋。”
陈端成望着不远处的紧闭的ICU大门,冷漠地说:“我不会离开的!”
郭文娇站在不远处,听着陈端成和医生的对话,等医生走了以后,她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背包,递给陈端成,“这是李渡的背包。”
陈端成接过来,这是一个黑色的耐克背包,上面很脏,有泥土,有机油,还有一大片血迹。
陈端成缓缓地摩挲着那块血迹,血已经凝固发黑,摸起来硬硬的。
加上这次,他总共见过三次李渡的血迹,第一次是深夜偶遇,李渡留在床上的血,淡淡的,近乎圆形的,那是一次甜蜜旖旎的回忆,至今想起来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
第二次是李渡留在沙发上的血,在深蓝色的沙发上并不显眼,但似乎一直都有一股恐怖的铁锈味萦绕其间,陈端成经常坐在那里灵魂出窍一般地想像着李渡那晚所受的痛苦。
这种记忆又出现了,狠狠地攥住他的心脏,使劲捏一把,让他痛到身体弯曲!
陈端成不愿在外人面前流露心绪,他抬起头,对郭文娇说:“你也回去吧,辛苦你了。”
郭文娇注视着陈端成,他看起来异常疲惫,但她知道这绝不是长途旅行所致,她犹豫了一下,说:“背包里有李渡租房的钥匙,我问了地址,离这里不远,你要是累了可以去休息,我把地址给你写上。”
郭文娇写了地址,交给陈端成,叹气说道:“其实你现在守着也没用,见不到的,ICU每天有固定的探视时间,你可以回去休息,有事医院会打电话的。”
陈端成盯着地下自己细长的身影,“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累了我自己去就行,你走吧。”
郭文娇走后,陈端成想抽支烟,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烟和打火机已经丢在海州的机场了,他走下楼去买烟。
每个医院的门口都有几家通宵营业的小店,卖尿不湿的,水杯,简易床什么的,陈端成买了烟和打火机,就站在那里抽起来。
拉萨的午夜很宁静,房子不多且不高,街上人和车都很少,不像海州,夜里总有喝醉的人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虽然正值盛夏,夜里还是很冷,小店的老板穿着毛衣,他看陈端成身着短袖,搭讪道:“从内地来的?”
陈端成弹弹手中的烟灰,说:“嗯,今天刚来。”
老板在漫漫长夜里独自守着小店,深感寂寞,见陈端成回应,有些来劲,显得很热情地说:“我们拉萨就是这样,不管白天有多热,一到晚上就穿不住短袖了。”
陈端成看老板的样子虽然皮肤黝黑,但长得不像藏族人,便问他:“你也是从内地来的么?”
老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拉萨这边做生意的,开出租的,都是内地人。”
陈端成问道:“为什么?”
老板有些得意,晃着脑袋:“西藏人哪里会做生意?内地人聪明又勤快,你看,街上到处是湖南菜,四川菜,大盘鸡。”
“为什么开出租车的也都是内地人?”
“不光是出租车,旅游车,货车都是内地技术最好的司机在开,西藏人骑马骑得好,开车可不一定。”
陈端成皱起眉头,问道:“那技术不好的呢?”
老板笑嘻嘻地说:“技术不好的已经死了,剩下的都是技术好的了。”
陈端成突然变了脸,一言不发地丢下烟,径直走进了医院。
医院的夜里格外冷清,节能灯的白光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地板和墙面是淡黄色的,可是视觉上的温暖不能掩盖这里阴冷的气息,在走廊的尽头,一扇紧闭的门里,就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生与死,哭与笑,每天都在这扇门里上演。
陈端成笔直地站在走廊上,他想回到海州,坐在家里吃饭,饭后到阳台抽支烟,
而李渡,应该在非洲的草原上追逐落日,与羚羊嬉戏。
他为什么要到这个陌生的偏远城市来,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是谁?
这一切很荒谬,他想抬腿就走,结束这个噩梦。
可是,有个细碎的声音告诉他,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是李渡,他正是为了她而来!
陈端成晕晕沉沉,觉得心里很委屈,他找了她这么久,等了她这么久,无时不刻地思念她,他被思念烧成了灰,挫成了粉,他都快——腐烂了!
