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成功让一身正装的丹尼尔闭上了嘴。
海蒂坐在沙发上,打开了他带来的樱桃酒,倒进透明的玻璃杯中,少女般梦幻的粉红色酒液在杯子里荡漾。
丹尼尔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的,因为战争。”世界级的战争波及到了平静的校园生活,作为一个赴德留学的M国人,他目前的处境十分尴尬。
略过这个话题,一直觉得海蒂和森的悲伤都是自己造成,如果不是他介绍他们认识,也不会造成他们现在的结局。丹尼尔脸上流露出歉意:“关于森......”
“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预见了今日的结局。”海蒂端起了高脚杯轻轻晃动,看着里面的酒液震荡不止,似乎没有准备喝,“我甚至知道我和他会相爱,会分离......”
但她夭折的女儿,她经常觉得那个孩子还没有离开,小樱桃的灵魂还在她身边陪伴着自己。
教堂里慈祥的牧师告诉她,她的孩子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幸运,并未被世俗污染的孩子纯白无垢,灵魂必沐浴上帝的恩泽。
宗教,宗教信仰确实可以缓解人类精神上的痛苦,但是那些怀孕之痛、分娩之痛、产后之痛、丧女之痛,已经篆刻入了一位母亲的灵魂。
特意来告别顺便安慰友人的丹尼尔张了张嘴:“......保重。”
海蒂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依旧毫无波澜,在对方即将离开之际冷不丁的说道:“感谢你的帮助。”
丹尼尔压了压帽檐,带上了门。
在这个世界唯一还算得上是朋友的人离开了。清澈若无其事的轻抿了一口樱桃酒,闭着眼感受它的芳醇。
一个连外出都会被限制的科学家,身边又怎么会有普通人,一切不过都是善意的欺骗罢了。
明亮死寂的房间没有一点声音,清澈一杯杯喝着酒,像是要把整瓶樱桃酒独自喝完,不然隔很久她都喝不到这个年代这个国家的美酒了。
全年无休监.视着海蒂小姐的特工们,一部分被临时抽调去保护那些感觉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了的大人物身边,另一部分接受命令全力调查在首都中心区帝.国.国.会大厦发生的爆.炸案。
那些位高权重的政界人士都被炸得支离破碎,清澈看了报纸上的时事新闻,报纸上刊登着没打马赛克的黑白照片。和战场上那些死于D国炮.弹之下的底层士兵并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受到了怀疑,但经过调查,海蒂小姐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也没有理由发动这样的恐怖.袭击。甚至案发那天,海蒂小姐还无私贡献了自己的医药研究成果,一如既往的没有申请专利,造福社会。
清澈摸了摸口袋,但海蒂随身携带的香烟和尼.古丁贴片被森鸥外没收了,她什么也没掏出来,遂作罢。
不在场证明自然是假的,由M国在德潜伏人员帮忙伪造,或许还有一小撮知晓实情向海蒂伸出橄榄枝的Y国人。
犹如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战争机器的D国,实际上已经漏成了一个筛子。
举世皆敌。
或许明天就会传来D国战败的消息,可惜她无缘见证这一历史,哪怕只要她愿意,随时有其它国家愿意接她离开。
清澈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客厅的布置,目光在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是莫奈早期创作的《撑太阳伞的女人》的仿品。
无论是海蒂还是她,都表现得很喜欢这幅画,可惜这幅画收藏在华.盛.顿,是非卖品。
收回视线,圆桌上的夹在一本书里故意露出了一个小角的剧场票吸引了清澈的注意,她捏着那个小角把票抽了出来,发现是今晚七点的芭蕾舞团巡演《天鹅湖》。
清澈的把票压回了《平姬传》的书下面,表示自己看到了但拒绝邀请。
酒瓶见底,她放下酒杯站了起来,这个过程中很“不小心”的碰倒了圆桌上的酒瓶,玻璃质的樱桃酒瓶碰撞到坚硬的地板上,四分五裂。
清澈没有去收拾,直接光着脚踩在地板上。
锋利的玻璃碎片划伤了脚背,细碎的玻璃渣刺穿了足底的皮肤,鲜血瞬间涌出。
她来到厨餐厅。
锅里煮着的味噌汤散发出了香味,清澈盛了一点尝了下味道,发现有点过咸了,不过人设是从未做过饭的海蒂,这种手艺就很正常了。
所谓杀人诛心,清澈一向做得很好。
发现恋人永眠前还平静地给自己煮好了饭,这种扎心程度,能不能感受到?