他的痛苦,她知道吗?她不知道,她优哉游哉,四处游玩,就是不肯回家,她无知无觉,魂游天外,就是不肯醒来!
他爱她怨她,找她等她,到最后,他找到了她,和他一墙之隔,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委屈变成愤怒,愤怒变成困兽,在体内贲张游走,陈端成两眼血红,张嘴无声粗喘,紧紧握住双手,他害怕自己忍不住会拿了刀,冲出去杀人放火,一泄心头之恨!
可是他都不知道该恨谁!
恨李渡?恨她太绝情,宁死也不让他挽回。可是他若不抛弃她,她又怎会离去,在这千里之外遭遇横祸。
恨吴庆声?恨他趁机要挟?如果不是他太贪心,吴庆声又怎能威胁到他?
恨那个司机,恨他关键时刻只顾自己?但他不过是出于人的本能而已。
恨自己吧!他种下了因,才会有今天的果,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这世间,因果报应,从来不爽,只是为何因是他种下,果却由李渡来受!
他无力地闭上双眼,跌坐在椅子上,黑暗将他淹没,他被架在火上烧,放在冰水里浸。
他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他野心勃勃,他狡诈贪婪,他攻城略地,他不择手段,他从街头小子,洗白变成了身家亿万的隆鑫老板。可是多少比他还坏,坏事做绝的人,不都是活得好好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他以前以为自己是个命硬的人,老天都不能把他怎么样,看来,那是老天还没找到他的死穴,现在找到了,而且是一击即中!
谁能知道这种万箭穿心的感觉?陈端成知道!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皮肉被撕裂的声音,“哧啦哧啦”的,刀贴着骨头,剥离血肉,一刀一刀,犀利无比。
陈端成扯着嘴笑,享受着这种应得的痛苦。
第二天上午,旅行社的负责人又来了,随行还有几个导游模样的男女,手里捧着鲜花,刚开始说话,陈端成就烦躁起来,“我不是说了让你们别来吗?”
负责人没敢靠他太近,隔了几步的距离,难堪地说:“我是来缴费的。”
陈端成压抑着怒气,“那个我可以交,你不用管!”
负责人皱着脸,进退两难,旁边一个男导游悄悄地把他拽到走廊尽头去,“公司不缴费恐怕不行,到时候他一翻脸,怕是要告的。”
负责人没了主意,侧着身体偷瞄不动如山的陈端成,说道:“那怎么办?”
男导游用眼睛示意了一下陈端成,说:“以后你就在楼下缴费,别上来了,把缴费的单子存好就行。”
旅行社的人被陈端成赶走了,留下的花束也被他扔到垃圾桶,他继续安静地坐着,搭着眼皮,像是五蕴寂灭的和尚在禅修,有时站起来,腰身笔挺,沉默如雕塑。
下午,一个身着蓝衫的护士走到他跟前,问他:“李渡家属么?”
陈端成抬起头,反应了几秒,答道:“嗯。”
“你可以进去了。”
护士在前面引路,边走边问:“李渡就你一个家属么?”
陈端成跟在后面,声音钝钝的:“就我一个,她母亲…她只有父亲,也过世了。”
“那就是你来签字了?昨天是李渡单位的领导签的。”
陈端成猛然停下本来就不快的脚步,嘴唇动了几下,哑声问道:“签什么字?”
“病危通知书昨天已经给了,今天是一些知情书,就是可能的并发症,风险,还有替代的治疗方案什么的。”
“肯定都是积极救治的方案吧?”陈端成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问。
护士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陈端成,不阴不阳地说:“那你以为呢?”
陈端成穿上了隔离服,护士交代说:“你只能进去十分钟,她还在昏迷中,你的情绪不要激动,会影响到她的病情。”
陈端成低声地说:“我知道。”
李渡的病床被十几种仪器团团围住,里面很安静,能听见仪器发出的嘶嘶声和嘀嘀声,陈端成站在门口没往里走,护士催了一声:“去吧,她就躺在那里。”
他轻轻地走过去,看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