清澈又来到阳台给有段时间没照顾恹恹的盆栽浇了水,然后才走到海蒂和森鸥外共用的书房。
书架上有很多医药学、化学、经济学、战略管理学的书籍,和其他一些七杂八杂的文学作品,强迫症一般的按照书名的首字母摆放得整整齐齐。一边的小书柜里也单独装着女主人收藏的各种版本的《平姬传》。
清澈打开小书柜,拿出了藏在书与书的缝隙间的一把造成的伤口不容易止血的崭新美工刀,在书脊上划了一下刀,像刚得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测试玩具的耐用性。
随后来到上了锁的婴儿房,清澈特意在门口站了十分钟。不小心被玻璃碎片划伤的赤足流出的鲜血,在地板上汇集成了小小的一滩。
做完这些,清澈走进了他们的卧室,床边已经贴心的叠放好了一件雪白的长裙,是她和森鸥外第一次接吻的那天穿的那条裙子。
清澈是有穿这条裙子永眠的想法,但还没来得及把它从衣柜里找出来。
沉默片刻,她换上了这件白裙,走进浴室,花洒还在白色的浴缸里放着水,水位已经高过浴缸漫了出来,哗哗啦啦的流在瓷砖上,又在地漏口消失了。
清澈没有关上花洒,只是伸手试了一下水温就走进了浴缸,穿着白裙躺了下来。
双脚半凝固的血扩散开,缓慢地将温水染色。
浴缸里的少女披散着金发,把头靠在浴缸的边缘,双手放在水里,仿佛睡着了。
她梦见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风刀霜剑,寒冷刺骨。
人迹罕至的山洞上方悬挂着一冽冰刃,闪烁着寒芒,被凛冬的狂风吹落,对准了雪地上微弱跳动的那朵玫瑰竖着刺入。
散落的鲜红花瓣纷飞到了脸上,手持镰刀的黑袍神明伫立于玫瑰神旁,反而令人产生了一种......真正活着的感觉。
冰刃完成了它的使命,悄无声息的融化在了温水里。
浴缸里的热水软化着逐渐凋零的玫瑰,加速着每一片玫瑰花瓣在水中的流动,也延长了黑袍神明等待的过程。
很快一缸透明的水被妖治的玫瑰花瓣铺满。
在黑袍神明淡漠的目光中,雪地中心的玫瑰花开始褪色,它的枝叶开始凋零,它的花瓣开始卷缩。神明枯骨一般手越是靠近那朵玫瑰,玫瑰就凋零得越快。
清澈自然地代入了海蒂的感受。
小樱桃的夭折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是海蒂却从未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过。
小樱桃索求关注的调皮、吃饱后甜美的笑容、睡着时流口水的模样、生病时小小的哭声、逝去时苍白的面孔......电影般在她的脑海里重复播放,让她一遍遍的感受着痛苦,恨不得把那些凶手千刀万剐。
但凶手死的如何凄惨,她的女儿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海蒂无法控制的自责,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她一开始就不应该把小樱桃带到这个世界。
愧疚和痛苦将她淹没,即将离去的恋人更是雪上加霜。
最初,森鸥外手足无措,只会一遍一遍的告诉她,这并不是她的错,而他永远爱她。
但这却更令海蒂觉得痛苦,她爱夭折的女儿,也爱活着的恋人,恨不得把自己的灵魂撕裂成两半。对方的责罚才能减轻她的愧疚。安慰只会加重她的心理负担,更加谴责自己的过失。
后来森鸥外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
于是他不再试图安慰海蒂,只是静静的陪伴在她身边,无论海蒂怎么赶他走,他就固执的陪伴着她。
清澈不得不承认,他这么做很有用。因为在现实里,鸣瓢爸爸当时就是这么做的。
但是在这个梦境里,鸥外先生注定不能拯救海蒂小姐。
金发少女闭上了那双忧郁得令人心碎的蓝眼睛,以不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允许的方式,永远的沉眠了。
玫瑰花的褪色停止了,它整朵花都泛起了苍白,依稀可见盛开时的美丽。
黑袍神明将可怜的玫瑰从温水中捧出,犹如捧着一盒小小的骨灰一般,承载着这永眠生命的重量,只剩下了这满池的鲜红玫瑰花瓣留下的痕迹残存于世间。
神明漆黑的袍角便与那抹殷红一起消失了。
*
在一家西点屋门口,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正在和森鸥外交谈。
“你确定要留在德国吗?”中年男人再三确认,他不想看着这个好苗子做出错误的决定。
森鸥外点头,确切的回答:“是的。”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中年男人惆怅的心里感叹,拍拍黑发青年的肩膀:“好自为之。”
目送着接头人离开,森鸥外弯腰指了指玻璃柜里装点的十分漂亮的草莓蛋糕,“这个,”脸上挂起温和的笑容:“请给我来一份。”
店主是个胖胖的老婆婆,她利索的包装好客人要的那款蛋糕递给了对方,慈祥的多问了一句:“年轻人,是带给女朋友的吗?”
森鸥外的笑容多了一分真实:“是带给我妻子的。”
没想到看着这么年轻却已经结婚了,店主有些意外,但还是善良的祝福:“您的婚姻一定会很幸福。”
“承您吉言。”
森鸥外提着蛋糕走在路上,想着海蒂穿着他找出来的那条白裙在家里等待着和他一起去看芭蕾舞表演的模样,不由加快了脚步。
到家门口时,门内传来的一股铁锈味使他的心里泛起不安,用钥匙开了门,一进去就唤恋人的名字:“海蒂?”
无人应答。
看到地板上脚印状的红色痕迹,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把蛋糕放在桌子上,直接来到了铁锈味最浓烈的浴室门口。
里面传来了水流漫出浴缸的声音。
森鸥外轻轻地推开了并未关上的浴室门。
“海蒂?”